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瑞把他翻过身去。伸手拂开落在他背上的黑沉沉的头发,露出那只蝴蝶。美丽的蝴蝶,紫蓝色的长尾的燕尾蝶。
刺得真美,仿佛随时都在准备着展翅而飞。
“海初,给我唱首歌吧。”
“什么歌。”
“蝴蝶。”
夏海初的歌声响了起来。明亮而柔软,带着微微的慵懒。他的歌声里,有激越的调子,带着一点儿伤感,还有一点
儿反抗。
奇怪的嗓音。容瑞第一次听他唱歌的时候,就那么想。
“快乐总是很短暂吗,海初?”
“如果长久了,就不会是快乐了。快乐会被磨尽,只剩下黯淡无光。”
“那你为这种快乐感动吗?”
“这种快乐已经超过了我最大的梦想。你就是我的快乐。”
“可是,你还是会离开。”
“如果会有那一天,那是因为我想保有我们的快乐。让它留在记忆里,永不褪色。”
“海初,你知道吗,你真的非常像一只蝴蝶。扑火的蝴蝶。你看,火就在这里,扑进
去,就会死了。可是你还一个劲往里扑。海初,离远一些吧。海初……哪怕是,说一句谎言也好……”
夏海初翻过身,对着容瑞的脸。“容瑞,我不会说谎。我也不会对你说谎。哪怕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对你说谎。”
“海初,蝴蝶投进火里,会烧死的。”
“没关系。火越大,烧起来的时候,更明亮。你见过流星雨吗?”
容瑞看着他。夏海初的眼睛里,有着梦幻和憧憬。“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象。那么多,那么多的星星,像火焰
一样,在天际划过。好亮……”
“它们马上就没有了。化成灰烬了。”
夏海初天真地对着他笑。“我只看到了它们漂亮的时候。”
容瑞叹着气,俯下头,吻他的嘴唇。手指轻轻地沿着他的额头抚摸下来,多么完美的触感,柔软,滑腻,坚实……
脸颊,鼻梁,嘴唇,最后停留在修长而线条美妙的脖子上。
“海初,我真想把你关起来。藏在我的蛹里,谁也不让见。”
夏海初闭上了眼睛。又睁开。水晶石一样的眼睛啊,容瑞想。是真正的水晶,里面含着云雾一样的东西,透过水晶
看过去,一根头发丝也会变成双影。夏海初的脸,就在自己面前,晃动着,模糊着。
“你杀了我吧。”夏海初翘起嘴角,对着他笑。笑得有点顽皮,像是个孩子,跟一个硬要他乖乖回去练字的大人调
皮地讲着条件。“这样你就什么都用不着再担心了。”
容瑞盯着他的眼睛看。夏海初笑着,一直在笑。眼泪沿着他的脸滑下来,跟容瑞眼中滴下的泪混在一起。分不清哪
滴泪是谁的。
容瑞对着夏海初,宠溺地微笑着,去吻两个人的眼泪。
“好。”
2001年6月,C市
警察打开了容瑞的家门。
当然,里面没有人,然而宋远却发现了他想要的东西——照片,很多很多的照片,那上面满是赤裸的男人——正是
之前死掉的那六个。
他们或羞涩或豪放地躺在那里任人拍照,展露着美丽的身体,妖娆的风情。
当然,夏海初的更多。
有了这些,那么容瑞就算不是杀人凶手也算是重要嫌疑犯了。然而警方查遍了所有关于他的资料,却发现不了任何
蛛丝马迹——他没有亲戚,没有朋友,甚至没有过去。他像一个平空出现又平空消失的人。
就连夏海初也跟容瑞一起失踪了。就像是消失在空气中。
他是一年前搬到C市来的,之前的一切谁也不知道。
这个结果,远远超出了宋远的预料。宋远只好下令把容瑞的照片贴到网上,总会有人认识他。
然后有一天,有个男人来到了C市的警察局,他说他认识容瑞。
这个男人来自S市,自称是容瑞大学里的同学,叫陆越。他整个人非常消瘦,皮肤惨白,形容憔悴,头发很乱很长
,像个就快要死掉的吸毒者。
他背着很大的包,有些畏缩地断断续续地说着事情。宋远一直没有开口,但他身边负责记录的小王,实在忍不住,
小声问:“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他送去精神科?”
陆越听到了小王的话。他似乎被激怒了。他从背包里甩出一叠东西并大吼着:“这就是我拍的照片!我没有病!我
说的都是实话!!”
