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瑟缩着往后退了几步，院门却在我身后无声的关上了，房门打开，一个修长的人影向我走来，我背靠院门哆哆嗦嗦的站住了不敢动，那人走到我面前，抬起手，一只带着丝丝凉意的手指点在我的额头，我激灵一下，瞬间变回了原形。我的衣服脱落在地，当啷，当啷的声响中，那块金子和那串珍珠滚落在地上。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难为情急了，把头低下去，抓过尾巴来挡在眼前。

他用沉稳有力却冷冰冰的双手，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抱进屋中。我从尾巴下边的空隙里，看见黄老大蜷缩在床上睡着，那样子应该是没什么事，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敢抬头。

他把我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边，缓缓开口道：“跑不掉，逃不开，躲不了的凶险就是劫，不论是人，是神，还是妖，一生都有劫数要应，你今日所历种种就是你的劫。”

我从尾巴下面探出一点头来，“那上次我肚子上挨了一剑也是劫喽？”对于上次他把我丢下，自己逃跑的事，我其实蛮在意的。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居然点头道：“是。”

我感觉自己头上有青筋在跳，躲在尾巴后面对他呲了呲牙。过了会儿，我小心的问出了一直想问问题，“你真是杨戬，那个二郎显圣真君？”

“嗯。”杨戬应了一声。

“那你不是战神吗？为什么会怕了那个玄月，那玄月又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也在历劫，那个玄月是狐王，他要杀我是因为我害他没了妻子。”杨戬语气很淡，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跟他毫无关系。

“那真是挺大的仇了。”我想起黄老大老婆死时的样子，觉得也可以理解那个玄月了，玄月的妻子是不是就像破庙里的那只小母狐一样，被杨戬一巴掌就灰飞烟灭了，挺可怜的，不过也不关我的事，又问杨戬道：“神仙也会被杀死吗？”

“会的，肉身成圣的仙家，历劫时就要以真身承受，真身死则神灭，神灭则重坠轮回。”

“原来神也是会死的，我还以为神是不死不灭的呢。”那破庙里那个小狐狸那么想成仙，我还以为神仙有多好呢。

“这天地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灭的。”杨戬道。

“那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找我呢？我怀着疑问，从尾巴后面探出头来看着他的侧脸，他宽阔的额角，高挺的鼻子，粉红色精致的耳廓，莫名的我的心又怦怦跳快了节奏。

“那天我并没有走远，只躲在那处空间周围黑暗的边缘，我听到了一些对话，知道你的劫和我的劫想必都是应在那玄月的身上，既然这样，我便在你身边，看看这劫如何度。”

“也就是说，你只打算在一旁看着我是度劫了，还是在劫难逃了，而不打算插手？”我突然觉得心甚凄凉。

“嗯。”杨戬居然依旧是事不关己的平淡模样。

“你就不怕玄月发现你？”我也不难为情了，跳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对他没好气的道。

“我的魂魄附身在那侍卫何方身上，只要不用法力，玄月没那么容易发现我，而我的肉身会留在这里。”杨戬说完，也不问我这个主人的意思，就盘膝坐在床沿，捏诀入定了。

我抓狂的在床上床下跳了半晌，最后也无计可施，只得先跑回院子里，把我的那串珍珠和那块大金子捡回来，塞进床地下的罐子里埋好。折腾了一天真觉得累了，跳上床，拉过尾巴来枕在头下，想要睡一觉，但偏偏觉得有点冷。

我有一身好皮毛，通常情况下都是不畏寒的，但现在伤刚好，体质就弱了些，今天外面又是风大雪大的，竟觉得有些受不住了，往杨戬那里挪了挪，他手虽凉，但体温还是很暖的，又挪了挪，干脆贴在他身旁，这下暖和了，不多会儿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看见杨戬拉起自己的衣襟，轻轻的盖在我的身上。

