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俗子异闻录 上——Puck
Puck  发于:2013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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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桃源县时间久了,崔谦已经习惯卸下防备的生活,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连思考的能力都丧失了。如果是普通的富裕人家,通常不会想到要自己处理这种事,而是在第一时间把人送官查办。人越富有胆子越小,除非手握权力,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不过不管那个人地位有多高,应该坚持的原则崔谦绝不会放弃。在他的任内,决不允许滥用私刑的事发生。

他到客来居的时候,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街道恢复了往昔的平静。然而客来居的气氛还是与往日有很大分别,平日总是打开的大门此刻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口还站着两个神情警惕的男人。

跟门口的人说明来意之后,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阻挠。接见他的人向他出示了证明身份的鱼符,没想到宣城王竟然为了一个家仆亲自从苏州来到这里。

“我此次前来不想声张,希望崔县令明白。”

男人站在离房间门不远的地方对崔谦说。他似乎没有与崔谦长谈的意思,随时做好了回房的准备。对方是郡王,少有不遵礼节的行为尚可理解,但是作为一个七品县令就必须礼节做全套,丝毫马虎不得。可是崔谦刚开了个头,宣城王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继续下去。

“下官听说有人行刺宣城王,不知……”

“都是一场误会,本王不准备追究。”

话还没说完,宣城王就粗鲁地打断了他。

“但是下官听说人已经被抓到了。”

“没错,本王不会滥用私刑,请崔县令放心。”

崔谦的意图已经被对方戳穿,既然如此也就不必拐弯抹角。

“如果宣城王不准备追究,那么可否释放那个刺客。”

“你是不相信本王的话吗?”

“下官不是这个意……”

突然从房间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叫声,宣城王脸色大变,扔下崔谦进了屋里。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就连不明就里的崔谦听了都觉得揪心。过了一会儿,哭叫声稍微平息,但还是能听见里面的人在低低地吟泣。

尖细而又带着稚气的音色很容易就能听出属于小九。崔谦虽然从衙役那里知道了小九的伤势,不过这种听来的话不能尽信。如果只是像衙役所说的那样,小九没有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和受到惊吓,那么宣城王又何必这么紧张呢?崔谦非常想要了解小九的伤势,然而就像害怕被他偷窥似的,房门紧紧地闭着,一点缝隙都没有。

崔谦焦急地等在外面,不久从房里出来了一个侍卫模样的人。

“郡王说如果崔大人不相信,可以带你去见一下那个人。今天的一切都是一场误会,郡王没有关押他,也不会滥用私刑。他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思。”

“自己的意思?”

崔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刺杀郡王可是大罪,按律当斩。现在郡王不追究,还说可以放那个人走,只是他自己不愿意,这种话就连隔壁村的王二傻都糊弄不了。

“没错。”

侍卫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他,没有丝毫的迟疑或动摇,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撒谎。而且关押刺客的房间就在小九的房间隔壁,这样做也未免太缺乏警惕了。

崔谦进去以后,屋里只有一个青年背对着门口坐在椅子上。他的肩膀无力地垂下,把脸埋在双臂间,后背浅浅地起伏着,似乎正在哭泣。崔谦心里觉得更加费解,能够来刺杀郡王的即使不是冷血杀手,至少也应该是个视死如归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在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本县县令,你姓甚名谁,为何要刺杀郡王?”

崔谦刻意压低声音以示威严,但是男人根本不理他,连头都没抬。难道是自己吓到他了?崔谦想着语气柔和了起来。

“宣城王说对这件事不予追究,我现在就可以带你离开。”

其实他坚持要见刺客,就是害怕宣城王嘴上说不予追究,实际上软禁刺客,偷偷带回王府折磨。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就是这个人唯一的机会了。但是男人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你想清楚没有,我……”

“我不走!”

男人低头怒吼了一声。按照律法,男人这样的行为是绝对可以治罪的,但是崔谦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而且因为这种事兴师动众太丢人。只是崔谦一片好意,怀着无比崇高正直的心情而去,结果现在看起来自己简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并且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就这样无比抑郁地离开了客来居,崔谦没有回县衙,而是到了百草堂。

他听说今天赵修和柳安居也在那里,希望可以解开自己的困惑。然而崔谦不知道是自己没有说清楚还是这两个人理解力有问题,他们对于自己最困惑的刺客的事竟然一点都不关心,自顾自地讨论起小九的病情来。

“小九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也有可能是太痛了吧……”

“可是小九不是那么软弱的人,李郎中给他拔匕首的时候他也咬着牙一声没吭,怎么可能现在又痛得直叫呢?而且他弟弟也不太对劲,下午看见小九的时候不是很平静吗,怎么忽然又哭起来了?”