虽然宋远和小王也见过这些,但是他们还是感到非常尴尬——那是一叠被偷拍的做爱时的照片——主角是两个男人
。
宋远愣住了,因为其中一个男人他相当熟悉——是容瑞,那个消失了的人。另一个人,却不是那死去的几个人中的
任何一个——这个男人比他们都要美,全身上下毫无瑕疵——除了肩背上那只刺青的蝴蝶。
宋远也见过这个男人。但是不知道是幸运抑或不幸,他没有看到他的脸,甚至身体。宋远对他的认知,更多的来自
于容瑞所拍的照片,堆积如山的照片。那不是那死去的七个中的任何一个——这个男人比他们都要美,全身上下毫
无瑕疵——除了肩背上那只刺青的蝴蝶。
夏海初。
宋远望着眼前不住颤抖的男人,摔给他一支烟。陆越拿起来抽了一口,似乎有了一点精神。
“为什么要偷拍他们?”
“他太美了……我是无意的,我只是看到他们……他们在做爱,而你知道,我们学摄影的随身都会背着相机,我才
……”
“然后他们吵架了?”
“是……他们一开始很快乐,后来不知为什么就开始吵……”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他就掐死他,然后自杀了……”说到最后,这个男人吓得连手都颤抖了,“我不是故意要偷拍的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知道我偷拍他们……然后回来找我报仇……然后……”
当然,事实证明没有人找过他报仇。
宋远仔细地看了看照片上的日期:是一年以前的。
一边的小王早已吓得怔住了,他抖抖索索地拿起照片问宋远:“他们……是同一个人么……”
宋远拍拍他的肩:“拿去资料科……让他们看看。”
结果出来了,照片里的人和摄影工作室提供的工作证照片上的人是同一个——容瑞。
宋远来到了容瑞之前居住的S市B大学。他找到了资料,确切的资料——容瑞确实死于一年前的一场情杀案,他和他
的恋人——B大学的一位人体模特双双死在他们同居的房子里。是容瑞家的小保姆报的案,案发当时的情况和陆越
描述的一样——他和他的恋人做爱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掐死了他的恋人,然后用随身的瑞士军刀割腕自杀。现
场没有发现任何有意义的资料——只有很多很多的照片,应该是容瑞自己拍摄的——他的恋人浑身赤裸,美丽妖娆
地像一只蝴蝶——他的背上有一只刺青的蝴蝶。
B大学的人似乎都已经淡忘了这件案子,他们只会在提起那位人体模特的时候发出一声叹息——他太美了。除此之
外,他们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就算知道也不愿提起。
由于C市和S市距离非常遥远,因此同时知道这两件案子的人少之又少——也许只有宋远,还有那个叫陆越的男人。
当宋远从S市回来的时候,他想再跟陆越作一次详谈。然而,他却得到了一个坏消息:陆越已经住进了精神病院。
宋远知道,他应该把这件事忘掉——也许只是个荒唐怪诞的梦,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他还是决定
去看看陆越。
陆越坐在花园里。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神情呆滞,看到宋远,也没有一点认识的表示。
宋远在他对面坐下来,叹息地说:“人呀,就是自己吓自己。根本没有的事,谁还会来找你报仇呢!”
陆越看着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宋远望着他的眼睛。陆越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疯人常有的空洞茫然的表情。“也许,你还是对我们隐瞒了
很多?所以自己承受不了,所以,你疯了?疯,真的是逃避的最好方式。”
陆越望着宋远远去的身影,奇怪地笑了,是,他确实隐瞒了很多,他打算把那些回忆当做他暗夜里绮丽怪诞的春梦
——
比如他们摄影系第一次见到那只蝴蝶的时候,他们都惊呆了——那美丽骄傲的蝴蝶大方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所有
人都为他的身体痴狂;
比如他无法控制地开始跟踪他,然而他发现这只蝴蝶开始和他最要好的朋友约会;
比如他第一次偷窥了他们的情事,那只蝴蝶发出独特的细细的吟唱让他心醉欲死,心痛欲裂;
比如他经常听到他们的争吵——那只蝴蝶太美了,容瑞很怕他会飞走。他躲在门外兴奋地笑,以为过不了多久这只
蝴蝶就真的会飞走了,然而他错了,每次争吵之后他只能看到酒吧里那只蝴蝶无奈落寞的背影;
比如他最后一次偷窥他们的情事,他们为了同样的事情激烈地争吵着。最后那只蝴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说:“
你杀了我吧,那样你就永远不需要担心了。”
比如……;
再比如……;
他忽然“嗬嗬嗬嗬”地怪笑起来,笑得泪水四溅。
只怪蝴蝶太美了,想要留住他,也许只有做成标本吧……
三天后,青山精神病院在病房里,发现了这个男人的尸体。
他是用玻璃碎片割开自己手腕的。尸体已经冰冷。
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却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图形。
像是一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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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远开着车,后视镜里,他看得到自己的微笑。奇怪的微笑,竟然跟陆越脸上的,有几分相似。
他离开精神病院的时候,看到有个人被送了进来。
宋远突然也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呀,每个人都有隐瞒的事情,他也有。
何遇事件后,宋远去找过容瑞几次,容瑞都不在家。他所在的那家摄影工作室,告诉宋远,容瑞已经辞职了。
宋远并没有在意,他想,容瑞是跟他的情人一起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半夜的时候,宋远总是喜欢把车停在那家叫“变奏”的酒吧街口。他不进去,只是坐在车里,远远
地望着那个闪着五彩的光的扭曲的霓虹招牌:“变奏”。
他觉得这个招牌的设计,真的就像容瑞说的那样,像一个漩涡。把灵魂吸了进去。
变奏。那么,主题曲在哪里?
