半朵栀子花 上——江边一朵云
江边一朵云  发于:2013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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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敢生坐在亭中看天。天上月明,黄历上说宜嫁娶婚事。

陈石坐在亭边的石块上看着常敢生。

他记得很多很多年前,当他还叫杨尼的时候,有一次挨了打,昏昏沉沉中被小狼抱在腿上一直哄。当时的月亮也很好,弯弯的一轮在天上,好像笑开的眼睛。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人一旦陷入回忆,自身就感觉迅速苍老。

陈石摇摇头,将眼神收回来,这才一惊。

常敢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一双目紧紧盯着他看。陈石这一惊不小,后退了步,没站稳差点跌到水里。常敢生伸手拽住他。

陈石稳了稳神。

每次常敢生站在他面前,天知道他要用多少力气才能让自己风轻云淡。

指甲掐在手心里,陈石微笑着看常敢生。

“叔父,起风了,小心着凉。”

“你真是……奇怪的孩子。”常敢生拿手指捏住他的下颚,抬高了仔细地看着,“为什么你会长得和他一模一样,连神色都比他相似,却又不是他?”

“叔父您的话,我不懂。”

“算了,你回去吧。”

常敢生放开他转身。

陈石盯着常敢生的背影看,他知道这个人有多难过,因为此刻他很难过。

犹豫了会,常敢生离开一步,陈石伸手拽住他。

常敢生停下脚没有回头,淡淡的说了句:“有什么值得。”

陈石未曾想太多,安静的说道:“秋意那么浓,总的想点办法给自己取暖。”

常敢生怔怔,忽然大笑起来。

而后两人回房,缠绵到天亮。常敢生肆无忌惮的喊着陈新的名字,陈石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不尽人意。

快感也有,最汹涌的时候他会毫不掩饰的嘶声惊呼。但更多的却是痛。

那种痛寂寞的缠绕在心里面,时光越久越蓬勃,无人能够根除。

陈石看着天顶,月亮隐匿下去。

常敢生在亲吻他的时候说,你其实不用这样作践自己,你是个好孩子。

当时他差点脱口而出,这不是作践,你不明白。

直到天亮,常敢生离开陈石睡下去。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与常敢生这样拥抱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第一次是纪念,第二次和最后一次就没了分别。

反正,反正也没有谁在乎。

仔细想想,这些年来他和常敢生说的话少的可怜。近乎机械的一个看着另一个,好不容易脖颈酸痛的转转头,目光还是错过的。

他那年见常敢生的红衣上破了个洞,心疼他家里没女人缝补,自作多情的操了针线来用,将手指戳出几个血窟窿才歪歪斜斜的补好一点。哪知常敢生因为陈新说的一句寒酸就丢开了。他至今不知道常敢生有没有注意袖口的位置。

陈石笑起来,笑着笑着张嘴就咳,直到口里溢满奇怪的腥味。

最近身子是越来越差,他瞒着家里人偷偷出去找大夫开点方子吃点药就这么应付过去。不是他不想好好医,只是他不想欠常敢生什么。

家境如此,每每有什么事开销均仰仗着那个人。就算知道钱财对于他毫无紧要,陈石却有些分外的固执。

他不愿意把他们之间的拥抱用任何东西交换。

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是身上在痛。

陈石叹着气穿上衣。

家里的老园丁是唯一没有辞退的长工,看着他大,他的心性那老头比谁都了解。

第一次叹气被那老人听见,拉到一边训话训足半个时辰,无非是说叹气伤身,要多朝好的方向看。

陈石耸耸肩,真不是他不愿意,只是有的时候就是做不来那种豁达。

外面还是灰蒙蒙的天色,常敢生应该是跳墙离开的,那人从来不喜欢走正门。

后天是巡猎的日子,他是自幼身子欠佳不能去,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常敢生带着陈新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最近越来越频繁的走神。

