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亦，你准备睡到什么时候？”凌老爷子威势十足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面无表情的凌政。

这老爷子怎么这么喜欢捉睡懒觉的？齐亦无奈地从被窝里爬出来，他已经能够预见到自己的“悲惨”未来。

从这一日开始，每日卯时必定有人来叫齐亦起床，辰时左右，便要去小厅，跟着凌政引荐的礼仪师父学习礼仪。时不时的凌老爷子还会派人过来督促。

行走坐跪各有规矩，迈步不能阔不能小，甩臂前不能过膝后不能过脚跟，坐时腰背挺直，双手压在……齐亦一向率性而为，这些规矩让他焦头烂额。头一天结束，齐亦栽倒在床上，只觉到腰酸背痛，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断再重新接上一般。这样可不行，少年眼珠子转转，计上心来。

第二日师父一来，齐亦便殷勤备至地端上茶来。师父被少年那张笑得跟花儿一般的脸迷惑了，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茶下去。于是，这一天师父不停地往茅厕跑。到第三日，师父有了心理准备，想着不管他送什么吃的喝的，一概不接。然而少年改变了策略，在小厅门口洒了水。小厅的地面铺了打磨光滑的大理石，师父走进来，就被托腮微笑的少年吸引了目光，没有留意脚下，结果被滑到，摔崩了两颗门牙。

师父与管家凌政说，你另请高明吧。

凌政一听之下气不打一处来。丢下手头的事情就赶去小厅。齐亦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只脚翘在桌面上，手里拎着一把小茶壶，正咬着壶嘴喝茶，竟是跟街上的泼皮无赖一个姿势。见凌政进来，他笑眯眯地移开了茶壶，向凌政打了个招呼：“哟，忙碌的大管家怎么有空过来？”

凌政阴沉着脸，看了齐亦许久，突然，他喊道：“小雨！”

“小雨被我打发出去了。”齐亦依旧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翘在桌上的脚还有节奏地晃动着，“政管家有什么话就直接跟我说吧。”齐亦算准了他气走师父之后凌政会拿小雨开刀，所以一早就打发小雨出府去替他买东西。

凌政在齐亦这里吃过亏，知道这少年虽然长了一张无辜漂亮的面孔，内里却是让京城百姓都头疼不已的魔王，因此他干脆不绕弯子，直接说道：“公子，作为丞相大人的苾子，你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大人的名誉。很快便是年节，大人决定带你进宫赴宴，你就不怕届时出丑，丢了大人的脸？”凌政压住心里的火气，尽量平静地说着。

“政管家，虽然大人一向宠我宠到不让出门的地步，但这不代表我对外间的事情就一概不知。年节宫宴，好像是要官员挟带家属参加，也就是夫人儿子，最多加上父辈兄弟。你见过哪位官员带着苾子进宫赴宴的？这种自相矛盾的说法，可不像是政管家这样的人能说出来的。”少年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茶，随即却极为不雅地吧唧吧唧嘴。不等凌政反驳，齐亦又道，“政管家你也不必总是针对我。在这丞相府中，只要我还是丞相大人的苾子，你迟早有机会狠狠教训我的。丞相大人不可能一辈子宠着我这个苾子，等到有一天我上了年纪，脸皮没现在这么好看，身子没现在这么柔软，大人开始嫌弃我了，你就有机会了。我很明白，凌府中除了老爷子、丞相以及他的弟弟三个主子之外，就数政管家你最大，因为这府里有规矩，苾子归管家管。我一直很清楚地记着自己的身份呢。”

齐亦说的这一段长长的话里，其实已经非常明显地指出，管家根本没有必要跟他过不去，第一，如果丞相大人只是将他当作苾子，那么他不可能说要带他去参加宫宴，第二，如果丞相大人真的只把他当作苾子，那或迟或早他总会失宠，在丞相府中权势滔天的大管家又何须计较他这一时的得意呢？