“明天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我说也是。”

……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忍无可忍的崔谦终于大叫一声,打断了两人的讨论。两人同时吐了吐舌头,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崔谦也很担心小九,于是决定跟他们一起去探病。

然而第二天,他们没有如愿见到小九。宣城王已经听小九说过他们是小九在桃源县的朋友,所以亲自出来接待了他们。宣城王双眼通红,脸上尽是疲态,与昨天威严锐利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大概是昨晚一夜没睡,宣城王一直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他们一问起小九的病情,宣城王的脸色就立刻变得铁青。

“他还好,不过现在正在休息,没有办法会客。郎中说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休息,所以这几天恐怕都不行。”

宣城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希望他们这几天不要再过来。但是客来居非常简陋,房间一点都不隔音,他们进来时还听见宣城王和小九在房间里低声谈话。小九的声音太有特点,他们不可能听错。不过从另外的角度理解,也有可能是小九不想见他们。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再打扰了。”

赵修起身行了个礼,宣城王只是点点头就立刻回了房里。柳安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赵修制止了他。昨天他们离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致宣城王一脸憔悴,小九则是避而不见,对了,听崔谦的话,小九的弟弟似乎态度也有很大变化。难道他们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赵修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即使有再多的疑惑他们也不能追问下去,这件事恐怕只有那三个人才知道。

崔谦还要回县衙办公,赵修和柳安居两人回了百草堂。其实他们再担心也是无济于事,那个宣城王那么重视小九,一定会尽全力照顾好他,绝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

昨天的事太过震惊,赵修差点忘了身边还有一个急需关心的伤患。因为腰侧受伤,柳安居走路的姿势变得非常僵硬。自从昨天小九受伤以来,柳安居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似乎非常担心。

“别再想这件事了,你的伤不轻,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不要到处乱跑了。”看到柳安居不解地望着他,赵修给了他一个微笑,“宣城王会好好照顾他的。”

本来最讨厌小九的人,现在居然成了那个最关心他的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真的是很难预测。那天他和小九之间到底谈了什么赵修不清楚,不过小九一定对柳安居说出了心里话,他感受到了小九的坦诚,于是两人变得亲密起来。明明是个一无是处、甚至可以用傻来形容的人,却可以让人轻易敞开心扉。赵修几次试探小九,他都什么都不肯说,可是柳安居那家伙连什么叫“试探”都不知道,就令小九轻易开了口。说来可笑,赵修竟然觉得有些嫉妒。

三天以后,宣城王带着小九离开客来居到附近的别院养伤,他们再没和小九见过面。直到事情发生后的一个月,一个侍卫突然来到百草堂,说小九希望他们到王府别苑一聚。

13.心痛的再会

柳安居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开心得跳了起来,想必是小九的伤已经痊愈,终于有体力和他们见面。王府的人细心地为他们准备了轿子,惹得周围邻居都驻足围观。平时连吃一斤肉都要考虑半天的两人突然乘轿出行,也算是奇闻一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得了一笔横财呢。

第一次坐轿子的柳安居开始时还觉得兴奋,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无聊起来,认为坐轿子一点都不好玩。若是走路还能跟赵修聊聊天,或者看看沿途的景色,但是坐轿子就这能对着小小的一个窗口,又闷又无聊。而且叫轿子晃来晃去,晃得柳安居晕头转向。终于到了王府别苑,柳安居迫不及待地冲出了轿子,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不过因为坐在轿中太久,出来之后走在平地上感觉有些飘飘然。

“喂,小心点。”

赵修一把抓住了柳安居的胳膊,他才没有在众人面前跌倒。虽然来过许愿树这里很多次,但走进旁边的大宅还是头一回。柳安居兴奋地东张西望,完全忘记看脚下的路,不是被门槛绊到就是踩空了台阶。在侍卫的带领下,他们穿过花园,到了一间池塘旁边的房门前。

房里隐隐传来小九的笑声,侍卫大声通传一声之后,为他们打开了房间的门。房间里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正在下围棋,真是非常奇妙的景象。小九一见他们进来,立刻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柳安居傻傻地冲了过去,兴奋地握住小九的手。

“你身体没事啦!”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早在没有进门的时候,赵修就已经发现了异状——小九所坐的不是普通的椅子,它带着两个轮子,是专为行动不便者所制的。

小九无法走路。

意识到这个事实,赵修一时无法动弹。记忆中小九从客来居的二楼跌下来时是后背先着地,应该没有伤到腿才对。难道是那级台阶?客来居门前曾经差点绊倒赵修的那级台阶倏然浮现在赵修眼前,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春香!”

小九对着门外叫了一声,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轻快地走了进来。小九吩咐少女把准备好的酒菜端上来,少女行了个礼以后便匆匆离去。很快就有人在大桌上摆满丰盛的饭菜,一定是小九算好时间提前准备的。

名为春香的少女推着小九到了桌边,迟钝的柳安居这才注意到小九的异状。

“小九你的腿怎么了?”