第十二章

一处开满红梅的院落里，我身着红色广袖宽幅的绸衫，在落满红梅的白雪上，赤着脚起舞，单纯的鼓点是我唯一的伴奏，无风飘落的梅花是我的舞伴，我挥洒自如，染尽风华。

我正对着的回廊中有数个席位，因为我在阳光下，白雪的反光又太强烈，所有我看不清较阴暗的廊下都有谁，不过我知道其中一个肯定是我这次的目标——天语的皇帝。

眯眯眼说他的父皇会来这里赏梅，这家的主人肯定会为了讨好皇帝，准备歌舞助兴，让我加入这家的歌舞班子。这没任何难度，这家正因生怕招待不周而广请京城最好的舞姬乐师，我自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自荐成功了。

我也曾问过眯眯眼，为何他不直接把我献给他的父皇，眯眯眼翻着白眼道：“要那样，皇后还不把我吃了。”

我吓得心肝乱颤，“皇后会吃人的？”

眯眯眼连忙掩饰的道：“其实也不是，至少我是没见过他吃人。”等后来我在这府里听别人说，那皇后好生了得，曾大破戎狄数十万大军，三进三出，杀得敌人鬼哭狼嚎，是个极其凶狠勇武的人，哎，看来不是个狐狸精变的，而是个老虎精变成的。

好在眯眯眼对我的要求不高，只要皇帝肯把我带回宫，就把那么多金子和珍珠给我，如果皇帝招我侍寝，我在皇帝耳边吹吹风，让他当太子，那么黄金和珍珠再翻倍，瞅在这份上我拼了。当然我知道眯眯眼没安好心，不过我有恃无恐，因为现在黄老大随时在我身边，要真是遇上什么危险，我尽可以叼着他的尾巴迅速飞遁。而且据杨戬说玄月才是我的劫，别人我就不用放在心上了，哎，不对不对，杨戬那人不能信他，我又忘了这茬。

一舞跳罢，我出了一身汗，喘着粗气等待结果，只听一个很厚重沉稳的声音道：“皇后很喜欢这孩子的舞，稍后回宫时带着吧。”

我喜笑颜开，金子金子啊。

那边赏梅赏歌舞还在继续，我跑回这园子的主人给安排的住处，边套上棉衣边对黄老大说：“事情成了，一会儿咱们就进皇宫。”

“星星，我们是修行的妖，又不是只争这一世荣华的人，金钱对我们来说无用，你要把争金子的劲头用在修行上，现在内丹早就炼化成了。”黄老大苦口婆心的说道。

“杨戬说这是我该历的劫，反正是要历劫的那不如就多捞点好处，将来要真历劫不成被打回了原形，我也有个堆满金子的洞穴可呆。”

“哎，”黄老大无可奈何的叹气。

“好了，走吧，咱们也顺便赏赏梅花。”我收拾完，抱起黄老大搭在肩上，黄老大卷成了个圈围住了我的脖子，成了个毛围脖。

这处宅院占地很广，里面种满了梅树，有多少品种我说不好，不过大半是红梅。“这里梅花开得真好看。”连平常除了修炼和喝酒外就凡事不上心的黄老大，都忍不住赞叹道。

“这算什么，我见过比这里梅花更多，开得更好的，漫山遍野的开的都是。”我自觉现在比黄老大有见识了，于是洋洋自得的说。

“你什么时候见过了？”黄老大奇怪的问道，我们几百年都呆在一起，我的事，他差不多都知道。

“嗯，”我仔细想了想，似乎真有那么个地方，但真记不得了，没办法活得太久了，有些东西就记不清了。

“哟，这不是刚刚跳舞的那个小子吗？”梅林深处的小路上转出了眯眯眼，他故作吃惊的对他身边的大眼睛说道。

大眼睛哼了一声，往我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似乎有些心虚的又把眼睛转向了别处。

“哎哟，星星，这雪地上多凉呀，你怎么光着脚也不穿双鞋子？”眯眯眼发出一声轻呼。

“咦？”我这才注意到我刚刚跳完舞就一直光着脚了，我们狐狸的脚爪无论是冰上还是雪上都是赤脚踩的，并不觉得冷，刚刚就忘记穿了，笑了笑“也没觉得冷，一会儿回去穿上就是了。”

