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们一律很亢奋,不管如何,难得没有平日上课的枯燥和束缚,还能与最亲的好友外出玩耍,这种兴奋感是不言而喻的。
地铁上的位置不多,一个班占两个车厢。男生们很绅士地把所有位置都让给了女生。那时候长的小,还够不到头顶的把手,十几个男生围着最中间的一根柱子都足够抓,不锈钢柱子从中间部分往下就是一只只的小手,密密排着的小胳膊像开了朵花,好动的男生们还你捏捏我,我碰碰你,偶尔再换个位置,颇有意思。
剩下的学生分散在门附近另外四个柱子周围。邵湘宇一如现在靠在门边,他不是不合群。聪明帅气的他在班里是很有地位的,只是他不喜欢跟人群挤在一块儿。
列车启动后,在文娱委员的带领下,女生那边开始唱歌。唱的当然不是音乐课本上老掉牙的曲子,那些是很没意思的。
她们唱流行歌曲,当时的小虎队很出名,尤其是《爱》,人人都会唱,有活跃的文娱委员开场,大伙儿都你一句我一句的迎合起来。
“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想带你一起看大海,说声我爱你,给你最亮的星星说声我想你……”
唱到高潮部分“呼~呜呼呼~”的时候,中间那群男生便开始围着柱子转圈,一开始还配合着歌的节奏,后来也不知是谁忽然大喊:“吸星大法——!!”……他们便一下子转快了,于是顺利引来女生群体的哄笑。
小时候男孩们的举动大都为了吸引女孩的注意力,有了她们笑声的反馈,男生就更激动了。其中有个说:“啊,我不行了!”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就有了第二个人的应和:“晕了晕了!内力都被吸光了!!”……
有个坚持到最后也没有倒下的,他大叫着:“耶!我是金轮法王!”
A反驳道:“吸星大法明明是令狐冲的武功,金轮法王才不不会!”
B问:“不是无崖子的吗?”
C说:“笨蛋,那是北冥神功!”
D大嚷:“神功哪有这么强大的破坏力,这是邪恶的武功!是化功大法!”
E恍然大悟:“啊!柱子是丁春秋!大家快逃啊!不能靠近柱子!”
得胜的那个男生吓得脸色苍白,原本手还牢牢地抓着不锈钢柱子,此刻跟触了电似的松开,往邵湘宇那边跑,嘴里还喊着:“香芋大侠!快救救小生!”
电视剧里的台词被孩子们以这种童趣而又滑稽的形式表现出来,引得老师们也连连捧腹。
邵湘宇微笑着一点都没有救他的意思,紧靠着门不挪位,嘴上还说:“一边去一边去!这是大侠的地盘!”
那人仿若不闻,硬是挤过来,站在了邵湘宇边上。
多了一个高个强壮的男生,邵湘宇右边的小小男孩就被暴力挤了出去,没处靠了。
他的存在感太低,没人关心他站哪儿,也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是否站在安全的位置,列车一晃动,他随时有可能摔倒。
邵湘宇当然也没有留意,直到列车在下一个拐弯时他觉着袖子忽然一紧。
邵湘宇侧眼,看到转学生因为重心不稳,攀住了他的手臂。不是完全抓住,只是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衣袖借取微弱依靠。
邵湘宇没在意,他假装自己没有察觉到,任凭对方轻轻攀在自己身上,然后转过头去和刚才那个男生谈笑。
这个小插曲也一样没有被其他人发现,学生们很快又发起了另外一个有意思的话题。
唯有邵湘宇,在每次列车不稳时,都能察觉到衣袖传来的轻轻扯动。
到目的地站的时候,男孩松开了抓他袖子的手,邵湘宇顿时觉得内心有那么一瞬莫名的失落。
系统报站声响起,让乘客往右边下车。邵湘宇瞥眼看那男孩,对方毫无方向感地闷头就往左边冲……!
