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镜子很有趣,非常有意思……哪天我带来给你们看……”
“好好好。你别动。”
“不。我真的要走了。”
沙拉曼吸口气,直接对楼上吼,”度玛!快点——!顺便把楼上的醒酒石拿下来。”
我眨眨眼睛,轻声在他耳边说,”我是有点醉了不错,但我还知道我在说什么。沙拉曼,其实……你和你姐姐长得
并不是很像……但他的一双眼睛……特别像。你说,为什么明明西娜是女的,他是男的,我会觉得他们相像呢?”
雨声越来越响亮。
风在嘶吼,天空在哭泣。
沙拉曼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握住我肩膀的手越收越紧。
我觉得痛,又觉得再痛一点会比较好。
落地窗帘早已湿透了,一阵接一阵狂风吹进来,细小的水雾溅到我的脸上,有种冰凉的刺痛。
“……怎么了?”
“……”
“你明知道她是无辜的……为什么要生气?还是说,你是气我?”
“……”
温暖的重量压在手臂上,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毯子。
小小的度玛仰起头,睁大眼睛看我,脸上写满忧郁。
“度玛……乖乖去睡觉,嗯?”
我柔声哄他。总觉得让小孩子见到这种诡异的场面不太好。
度玛不动。
“度玛,下次生日的时候我替你带特别漂亮的贝壳好不好?我知道你喜欢的,我已经选好了两种,是心型的贝壳哦
……”
度玛冲过来抱住我的腰,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松手,慢慢往楼上走,小刷子样的睫毛一直垂着。墨黑的头发拖
在背后垂到脚踝,光泽犹如精美的丝绢。
嗯,果然是小孩子。
“……法尔,我以为你当时已经做了决定。”
“没错。”
“那,你现在后悔了?”
“也不是。”
“那为什么……?”
“为什么会记得她?你是在说笑么?”我怎么可能忘记。即使再不曾说出口。
“……西娜嫁人了。”
“我知道。”
“就是在你堕天的那一年。”
“这我也知道。”
“这些年她一直以为你死了。”
“……我明白。”
“你明白?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沙拉曼逼视着我,绿色的眼睛特别大,瞳孔犹如半透明的玉髓,看上去
异常诡异。
“你大概弄错了什么,”我笑了笑,用力掰开他的手指,“西娜和我……并不是恋人。很久以前就不是了。我去找
她干什么?喝茶?叙旧?”
“这些我知道。当年,听说是你说要分手吧?”
“没错。”
“法罗尔亚列——!”沙拉曼直接揪住我的胸口吼,”你自以为是也有个限度!你觉得这样真的是为她好?!”
“……离开亲人,她不会快乐。”
“离开你她就快乐么?”沙拉曼冷笑。”要不要我形容下当时的情况给你听?她为了你和族里大吵,你转头就跟她
说要分手!”
看着他勃发的怒气,我竟然笑了出来,“……我能想象。”
“我不明白……天使都是这个样子吗?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自己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只是……感情不是一切。”我继续笑,拍开他的手,“她现在也很幸福,不是吗?”
即使我钟爱保护西娜一世,离开亲人,被所有的族人抛弃,远离熟悉的家乡,放弃自己的职责,对她而言,那又算
是什么幸福呢?
而离开我,她就一定会不幸?
我当然会不惜一切对她好,可是难道别人就会虐待她?就一定不会珍惜她?她那么美,那么聪明,那么坚强,有谁
会不爱她?
沙拉曼一直看着我,我们几乎平齐地对视,他的呼吸吹到我的颊边,很暖。我一直都在笑,到后来我都不明白自己
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雨还在下,风过帘卷如飞,脸上的水雾凝成细小的水滴滑落。
耳边的世界只剩下细碎水声,淅淅沥沥,缱绻忧伤。
“……你在镜子里看到她了?”
“?你说什么?”
“你刚刚说的那面奇怪的镜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没什么,无谓的游戏而已。我并没有从镜子看到她。我只是……”忽然很想念她。说不出口的想念。
对面人的眼神……分明是不相信我的话……
我笑了笑。
用用你的脑子,我有必要对你说谎么,沙拉曼?
我把毯子放在沙发上,取过一旁的披风挂上,”我回去了……”
“少来!”沙拉曼钳住我的手腕就往楼上拖,忽地脸色一变,”你不舒服?怎么这么热?”
“没事!”我想往后闪,但一不小心还是给他拖住。不愧是蛇魔族的混血,爆发力和耐力好到暴。
沙拉曼一摸我的额头,立刻抓狂,浓黑眉毛打成死结,”你……在发烧?!你竟然在发烧!发烧了还跑来喝酒?!