这时大眼睛一言不发的掉头就走，我抓了抓耳朵，又摇了摇头，作为狐狸精第一次迷惑的人，一点也不成功，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那人就那德行，除了拍皇后和陈明月的马屁外，谁也不正眼看一眼，哼，星星你其实挺讨人喜欢的，我就很喜欢你呢。”眯眯眼总是笑眯眯的，而且也挺会说话的，就不知道有多少是真心话。

他边说着边把袖子里的一个小手炉，塞在我手里，“你在这等会儿，我去给你找双靴子去，别走啊。”

捧着暖暖的手炉，我对着眯眯眼的背影道：“我也挺喜欢你的，不过亲兄弟明算账呀。”我提醒他道。

“哈哈，少不了你的。”他笑着摆手跑走了。

我背倚着一颗梅树站着，摸了摸黄老大光滑的皮毛，“老大，其实人类也不都坏，他们也挺有意思的，你说是不是？”

黄老大满脸无奈的道：“在山里不论是多么凶猛的兽类，咱们都能应付，但现在接触的这些人呐，神呐，我们都惹不起。”

黄老大说的是事实，不过我还强词狡辩道：“老大，我是狐狸精呀，狐狸精整天躲在山里不迷惑人那还能叫狐狸精吗？”

“那你说这么多的人里，你又迷惑到了那一个？”黄老大恶狠狠的揭我的疮疤。我随着他这句话，心碎落了满地。

不远处传来嘎吱嘎吱踩雪声，路上的雪早已被人扫干净了，只有梅林里的雪还留着，这个人是穿过梅树林抄近路走过来的。我转头去看，一个锦袍少年正踩着积雪往我这边快速走近。大眼睛？

大眼睛走近，把怀里抱着的一双黑色貂绒靴子丢在我面前，冷冰冰的说道：“穿上。”

我愣愣的看着他，他的鬓角带着汗水，显然刚才赶得很急，都出汗了。

见我愣神，他有些不耐烦了，蹲下身来，抓起我的脚，在他衣襟上擦干净了，塞入靴子里。

“谢，谢谢。”我张口结舌，除了上床，我们似乎也没怎么说过话，他这样子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了。

大眼睛给我穿完靴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他一抬头，看见树林小路上出现的眯眯眼，就掉头一声不吭的走了。

“哎哟，看不出呀，雷霆对你居然还有旧情，啧啧，那么咱们要不要试试一箭双雕？”后来的眯眯眼看着大眼睛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嘴里啧啧有声。

“给我拿的靴子呢？”我盯着他空空如也的手。

“你不是有一双了？”

“我不嫌多。”

“贪心。”眯眯眼拿出藏在袍子衣摆下的一双白色兔毛靴子。

“嘻嘻。”我笑的别提多开心了，“我不贪心的，金子、珍珠以为的什么漂亮的好东西我也都喜欢的。”

“你现在打算穿哪双？难道要四脚着地。”等眯眯眼走后，黄老大看着我的两双新靴子，好奇的问道。

我脱下一只脚爪上的黑色貂皮靴子，套上了一只白色的兔毛靴子，跺跺脚道：“你看，这样不是蛮好？”

当随御驾离开的时候，我看见眯眯眼那双好像总也不能完全睁开的眼睛，睁得贼大的盯着我——的脚，嘴角还一抽一抽的别提多有节奏了，而大眼睛，额头上有根青色的筋也跳动的节奏感十足。

我得意洋洋的揪着黄老大的尾巴道：“你看，不是我自吹，这就是我身为狐狸精魅力的见证。”

第十三章

漫山遍野生长的都是红梅树，梅林深处的洞穴里生活着一只金眼睛的黑色小灵狐，小灵狐很孤独，因为其它灵狐都是白色的，只有它是个异类，没有哪只狐狸肯亲近它，就连低等的小草狐都不肯。小黑狐狸在孤独中长到成熟的年龄了，但不管它怎么努力，就算捉再多的猎物，也没有一只母狐肯做它的新娘，直到有一天，梅林里来了一只白色的小母灵狐，这只小母狐很美，洁白的毛色象天上的云朵。