没有经过思考,邵湘宇本能翻手握住了男孩的手腕,把已经迈出一脚的他往自己方向拉,并低声说:“这边。”
男孩瞅着反方向,迷糊的表情似乎还在疑惑:我们不是从那一边门上车的嘛……
列车的停滞中断了邵湘宇回忆的思潮,不知不觉间,M街站已经到了。
他下了车,走出地铁站,九点的阳光在奢华大厦之间穿过,城市的最中心笼罩在由玻璃墙面所折射出来的绚丽光环中。
身边行客来往匆匆,上地铁时还焦虑烦躁的邵湘宇,此时发现,自己的心境如清风拂过,难得的波澜不惊。
是他么?那个地铁上的年轻人。
04.虚荣
邵湘宇随着地铁站内的指示牌,很容易找到了银行的位置。
做规划的时候,设计师总会把属性相同的建筑物放在一起,形成一个功能块,譬如繁华的商业街上,银行附近必定有另外的银行,花旗、瑞士、汇丰等等,于此连成一片。
在中国地盘上的国际银行,总建得特有官僚味。气派的大门,清一色的大理石地面,巨柱撑起的厅堂威严壮阔……
而室内外的温度差最大程度上体现了建筑场所的档次高低。
邵湘宇理了理领口,回想起刚才地铁上的年轻人,自嘲地摇了摇头。
S城人那么多,方向感差的人大有所在,十个里面估计就有一个分不清左右;世界那么大,当年的转学生也没可能一直守在这个虚空浮华的城市,还如此巧合的让回国第一天的自己遇上。
所以,他很快否认了自己无来由的猜测。
由于来得早,邵湘宇不到一小时就办理好了外汇转账等相关手续。
他换了些现钱,在有储蓄及职业保证的情况下,又领了一张高额透支的国内信用卡。
中午,邵湘宇随性拐进附近一家欧式餐馆。
餐馆有意营造暧昧氛围,即使外头艳阳高照,里面却烛光袅袅,一片幽暗。
在内坐的大都是外国人,也多是情侣,连服务生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英语,这让邵湘宇有一种仍身在国外的错觉。
他坐上一把靠窗的高脚椅,点了一杯薄荷味鸡尾酒。
明明不是晚上,他也不需要扮演情场失意外出寻求艳遇的贵公子模样,喝鸡尾酒什么的,真是一点情调都没有。
邵湘宇叹了口气,他清楚地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不经思索地做出这一系列举动。
十八岁高中毕业赴美名校,为了追寻上层社会的礼节和优雅,频繁跟身边的同学出入社交场所。那些人要不是非富即贵,就是太子千金。
年少的虚荣蒙蔽了他的双眼,有一年邵湘宇甚至爱上了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身上必穿价格上万的套装,酒场必点烈性的伏特加或白兰地,能在女士靠近的第一时间闻识出她们颈上的香水牌子,并且优雅地给予赞扬:“XX香水让你闻起来相当迷人,我能替您点一杯贝利酒么?”
……
虚幻的荣耀所带来的劣质光环以及幸福的假象,曾经的邵湘宇觉得一辈子过上这种日子便是人生的成功。
如果你有两三年强迫自己程式化地展示这些所谓的“高贵”与“地位”,那么做到邵湘宇这样的程度只是水到渠成。
直到走上社会,经历工作,遇到人外之人,看到天外之天,邵湘宇才恍然惊觉,曾经浮浅的自己有多深刻地误读了成功的含义。
而现在,身处自己成长的家乡,大下午的坐在异域风格餐馆里喝鸡尾酒,算什么?