凌政本不是愚笨的人，不过在齐亦的事情上他似乎被某些歪曲的观念给蒙蔽住了。“你记得自己的苾子身份自然最好。明日我会请新的师父来，若你再把师父气走，别怪我用家法处置你。还有……”

“还有什么？”一道冷漠的声音打断了凌政，凌曜从门外走了进来，“凌政，这就是你跟夫人说话的态度么？”

“大人。”凌政吃惊地看着凌曜，不知是被凌曜的话吓到了，还是被凌曜突然在白天回来给吓到了。

凌曜最近一直很忙，却是昨晚听小雨念叨今日要替小人儿出门购物。叫来小雨一问才知，齐亦惦记着独自在齐府的爹爹，马上就是年节，他想给自己爹爹买些年货，然后回齐府陪自己爹爹住几天，齐家爹爹一人独居逢年节不免寂寞而且自己一人多半不会准备什么过节的东西。凌曜让小雨依旧按照齐亦的吩咐去购物，而他自己则早早结束公事回来，想陪小人儿亲自上街一趟。却不曾想听到了凌政和齐亦的这番对话。

凌曜一直不知道，自己不在家里的时候，小东西居然被下人苾子苾子地叫来叫去。最初之时，他的确是叫人按迎娶苾子的彩礼准备的，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他已然认定这辈子就跟这个小妖精“你就我一个，我也就你一个”。他认为自己对待齐亦的态度已经足够让下人们知道，齐亦在凌家，并非一个没有地位的苾子，而是自己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宝贝，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伴侣。却不曾想到，自己只是没有明确说出这一点，竟让他受了这么多委屈。

凌曜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虽然他并不会将这一点说出口。

其实，要说到委屈，齐亦在丞相大人那里受的，似乎更多一些。不过这一点，丞相大人可能永远意识不到。而就算有人告诉他，他也极有可能会冷冷瞥一眼，然后说：就算受委屈，也只有我才能让他受委屈。

第三十三章：信物

“相公，你怎么回来这么早？”齐亦从椅子上跳起来，手里茶壶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搁，就跑了过来，笑眯眯地蹭到凌曜身上，“相公，我已经很久没有同时见到你和太阳公公了，嘻嘻……”

凌曜伸手轻轻削了一下少年的翘鼻头，而后将人搂进怀里，转头对凌政说：“以后我不想再听到有人叫他苾子。他是我唯一的伴侣，是我的夫人。今日你冲撞夫人的事，先记下，若有再犯，二罪并罚。”

齐亦眼珠转了转，手指戳戳凌曜的肩窝，“相公，反正你回来这么早，陪我上街吧。”

凌曜微微一笑，手在少年腰下一捏，引得少年惊叫一声，“呀，相公，有东西咬我！”

丞相大人低头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我陪你上街，你怎么谢我？”

少年眨眨眼，“相公，亲近的人之间是不说谢的哦。”

凌政看着丞相大人与他的夫人旁若无人的亲密，只觉得天地忽然变得空旷无边，令他不禁惘然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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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人来人往，丞相大人握着少年的左手，在小贩竞赛一般地吆喝声中缓缓向前而去。出门之前，凌曜怕齐亦着凉，所以特意给他披了一件纯白的狐裘。裹在狐裘里的少年，就像一只毛茸茸的狐狸，此时他正左顾右看，寻觅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就更像一只出洞觅食的小白狐狸。不时有人偷偷瞄过来，使得丞相大人非常后悔给自己的宝贝穿了这么一身招摇的外裘。

“相公，好多人在偷看你。”少年摇了摇丞相大人拉着他的那只手，“今天出门的时候，应该在你脸上抹点锅底灰。”

丞相大人瞥了少年一眼，轻声道：“该抹锅灰的是你。”

两人也不纠结，坦然地接受着众人的目光。

凌曜一直觉得齐亦是个还没长大的淘气孩子，不过看过齐亦买东西，凌曜不得不佩服这个小妖精勘物的精准眼光。无论是肉蛋蔬果，还是衣帛饰物，他几乎看一眼就能分辨出优劣。而且，他非常懂得砍价，买到手的东西，几乎都是凌曜所知的最低价。或许这就是出身商人之家的齐亦自长辈那里遗传得来的天赋。