你……自虐得很爽是不是?”
自然不是。我无辜的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自虐?
“总之……你不要管我。”
沙拉曼的力量很大,但我并不是挣脱不了。好歹当年也是战争天使。
我冲到门外,冰冷的大雨立刻象浪一样的扑上来,眼前一片混沌的模糊。狂风卷着雨水在身上击得粉碎,那种感觉
……不是痛楚,只是麻木……
我打个寒噤,忽然清醒了几分。
今天晚上……我实在是太失态了……
沙拉曼紧紧追在我背后,大雨中的声音听上去忽远忽近,”法尔!站住!法尔……你现在这样,西娜她看到该有多
伤心?”
西娜……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住眼睛。眼眶在发热,胸口在发热,只有雨水是冷的,冰冷刺骨。
银紫的闪电撕裂漆夜空,万物在雷霆下皆化作惨白的一片。
大雨滂沱,所罗河在咆哮。
我展开羽翼,急速拍打的四翼将速度催到极限,很快听不到沙拉曼的声音了。不知道飞了多远,不记得飞了多久,
我重重地跌在地面上。
世界一片昏暗,到处都是水,冰冷的水……
我跪在水里,用力按住胸口。
西娜……西斯亚娜!
你……你还记得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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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回溯,我第一次遇见西娜,也是在雨天。
那是一千四百多年前的事。
她站在桥上,我从桥下乘船经过,往罗德欧加去。无边雨丝中,岸边的无数盛放的曼殊沙华灿烂如黑红的烈焰,沿
着所罗河两岸缓缓流宕,美得惊心动魄。
西娜那天的样子,我直到今天都记得很清楚。
雪似的上衣和短裙,银色的长靴,齐腰的深蓝发丝,颊边滑下来的几绺用玫瑰花状的黄金发饰扣住。她懒懒的靠着
桥栏,玫紫的眼角微微上弯,心不在焉的浅笑盈盈,旁若无人的优雅。
天界喜爱白色,但极少有人能把白衣穿出这种慵懒清雅又满不在乎的感觉。
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她是妖精,三界各族中,只有妖精才有这种轻盈得如同随时会随风而去的气质,而且她的五官
线条纤细而锋利,精致得似乎一碰就碎,是高级妖精中最典型的外貌。
大概从三千多年前开始,我经常偷偷从天界跑下来玩,有时候去红海,有时候去魔界。那时候殿下已经很少参与圣
战,我因为隶属于他的天使团,而且不喜欢战争,所以连带的也不在战场上出现。魔界和天界的战争是间歇性的,
有时候很激烈,有时候却会打得很悠闲。激烈的时候我留在诺玛或者耶路撒冷看书、发呆和睡觉,悠闲的时候就会
到处走动,走遍了天界之后自然开始去别的地方。说来我在第一重天长大,千多年中,几乎踏遍第一重天的每一个
角落,可惜美好的记忆并不太多,而且那里的边境通常也是战火最激烈的地方。
最初对魔界的印象很复杂,不好不坏的那种,只是足够新鲜,可以什么都不必多想,放松下自己。大概是与出生时
间有关,我很喜欢冰雪,所以只要可能的话在冬天会去幻影城、艾肯雪山和雪月森林。最开始的好奇过后,反而多
多少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在天界,有时候会觉得很累,非常非常累,总觉得……自己像是缓缓地往无底深渊中一
点点的滑落,无法挣扎,一点都不痛苦,只是闷。
惟一能让我摆脱这种念头影响的,只有殿下。
每次看到殿下的身影,无论在哪里,都会觉得心里很平静,很幸福。只是……米凯尔殿下是天国副君、光之君主、
天界最光辉的大天使长,即使我是他麾下所属的天使团之一的团长、黄金四翼的座天使、从希利斯毕业的他的学生
,能够出入随侍在圣弗利亚,也并不意味着,我能时时看到殿下。
本来,那样光辉美好的殿下……也不可能,不应该属于任何人。
至少在我知道某些事情之前,我一直这样想。
以前一起毕业比较相熟的朋友里面,雷特经常留在第三天帮他母亲照顾画廊,沙尔战场之外的空闲时间通常忙于约
会,伊比利斯必须看守生命之树,而芭碧萝……从来不做这种犯禁的事情。有时候拿丹叶要到红海这边来找一些稀
有的药草,偶尔和我一起来。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魔界晃荡,无事的时候甚至会呆上一两月。现在住的幻
影城的房子其实是在二千年前就设法买下的,后来危急时刻能派上用场,只能说……世事难料。
因为喜欢这里的酒、大树和古老的风车,我经常从幻影城顺流而下到尤拉部落,漫长的岁月里不知不觉认识了很多
不同种族的生灵——魔族,半人类,灵兽,精灵,还有妖精。出乎意料的,我和他们相处得很好。直到现在,有些