走神的原因是,看见自己心中不甘的事务又不能阻止,比如看见常敢生对陈新的笑。

他安慰自己的理由是,那个人只是认错了人,无论如何自己可以陪他一辈子。

不晓得这样想是快乐多还是痛苦多。

陈石坐在水边想了许久,咳了许久,觉得实在无趣的很,才又转身回了房间。

很快就是三天后。这些日子他一直看着陈新和新大嫂亲亲我我,幸好没叫常敢生瞧见他们新婚燕尔的模样。

家里人为陈新整理着装,陈石站在他身旁陈词滥调道:“不要猎狼。”

陈新挑着眉看这个从小就和他里外不合的弟弟,不情不愿的点点头。

天知道他多想打只狼回来威风威风,曾经看见的那次叫常敢生给放了,害他心怒良久。

他不明白陈石为什么对狼总是情有独钟,那么瘦弱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喜欢这种凶猛野兽。

直到常敢生来了,陈石默默的退到一边去。

大嫂站在陈新旁仔细地为他掸去肩上的灰,常敢生将头转过来,恰好看见陈石一脸严肃的盯着他。

“怎么了?”常敢生微微笑笑。

“没什么——”陈石的神色稍缓,想了会仿佛下了天大决心才开口道:“小心。”

常敢生扑哧一声笑起来,伸手揉揉他的头发。

陈石微怔。

这些年习惯了和他淡然相处,这样的人前亲密叫他不太习惯。

陈石缩缩脖子,朝后退了步。常敢生的手僵在半空,讪讪的放下来。

陈石转过身去微红了下脸,抬眼忽然瞧见陈新玩味的目光。

那日巡猎时间出奇的冗长。

太阳落山还没有见着他们人影。

随行的下人三三两两回来,说陈新和常敢生将马鞭扬的飞快,他们追不上。

陈石皱着眉不知这两人到底在拼什么耐力。

一直到最后一缕太阳的影子掉在陈石脚下,常敢生回来了。

马背上满载,他的脸色却阴晴不定。

陈石看着他身上的血迹,再将目光移到他脸上。

这一看定住,久久不能放开。

常敢生任由别人将猎物取了,走到陈石身边坐下喘气,陈石递上毛巾,他接了擦擦随手抛开。

陈石心中有数。

“你……同大哥……”他咬咬牙,吞回下一句。

常敢生斜着眼蔑他,忽的笑起来。

“你又知道,真了解我。”说不出的讽刺。

陈石将脸转回去看着余晖,眼睛眯起来,疑似风沙太大。

常敢生专注的盯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轻轻拂过他烦躁的心思。

方才林中他对着陈新吼,要陈新休了妻子和他离开。

陈新只是笑笑,说你凭什么。

常敢生觉得自己那一刻心肝脾肺被人捏来扭去无数次,附赠的狠狠跺上几脚。最后最可笑,还得自己捡起来吹吹再装回去,不知道那一分钟那种感觉是不是叫作痛。

常敢生很早以前就告诉陈新他的心思。

陈新当他玩玩,当久了他自己也以为自己就是个耍子,结果还是会愤愤不平。

常敢生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混蛋。

在陈新那里受了伤,回来就狠狠的报复在陈石身上。其实那孩子有什么错,不过长了一张和陈新一样的脸。

想着想着,他看陈石看入了神,没发现陈石的脸色忽然惊变,身旁有人呼喝起来。

陈新追着一匹黑色狼跑出了猎场。

那头狼惊慌失措,左腿已伤。周围的人正要上前相助,陈新大声将他们喝开,张弓。

常敢生一怔,这才回神看见同族。

那狼见了常敢生也怔住,跑也不记得跑,怯生生的就朝他靠过来。

陈新将要追到面前,常敢生复杂的神色闪现,尚未有动作,忽然陈石冲向那狼。

陈新手里的箭发出,陈石抱住了狼身翻滚一圈,众人抽气,陈石的身子压在狼身上,大腿中箭,血色蔓延。

他抬起头来,看看陈新错愕的样子,手里的狼挣扎着跳开逃走。他傻傻的看着那箭插在自己的大腿里,常敢生极速朝他扑过来,陈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痛。