东西买的差不多，两人与小雨会合，而后直接去了齐府。齐亦依旧是大叫着“老爹我回来了”风风火火地跑了进去。

齐老爹接住扑上来的儿子，胖胖的圆脸上是欣慰的笑容，“死小子，想起回来了？”

“老爹，我买年货给你。小雨，快快，叫人把东西都搬进来。”少年用手臂圈住齐老爹的脖子，眼睛却瞟向凌曜，眼神好似在恳求凌曜一般，“老爹，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凌曜微不可差地点了一下头。

待下人将东西都搬了进来，少年献宝一般将东西都翻了出来，一件一件拿给齐老爹看。胖老头笑得合不拢嘴，却是不住地骂着少年就知道乱花钱。少年不肯吃亏，不免顶撞。不过凌曜看得出，这就是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他们谁也不会因此而恼怒，反而是越来越开怀。

“老爹，”齐亦忽然神秘地靠到齐老头身边，与爹爹咬起耳朵来。

虽然偷听是很不道德的，但是凌曜还是忍不住运起深厚的内功，偷听父子俩的谈话。

小的说，“老爹，那件宝贝拿出来吧。”

老的说，“不给。”

小的说，“你答应过的，我找到喜欢的人，你就把那宝贝给他的。”

老的说，“我反悔了。”

小的说，“老爹，你怎么能这样？”

老的说，“这家伙我看着讨厌，整天绷着一张脸。要不是他是丞相，怕他耍权势欺侮你，我才不会把你嫁给他。”

小的说，“你让我嫁给他，就是送上门去给人欺侮的。”

老的说，“那你还喜欢他做什么？”

小的说，“不喜欢要怎么办？我又不是没跑过，还不是给抓回来了。”

老的说，“那是你笨。”

小的恼了，大声叫出来，“臭老头，你到底给不给？”

老的也恼了，“死小子，敢跟你老子大吼大叫！”

丞相大人按按太阳穴，站了起来，将张牙舞爪的齐亦从齐老爹那里拉到自己身边，于无人见处轻轻捏了一把少年的小屁股，炸毛的少年瞬间红了脸，安静下来。

齐老爹气哼哼地看着这边两人，突然跳了起来，指着齐亦就骂：“死小子，嫁出去这才几天，姓什么你都忘了！好几个月不会来，一回来就跟我要东西，你出息了啊！”

齐亦扬起下巴就要骂回去，却是丞相大人又悄悄捏了他一把，把他的话全给捏了回去。丞相大人微微躬身示礼，而后说道，“岳丈息怒。小亦最在意你，一直念叨着要回来看你。只是我一直忙，抽不出空。他自己一人也不是不能回来，只是如今与以往不同，因为我的缘故，难免有人会对他不利。所以还请岳丈原谅。”

“哼！”齐老头还是很火大，往椅子里一坐，扭了脸不看他们。

经凌曜一说，齐亦也觉得自己不该跟爹爹发火，小心地蹭到爹爹跟前，撒娇地唤着：“爹爹……爹爹……”

捏把儿子粉嫩的脸蛋，齐老爹无奈地叹道，“死小子，我又不是真的不给你，跟我吼，以为你嗓门大？”

齐亦吐了吐舌头，“孩儿错了，孩儿嗓门没有爹爹的大。”

齐老爹也笑了出来，从怀里摸出一块雕刻精致的晶玉交到齐亦手里。“你既然认定他了，我也不多说什么……”虽然说不多说什么，但看齐老爹的表情，他分明有无尽的嘱咐要说给少年听。丞相大人适时走了上来，单膝跪在岳丈面前，“岳丈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小亦后悔的。”

“且，”少年嗤笑一声，“我现在就后悔了，我本来是要娶夫人的，结果自己做了夫人。”