邵湘宇会毫不留情地为自己的行为做总结:无可救药的习惯性装逼。
说实话,虚荣心普遍存在于所有国人,那是一种为了吸引他人注意力而表现出来的过分自尊心,或深或浅,在所难免。
也许正因为虚荣,邵湘宇每每想到小学同学,夏瞳、张跃川、赵旭沣等人的名字总会第一时间在他脑海中浮现。那是曾经班上的文娱委员,班长以及地铁上宣称自己是“金轮法王”的活跃分子。
这时,邵湘宇又在意起那个小小转学生来。
为什么记不得他?貌似不是因为他生来就毫无存在感,而是因为,他从来没在公众场合之下刻意表现过自己。
那个瘦瘦的安静男孩不高,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藏在长长的刘海下,邵湘宇甚至记不得他的模样。
当年男生理刺猬头是帅的象征,所以全校百分之七八十的男生都是同一个发型,清一色的小刺猬。
而余下的,自然是落伍的、不出众的、可忽略的。
小学班里排位置是按照学号来的,转学生顶替了一个留级生的学号,隔着走道坐在邵湘宇的左上角。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校服,衬衫和外套都过大,裤脚还得卷几个道,不过还算干净。
宽大的衣服并不会体现他高大,反而把他衬得更加瘦弱了,细胳膊细腿的风吹即倒。
他最喜欢科学课,精神满满脊背挺直,而到了语文课就耷拉着脑袋,脖子一摇一摇的打瞌睡。英语课他经常开小差,最常干的就是撕小纸条,耐心好到能把纸片撕成粉末状堆成一个小米堆。
一次上课英语老师穿了短裙,从他身边经过时裙摆带起了微风让纸沫子瞬间飞舞起来,在他的书桌上下了一场小小的雪,他两只手臂慌张地围在桌边,生怕纸沫飞跑……
回忆半晌,邵湘宇惊愕地发觉,除了对方的长相和名字,那些原以为模糊的细节竟然如此清晰生动!
不止如此,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如同春日的吉他曲,清脆而温暖。像在地铁上回忆儿时的秋游一样,就连灵魂,都忍不住要飞出身体,飘到远方去观望。
……
抿了口酒,邵湘宇翻出手机。
他们的小学是那个区最好的,连同初中和高中,都直接附属于全国名校F大。小学升初中,大部分同学都还在身边,包括那个转学生。
中考时,邵湘宇有保送本校的名额。别的学生在辛苦备考期间,他获得了与美国友谊高中的交流资格,三个月后回来,大家都已各奔四方,连同学会都开完了。
心中有些小遗憾,当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依稀记得那种焦躁的心情,当自己在F大附属高中的校园里见到那个人时,才平静下来。
邵湘宇确信他也是考到本校,但因为分在不同的班级而与他仅有几面之缘。
手指滑到“张跃川”的名字,这个小学时的班长在高考结束后去了首都,进的是国内高等教育首府。
毕业已十年,这是邵湘宇第一次拨打他的电话,只是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换掉号码——
“喂,您好,哪位?”
“请问是张跃川张先生么?”在不确定对方是否本人的情况下,邵湘宇向来很礼貌。
“是我,你是……?”
邵湘宇松下紧蹙的眉,道:“张跃川,我是邵湘宇。”
05.扳手腕
“啊啊啊啊啊——!”张跃川在电话那头忽然失声大叫,“邵湘宇!”
邵湘宇微笑着把手机从耳边拿远了一些:“嗯。”
当年在F大附小直至附中,邵湘宇一直都是学生中的焦点人物。
初中时访美交流,高中时成为建校来唯一一个被美国H大录取的学生。
而这个人的长相又是一流,性格脾气堪称完美。他几乎是每个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每个有点眼色的男生会提出“保持联络”的对象,所谓物以类聚,能跟他称兄道弟也是一种荣耀。
那么多人都关注着天之骄子邵湘宇“绚烂”的人生,走向如何,成功与否,当然也包括张跃川。
“你现在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的!有空出来聚聚?”张跃川连连问道。
“S城,昨天刚到,你呢?这几年如何?”邵湘宇的手指拨弄着银质拌酒棒。
“我啊,毕业后在首都混了几年,两年前才回S城开了家民事法律咨询公司,也算才起步,不是那种大的,现在赚点钱仅够养家糊口,跟你湘大侠可无法比!怎么,兄弟现在打算回国发财了?”张跃川的声音显得很兴奋。
“呵,”邵湘宇笑说:“别把我想的跟神似的,也不过是混着,现在还居无定所。”他打着太极,觉得此刻没必要在他面前提霍春山的事情。
心里惦记着要问的人,邵湘宇又接着说道:“跟你打听个事儿。”
“有话你尽管说,别吞吞吐吐的哈!”张跃川心知肚明,老同学不会无故打电话来。
“我们小学时有个转学生,三年级的时候转来的,他叫,”邵湘宇顿了顿,“他现在在哪儿你知道么?”