出血太多,取箭的工作太繁复。陈新在祖堂上跪了一天一夜,深深懊恼,常敢生守在陈石身边看着他清亮的眼睛说不出话。

陈石没有昏迷,他的意识出奇清醒。甚至在拔箭时常敢生受不住不去看,他还握着那人的手说,没事,不怎么疼。

这么说的时候连陈石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出一点眼泪。

直到常敢生低声问他为什么,那丝不在乎才包不住的从脸上流转开。

“我喜欢狼。”陈石这样回答。

所以怎能让你眼睁睁看着同族被人杀死。

陈石心里是这样想的。

常敢生叹气。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盖好。

“你实在……太胡闹。”少有的严肃口气,像极了那个古板的老爹。

陈石莞尔。莞尔到一半,陈新急匆匆的进来,忙着问:“弟弟,痛不痛?痛不痛?”

懊悔的模样映在常敢生的眼里,陈石尚未回答,常敢生已替他开腔:“没事了。”

陈石怔住。

盯着常敢生盯着陈新的样子,一抹笑容从嘴角漾开。

他从来不说,不代表他从来不痛。常敢生不明白,或者他明白,只是他更心疼另一个人的焦灼。

“诶,没事的,哥。”

07.十年

我们的生命里总会出现两个人,前者赋予你希望,后者让你的希望变成绝望。

然而可悲的是,我们总是爱着错误的那个人。

常敢生忘不了陈新,如同陈石一直仰望着他。

常敢生不确定陈新的心意,然而陈石知道常敢生对他毫无感觉。所以从一开始这就是不公平的故事。

陈石望着床头将要熄灭的灯,转头盯着已经睡熟的常敢生。

都说狼是极度敏感的动物,常敢生想来是累极才会这么毫无防备的睡过去。

陈石在黑夜里睁大眼睛品味着腿上的痛,他想起很多事情。

在那个黑夜里。在常敢生温柔的呼吸中。在很多事情发生之前。

回忆扯动了几世留下来的伤口,脸色痛的转白,然而他始终保持一点若有似无的微笑。

没有人看得清楚在黑色里他看着什么地方。

杨尼死后看见自己的身子飘回了天界。

老君盯着他叹气,你还是回来了,用这样的方式。

杨尼平静的站在他身边嗯了声,转头盯着落雪的大地,那个男人抱着他的尸身头埋的很低。

看着看着,他的眼里这才抹上一层疼痛的颜色。

“还要下去么?”老君问。

“啊,去。”

“你明知天意。”

“我知。”

“你并不在惩戒之列。”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杨尼惨淡笑起来。

“上一世我笑得太少,让他负担太重,下一世就让我来偿还。”

“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何苦。”

“汝非鱼。”

杨尼摸摸自己心口上流血的伤口,皮肤完好,那不过一场幻觉好像流光瞬时划破的天的痕迹。

很多年前,天地间有一棵神木,神木不曾开花结果,只是支撑着天地的重量,年复一年的寂寞下去。

神树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人。

那人的眼神清冽,背着砍刀,袖子卷在肩上,左脸有刀伤。

他倦怠的坐在神木下与神木说话,有时悲有时喜,更多只是沉默着。

然而神木在那一刻有了灵性。

后来人老了,拄着拐杖咳嗽,神木的眼睛在树心里看着他。

再后来,那人要死的时候同神木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是在砍你的,他们说砍了你给玉帝坐椅子,保天下太平。然而我舍不得。

神木怔怔的听着,尚为听完,有一阵风过来,神木长出一片叶。

接着开花繁茂,接着枯萎。

很多事情只在一刹那间。

神木的花浆滴在人的尸身上,那人的魂消散了,神木也死了。

后来那人的魂重新聚集,成了狼。

后来神木的魂也重新聚集,成了仙。

后来玉帝在天庭中说,妖物不祥,就有了这样的惩罚。

大概在某个时候,他们同时笑了下,沾染成一种不能忘怀的习惯,以致让以后的所有记忆都消散了。

常敢生咳嗽两声,醒过来,看到陈石盯着天顶的目光。

他伸手为他捏捏被角。

“口渴么?”