宋远掐灭最后一支烟头,准备开车回家。忽然他看到,本来在酒吧门口说话的一群人,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架来
了。
他们似乎是在争抢什么东西。隔得太远,宋远看不清楚。
警察的职业本能让他下了车,奔了过去。
宋远亮出证件,一群喝多了酒的人还有不听话的,被他三拳两脚打趴下了。他好奇地从那个头上被酒瓶砸破了还流
着血的人手中拿过那个他们争抢的东西——那个人还不肯给,被宋远在手腕上敲了一记,不由自主松了手。
原来是一张照片。
“变奏”的五彩的光射在照片上。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的光滑优美的背。刺着一只蝴蝶。
美丽的蝴蝶。
宋远在那一瞬间,浑身都僵硬了。
他一把揪住那人的衣服,也不管那人头还在流血,喝道:“这是哪里来的?”
一场混乱后,宋远终于从酒吧老板口中打听到了七七八八。但是他的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
照片上的蝴蝶,是容瑞的情人。这点是无可置疑的。
宋远见过那只蝴蝶。不,他见过那只蝴蝶,但并没有见到他身上的蝴蝶。那天,在何遇家里,确实,容瑞做了一个
很奇怪的举动,就是非常迅速地脱下衣服把夏海初裹了起来,连头带脸。
而那天天气并不冷。夏海初不是小女孩,容瑞犯不着这样小心谨慎。
除非他是想遮掩什么。
他想遮掩的,就是那只蝴蝶。夏海初身上所刺的那只蝴蝶!难道……也是王遥临死前,口中所说的蝴蝶?
宋远还记得,虽然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喝醉了,但是,在“变奏”里,他确实跟容瑞提起过那张照片。那只蝴蝶。
容瑞陪他去酒吧,为的难道就是想探听消息?
一阵高亢嘶哑的声音,把宋远的思路打断了。宋远皱着眉,去开办公室的门,想知道是谁在警察局里还这样乱吼乱
叫。
那个人头上包着纱布,宋远愣了愣,是刚才死握着蝴蝶不肯放手的那个人。
宋远从他变了调的声音里,分辨出两个字:蝴蝶。宋远冲了上去,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地摇。直到周围的同事来分
开他们。
“蝴蝶?告诉我,谁是蝴蝶?谁是蝴蝶?”
那个人嘎嘎地笑了起来。“还我,还我。你还给我,我就告诉你,什么是蝴蝶。”他向宋远伸出一只发抖的手,“
把我的蝴蝶还我。”
宋远直觉地退了一步,盯着那只手。那个人诡秘地笑了笑,把脸伸到宋远面前。
“那天晚上,就是那个警察从楼顶摔下来那天,我看到了。”他继续笑,笑得脸都变了形。“我什么都看到了。”
一拿到那张照片,胡宁就安静了下来。
“我看到的,就是这只蝴蝶。”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宋远一定会把他当疯子。而这时,宋远只是看着他,等这个一直在痴笑的男人继续说下去。
“那天,我去那座大楼里,找一个朋友。没找到,我正要离开,忽然,我看到一个男人从一间房里走了出来。”
宋远问:“是照片上的……?”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是那个人,还是那只蝴蝶。
“不是。”胡宁回答。“不是蝴蝶。”
“继续说。”
“他背着一个包,正把一架照相机放进去。我并没有当回事,这个男人很随意,很悠闲,一点惊慌或者什么的样子
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奇怪?”
胡宁说:“因为他不走电梯。电梯并没有坏,他却要走楼梯。楼梯黑乎乎的,十几楼,他难道就打算这样走下去?
所以,我奇怪。”
“于是,你进了那间房子?”
“那是虚掩的。我进去,看到床上有一个男人,一个很美的男人,一丝不挂地,死在床上。他的脖子上有扼痕,是
被人掐死的。我吓坏了,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躲在墙角。想报警,但是一时间手抖得连手机都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