张跃川愣了一下,没想到邵湘宇会问这个,他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说:“转学生?叫啥名字?男的女的?”
“……男的。”高脚杯里的最后一块冰消失在蓝绿色的液体中:“名字我忘了。”
“额,你忽然问我,我还真想不起来,你再给我些提示。”
邵湘宇有些黯然,听了张跃川这句回答,很明显问不出那人的去向了。只是他却惯性地继续道:“个子小小的,总是一个人,初中还是跟我们同班,高中是同校。”
张跃川想了会儿,有点摸不清邵湘宇的意味,不过听口气不像是太急的事,便说:“我没什么印象了,这样吧,我回头翻翻以前的毕业照同学录,调查一下,哦还有照片,你邮箱没换吧?到时候我把你落下的同学会照片都发给你。他的情况我有了消息也会第一时间跟你说……不过,你找他做甚?”
邵湘宇被张跃川问得发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急中生智想了个借口,回答说:“我读书的时候……欠了他十块钱。”(= =)
邵湘宇没想到这俗烂的借口竟把对方忽悠过去了!
电话那头的张跃川肃然起敬,开始絮絮叨叨地夸邵湘宇人品好,东拉西扯,后来还生出了再组织一次小学同学聚会的念头来。
挂了电话,张跃川还沉浸在刚才的心情中,他想不到邵湘宇也会向别人借钱,当年的十块钱可不是小数目,这一欠还欠了十几年,亏邵湘宇现在才记得要还,就价值上算,这还起来就不只十块这么少了。
付完酒帐邵湘宇又去附近的几家品牌店选衣服,他来的匆匆,好些衣服都丢在美国没有带回来。他没有长期留在国内的打算,倘若春山的事情能顺利解决,他极有可能回去。那边的公寓付了年租金,也没有退掉。
晚上打车回到家,洗过澡躺在床上,邵湘宇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当年往事。
这一次想到的是五年级,班里风靡一项“竞技”运动——扳手腕。
其实那只能算是比谁力气大的游戏罢了。说起来,挑起这项游戏的人,还是个女生。
五年级的时候,女孩子大都还没有羞涩意识,具象点儿就是不会故作娇柔。她们也同样争强好胜,以打败男生为荣,无论是学业上,还是体力上。
女生中最彪悍的体育委员冯芷芸,与文雅秀气的名字不符,她身材壮硕,肌肉发达,被同学们称为女人中的男人,男人中的铁人。
最先,她玩笑性地扳倒了周围的女生,当挑战完所有女生后,她开始把目标放到了男生身上。同样,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披荆斩棘所向无敌!直到遇上了邵湘宇、赵旭沣等人,才稍稍受挫。
这之后,扳手腕就开始在班里风靡起来,连班主任都说大家课后玩玩,有利增进同学之间的感情,同时可以锻炼身体。的确,不管男生女生,双手相握,一声“开始”后,双方咬牙发力,谁都不会因为亲密接触而不好意思。
于是,数学课后我跟你扳一回,语文课前你跟他再来一局,一有实力相当难分胜负的对手,大家就会围在桌边拍手叫好,并且纷纷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