“我的腿没事,就是暂时不方便走路。”

小九微侧着头轻笑道,然而那笑容之前的一丝阴影没有逃过赵修的眼睛。小九弟弟的表现就诚实得多,他听到小九的回答登时脸色一沉,就像被巨石压在了头顶一样。赵修知道小九的问题绝不像他自己说得那么轻松,正因为如此,他的笑才那么刺痛人心。然而对于这个人而言,恐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配合才是最好的。

“这么丰盛的饭菜,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王府准备的东西果然不同凡响,桌上的饭菜看似清淡,然而每一道菜都非常用心,即使是普通的白菜也做得风味独特。什么都不知道的柳安居自然食指大动,小九在一旁也似乎非常高兴,可是他实际上什么都没吃,从头到尾大概只吃了一块白菜。

“小九,我想在园里转转,你给我当个向导怎么样?”

看似愉快的午餐以后,赵修还是决定和小九单独谈谈。他不想在自己弟弟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这点赵修可以理解,但是这样勉强自己毕竟不是一件好事。

“我也去!”

柳安居不识时务地跑了过来,兴奋地嚷嚷着。可是赵修不希望他跟来,他本就没有自信能够让小九袒露心声,如果有第三者在场恐怕就更加困难了。正当他思考如何拒绝柳安居的时候,小九出声替他解了围。

“我和小福刚刚的那盘棋还没下完,你帮我完成吧!”

“是啊,小虎牙,你现在这玩一会儿吧。”

虽然有些困惑和犹豫,柳安居还是乖乖地坐在了棋桌旁。下围棋还是赵修教他的,不过仅限于基本的规则而已,因为跟他下棋简直就像酷刑,赵修早就把棋盘和棋子束之高阁,决定再也不碰了。看来今天小九的弟弟也免不了被折磨的命运。

带着对小九弟弟的歉意,赵修推着小九出了门。赵修注意到这间房的门槛已经被据掉,估计也是为了小九的方便。出了门便是一个不大的池塘,池塘的另一边有一个小亭子。推着小九过去,赵修就坐了下来。可是事到如今,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郡王他不在吗?”

“四天前走的,郡王他公务繁忙,有很多事要做,不可能一直在这。而且苏州那边还有好几个人等着他,如果等得太久了,说不定会找上门来呢。”

小九以平日惯常的恶作剧似的语调说,却隐藏不住笑容下的寂寥。赵修只见过郡王一次,估计他应该已经有二十七八,不可能没有成亲。作为郡王,若是因为贪恋男色而使得妻室不满,传出去只会贻笑大方。不管郡王有多么想留在小九身边,都不可能不去在乎外界的眼光。

“啊哈,中计了!是我把他赶回去的。每天看着他那张脸真是难受,所以我把他赶回苏州去了。没想到赵大哥会露出这种表情,真是笑死我了。”

小九笑得前仰后合,赵修真不知道他那句话是真的,

只好无力地笑了一下。

“赵大哥你想问我腿的事吧?”小九收起笑声,喃喃地说,“我的腿以后都这样了。大夫说我那天撞断了经脉,血气不通,回天乏术了。我从这里往下,全都一点知觉都没有。”

小九对着自己腰部比划了一下,赵修不禁一阵心酸。

“是因为撞在了台阶上吗?”

如果赵修没有记错,那天小九从楼上掉下来时,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身体。也正是因为这样,撞到了台阶的边缘。那天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赵修没有留意这件事,他万万没有想到从那么矮的地方掉下来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可能吧,那时的事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概傍晚的时候,我醒来想要喝水,却发现自己的腿完全动不了,于是又请了郎中过来。”

好好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变成了残废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然而小九却像说着别人的事一样淡淡地说着。然而赵修知道小九也曾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受控制地哀嚎过。那天崔大人听到的哭叫声,大概就是知道了这个残酷事实的小九的悲鸣。

“你弟弟他为什么想要杀掉郡王呢?”

小九听了轻笑一声说:“他说他想要救我,所以要杀掉宣城王。一定很难理解吧?”

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在把小九卖掉以后,他的爹娘尝到了甜头——小九和他弟弟两人容姿端丽,皮肤又白嫩,很多大户人家想要把他们买到家中,名义上做书童,其实就是小倌。这要比单纯卖了作家仆的价格高得多。小九走后不到三个月,他的弟弟就也被父母卖掉了。

天意弄人,被当做弟弟替代品到了王府的小九并没有受到残忍的对待,还治好了先天不足的病症,与宣城王的结合也是情之所至而非出于强迫。然而他弟弟就没有这么幸运,小小年纪就被逼献身,常因一点小错就遭受毒打。后来他终于无法忍受逃了出去,被一个百戏团收留,学了一些技艺。可是厄运没有自此离开,他在一个县城表演的时候,又被城中有权有势的大户看上,无奈之下只好离开百戏团,独自一人一边卖艺一边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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