陈石摇摇头转过眼来看着他。

常敢生的声音沙哑而温柔,用的是陈石很少能听见的语气。

“以后别再拿自己冒险,不值得。”

“你总说我不值得。”陈石摇摇头,“说的太多,我自己都会相信的。”

常敢生缄默。

“小石……”

“怎么了?”

“有时我在想,若你是你哥哥,那有多好。”

陈石怔住。

常敢生没有盯着他的眼说这话,叫人听不出真心或者假意。

“叔父喜欢哥哥什么?”喜欢他什么?

“不知道。我不了解你哥哥。”常敢生叹气,“但是我必须爱他。”

陈石难堪的将头转过去。

必须么?因为那个印记?他宁愿听见数不清的原因,也不愿被人惦记的那么滑稽。

常敢生闭上眼想念的……到底是上一世的谁。

常敢生朝后靠在椅上。

陈石的呼吸平稳,应该已经睡过去。

其实他心里是害怕这个孩子的。

分明知道自己信念为何,却还是止不住一次次的贪欢在这个孩子的身体里。

他苍白瘦削,毫无美感的身子带着病态的孱弱,皮肤干燥,摸上去磨着心口的痛。却叫人无法自拔一直沉迷。

即使在最迷乱的那一刻,这孩子的呼吸依旧压抑,不知道是他不想叫出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常敢生的手指停留在他额上一寸的地方。

他很想摸摸这个孩子的头,问他你这样到底是为什么。

他一直不知道陈石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他。

很多次他以为陈石喜欢他,然而看见对方眼里的无所谓,又一次次否定这个想法。

那么疏远敬重,与爱无关。

尽管如此,他却开始有些沉迷。

常敢生有些痛恨自己这个想法,无良而且叫人震惊。

陈新的嘲弄让他难受,而陈石的风轻云淡让他心中不快。

究竟哪个重要一点。

有时候常敢生觉得,如果陈石表现出一点点的贪恋或者需求,他会好过很多。

然而那孩子一直任他胡闹,安安静静的站在某个角落,转身就能看见。

他的指尖下滑,握住陈石的手指。

那么和恰,差点就让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陈石的伤渐渐好起来,秋日转过,冬天很快就来了。

常敢生到陈家的次数递减,然而在陈石房里的时间却在增加。

陈石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他不大敢去想。

常敢生很久没有在陈石面前提起陈新,连拥抱都变得略微小心翼翼。陈石看得见他的变化,心中有着期待,然而更多的是惶恐。

他开始有意无意的躲着常敢生。

比如在常敢生伸手过来的瞬间,他会主动抓住面前的空气。

比如在接吻之处,他会闭上眼睛。

比如在情深的时候,他会将头扭过去。

这些细节隐藏的辛苦,他自己也不愿意。他不知道常敢生的表情怎样。只是在第二个冬至来临时,陈新的孩子落地那一天,常敢生再次醉酒在他的房间。

掐指来算,他仰望这人的背影几近一十一年。

陈石相信这一切都会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总会,只是需要时间和等待。

尽管更多的时候他并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

那一夜陈新的孩子取了名,叫做陈傲胜,是个漂亮的小少爷。

常敢生抱着陈石的身子叫陈新的名字,叫陈石的名,然而声音都黯淡下去,变成一缕一缕的丝线缠进陈石的脑子里,磨得人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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