也仍然是我的朋友。
我想说,认识魔族或者人类从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相反很多时候你想要避开他们才困难。至于精灵或者妖精,则完
全是另一回事。这两族的共同点很多,比方说喜欢隐居,比如都不是很喜欢外族,但原因却迥然有异。
我所知道的精灵,是古老而尊贵的种族,他们容貌美丽,拥有永恒的生命,人数并不少,散居在天界、魔界和红海
,只是性格过于和平冷淡,有种难以形容的骄傲,宁愿避世隐居而不与其他族类为伍。精灵有自己的文字、历史和
风俗,他们社会被血缘所束缚,阶层分明,以精灵王为极位,强大的魔法力就连上位天使也要谨慎对待。说来最初
的三界是天界、魔界和精灵界,精灵界被分割后才有如今的红海之名;如果历代精灵王中曾出现过野心强大之辈,
或许今天的世界会是另一个样子。
而妖精不同。
他们是天地间的奇特的存在,很多直接由纯净的自然力孕育而生,比如说树精和花精,无父无母。同一类型的妖精
们结群而居,无所谓什么阶层,也没有自己的文字。妖精通常都生得纤细美丽,然而在同一类型中,力量最强的妖
精容貌最美丽,只是……即使拥有美丽的外表,妖精仍然常常被其他的族类歧视——因为它们不够强。虽然妖精常
常具备一些奇特能力,但大部分并非是用来战斗的。由于妖精由自然力孕育所生,所以强大的魔法操纵者,甚至连
人类中强大的法师也能够驱使它们,不用说神族或魔族了。妖精讨厌其他的种族,原因其实不言而喻的。即使是标
榜自由的魔界也很少见到妖精。毕竟,魔界首先崇拜的是力量。
因为这两族共的隐秘性和些许的相似之处,他们被混为一谈的几率极高,以致于在天界和魔界,这两族几乎被认为
是一族。在第二天低级天使之间的闲谈里我曾偶然听到过几次,说遇到的妖精多么骄傲多么美丽魔法多么奇妙,实
际上,我觉得他们所谈论的对象多半是精灵。
妖精的脾气也许任性乖张,但不会骄傲;即使在天使面前也保持着自己骄傲的,是精灵。
如果没有遇到西娜,不曾爱过,也许我对他们之间的差别不会体验得如此深刻吧。
也许。
我独自生活得太久了,几乎从我有记忆时便是如此,大概是天性使然,我并不喜欢亲近旁人,通常也不乐意旁人亲
近我。原本以为自己从来就没有这种作为奢侈品的感情,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爱上的,不是自己的同族,而是一个
妖精。
每次我回忆到这里都忍不住苦笑:因为,当它来临的时候,我并没有试图反抗。
或许这才是感情强大而不可理喻的地方:理智可以否认它,但几乎不可能战胜它。
就好像,我曾经以为,西娜之于我,不过是路边的一道美丽风景,结果,那道风景仅仅只是一个漫长故事的开头。
不经意的开始,琐碎的过程,甜蜜的圆舞,决绝的休止符。
我常常想忘掉所有这一切,试图不去回忆,却又不忍心真的去遗忘。那些回忆,是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部分,我总
觉得,若我抛弃记忆,那么我也将不再是我自己。
何况,对于西娜,对于我们曾经的过去,我现在除了记忆,什么也没有了。
所以,我不要忘记。即使有一天,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第八章
再次醒来的时候,仍然是黑夜。至少我以为如此。
第一感觉是痛,痛得几乎难以呼吸。
然后我看到一双黑色的眼睛,幽暗而深邃。明明是极熟悉的面容,黑暗中却有种疏离感。
“你总算醒了。”
我听见有人深长的叹息。如释重负。
“……雷……雷特……?”
是幻觉么?
我动动嘴唇,能听见的只有支离破碎的呼吸声。胸口似乎有堆火在烤,灼痛难忍。
一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法尔?法尔,你听得见我吗?”
雷特俯下身体,声音有些不稳。
明明他离我极近,可模糊的逆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怎么会是……雷特?我在哪里?
记忆回放。那些凌乱的碎片渐渐变得清晰。
第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应该还是在野外,除了天空中不停劈下的闪电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冰凉的雨水落在身上
,不停地渗进头发、衣服还有羽毛里。
沾了水的羽翼变得异常沉重,铁一样压在背上,随手拉一片来看,发觉所有的羽毛早已湿透,大颗大颗水滴凝成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