孤独的小黑狐狸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小黑狐狸冒着再一次被拒绝的危险跑到它面前，刚想开口说话，小母狐却突然跳上来，“哇，你好美呀，从没看见过，这么美丽的眼睛。”

小黑狐狸的心一下子就荡漾了，这世上还从没有狐狸夸赞过它美，于是他战战兢兢的问小母狐道：“嗯，我，你，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小母狐兴奋的跳着脚道：“太好了，太好了，天哪，我找到了天底下最漂亮的丈夫了。”

小黑狐狸看得痴了，是它找到了天底下最漂亮的妻子才对。他用头摩挲着它的脖颈道：“我的名字叫玄月。”

“我的名字叫盛衣。”

从此这一黑一白两只小狐狸生活在了一起，黑狐狸玄月每天用心修炼，希望有一天能得道成仙，那是每个灵狐的梦想，但白狐狸盛衣却只爱玩耍和收集各种各样闪闪发光的石头，那些石头堆满了它们的洞穴，黑狐狸不喜欢每天睡在石头上，那样真咯得慌，它常常趁小白狐不在时，把它们统统丢出去。小白狐回来了，就会抱住黑狐狸的脸，亲吻它的眼睛说道：“噢，我亲爱的夫君，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美丽的眼睛更加闪亮，它们简直就像天上璀璨的星星一样，但是你要修炼，要觅食，要睡觉，我就只能看着这些石头，不然我就很伤心。”

黑狐狸无奈只得把那些石头再乖乖的捡回来，没办法，谁让它的妻子喜欢那些石头，是因为太爱它了呢。

黑狐狸的法术日渐精进，可小母狐因为不用功，落下了很多功课，黑狐狸常常抱怨它太过贪玩，小母狐就会在它面前给它跳舞，它的舞跳得真美，每当它舞起来的时候，山林里的所有动物都会停下来观看，就连梅花都会被它感动，片片花瓣飘落下来，随着它的脚步，围绕在它的身边。每当这个时候，黑狐狸就会想，小母狐是天生的仙子，刻苦的修炼不适合它，它开心欢快的舞蹈，就有天下间最强大的魔力。

于是黑狐狸更加刻苦的修炼，他要连小母狐的那份也一起炼出来，将来才能带着它一道飞升。

这样过了许多年，刻苦的黑狐狸终于打开了通往天界的门，黑狐狸指着天空中洒下来接引它们的万道金光，对小母狐说：“那是最美好的地方，从今以后我们就永远生活在那里了。”

小母狐怯怯的往后退，黑狐狸变身成为一个英姿俊朗的男子，抱起小母狐，让它看着自己的眼睛，“天上有最璀璨的宝石，只要你想要，我们把他们都摘来。”

小母狐变身成一个面带娇羞的美丽少女，依偎在男子怀中，“不论有多少宝石，你的眼睛永远是最璀璨的那两颗。”

玄月自梦中惊醒，坐起身来，看着窗外明亮的一轮圆月，五千年了，过去了五千年但那些画面从未在他记忆里模糊过，那是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再到后来，他和盛衣升仙之后，盛衣就没再那样快乐过了。盛衣是天庭上舞跳得最美的仙子，但其他那些神仙却更推崇名声在外的嫦娥，盛衣只能在那些盛大的场合里看着舞池中翩翩起舞的嫦娥黯然神伤；盛衣是天性活泼单纯的，但天庭有诸多的清规戒律，盛衣只能学着小心翼翼的不拘言笑；本以为成了仙就不用再修炼和觅食有更多的时间陪着盛衣，但偏偏的神仙有各自的职司，盛衣只能越来越多的时间独自呆在华丽却冷清的宫殿里，身边陪伴她的只有她想方设法从各处偷来的宝石。

玄月还清清楚楚的记得，盛衣被抓住的那天，在被押往往生界时，盛衣的脸上没有惊恐和慌乱，有的只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她什么也没有对他说，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毅然决然的转身走了，甚至没有多一眼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