第三十四章：弟弟

“夫人，你听说了没？小少爷要回来了？”

“谁？传说中那个，我相公的弟弟？”齐亦正在学习如何端坐，此时教他的师父正在一旁打盹，他便叫来小雨低声聊天，人也整个靠在了小雨身上。

“对啊。小少爷在外学艺，每年只有年节时才会回来。”小雨伸手轻轻按摩齐亦有些僵硬的腰背，“夫人，很累吧？坚持几日，年节过完就好了。”

齐亦皱了脸，可怜兮兮地说：“小雨，我不要做夫人。累，而且无聊。”

小雨狡黠一笑，“那我们把师父打晕，溜出府去玩好不好？”

齐亦吐了吐舌头，“好是好，可是……”眼珠转了一圈，向小雨示意，周围有好几双躲在暗处的眼睛盯着呢。小雨也知道，丞相大人对这位夫人宝贝的很，只要他不在，暗卫是寸步不离的。

“小雨，我有事求你帮忙。”齐亦突然说。

“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看着齐亦那张笑得天真无害的脸，小雨也笑得天真无害。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齐亦与小雨咬了一会耳朵，而后，两人交换了衣服。小雨代替齐亦学坐姿，齐亦则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所谓掩耳盗铃，就是为齐亦准备的成语。换了一身衣服，就以为丞相府的人都不认得他了。他在丞相府招摇而过，穿过芍园演武场，去了马房。

马房旁边有个角门，上次齐亦独自偷跑出府去，曾向马房里的大叔讨要过角门的钥匙。要说齐亦为何突然想起了这位在丞相府没有任何地位的喂马的大叔，正是因为丞相的弟弟的缘故。丞相府的人都知道，小少爷回来头一件事情就是去马房见这位大叔。此番小雨说起小少爷快要回来，齐亦便忍不住想来看看这位与小少爷有着奇特关系的马房大叔到底有何神奇之处。

“大叔？你在不在呀？”少年探头探脑地走了进去，便看到佝偻着腰整理草料的大叔。他连忙跑过去帮忙，一边还笑嘻嘻地说，“大叔好久不见哦。”

大叔的视线落在了少年手上，几个月过去，少年的手依旧光滑细嫩，一看便知道根本没有做过任何粗活。上次少年来时，自称是丞相新娶的苾子的贴身小厮，却因为刚从避晨楼赎身而不曾做过活计。他说了谎。大叔截住了齐亦的手。

齐亦眨眨眼，“大叔，不用担心啦，我会很小心，不会弄破手的。”

大叔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年，然后放开了他，弯腰抱起草料，极缓慢地往马棚那边走去。他说，“以后不要再来。”

齐亦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一时间他还没有想到原因。他抬手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无辜而困扰的表情，一双桃花眼却不停地转来转去。

突然！“大叔！”一道身影伴随着欢快的呼喊扑了进来，齐亦看到大叔满是皱纹的脸因为这个声音而变得柔和，甚至隐隐露出了微笑。

“小少爷你回来了。”大叔放下手里的草料，缓缓直起腰来，双腿微微错开站定，看向飞扑进来的人。

小少爷，哦，这个就是丞相大人在外学艺的弟弟呀，怎么这么小，还以为是二十多岁快三十岁的人呢。齐亦不说话，只悄悄地观察着这个在未来必然会与自己的人生有诸多交集的少年。

小少爷凌暄刹住脚步，也拉开架势，“大叔，这次我肯定能打败你。”说话间，人已经扑上去与大叔战在一处。

齐亦一眨不眨地看着两人过招，心里大呼人不可貌相。这位看起来步履蹒跚的大叔，打起架来，竟比年纪轻轻的小少爷还要利落。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凌瑄的动作慢了下来。于是大叔说：“小少爷，停吧。你比去年进步不小。”

凌瑄收起招式，很有些不爽地说，“下次，明年，我一定打败你。”

“哈哈，”大叔似乎变得年轻起来，“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