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节
耀眼的银蓝色划破了天空,将它在眨眼间的功夫一分为二,随后又转眼即逝。
屏幕上的那个人依旧执着,陈睿风盯着罗文渐渐要失去神采的双瞳,“罗文,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从我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
“身为医生,安慰病人的话我说得太多了,其中有真有假。但,身为……”陈睿风顿了顿,“我想对你说的就是,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为你尽一份力,如果到最后我……如果到最后我无能为力的话,你再走这最后一条路,行吗?”
几句话,陈睿风说得很艰难。
每个字,连成每句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像在极力隐藏着什么,更像是在期盼着什么。这一份期盼,和他眼中的那种期盼不同,与其说是期盼,倒不如说是一种祈祷。
“五分钟时间到了,我要开始工作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低着头沉默了半分钟,他握着药盒的手终于放开了。
“我答应你。”
挂断电话,陈睿风埋头整理手里有关脑癌症状以及临床分析资料。
罗文马上要面对的,从精神症状来说,他会脾气逐渐暴躁,易激动,这些陈睿风可以全部包容。可一想到病理性的反应迟钝以及记忆力减退更严重的会完全丧失记忆力,他捏着资料档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苍白。
记忆力减退对于身为法医的罗文来说,意味着什么?
完全丧失记忆,不再记得任何事情,对于陈睿风与罗文之间的感情,意味着什么?
将资料推至一旁,陈睿风摘下眼镜儿揉着眼眶,这些都抛开不说的话,罗文要面对的还有感觉障碍,他对物体的接触感会有偏差。癫痫,他会有幻想,会经常头晕头疼。到最后,也许他会失去语言表达能力,他会失明。
不能说,不能看,只能听,对于罗文来说,他能承受吗?对于陈睿风他自己,他有把握能够比罗文崩溃的晚一点,但,也只是晚一点而已。
拉开抽屉的手有些发抖,陈睿风回头望了一眼窗外的风雨,下一刻,他猛然将抽屉拉开,拿出了另一叠资料,纸张的抬头只有几个黑字,“人工冬眠疗法”。
时间,请你流逝得慢一点,好让我争取时间,至少,不要这么快的带走他。
我……我承受不了……
玻璃镜片前,是一片水雾。
陈睿风站起来将房门反锁,走到窗前,将眼镜儿摘下放在一边。掏出电话关机,他点着烟,慢慢的抽着,任眼底一直隐忍的几丝温热,肆意翻涌而出,顺腮而下。
……
点开录音笔,罗文没有立即开始验尸,而是选择了重新叙述案情进展,从接手关于唐伟的案件到现在,一切和这些案子有关系的人,只有一个,徐彤。
或者还有一个人,这个人,罗文不愿意去想,至少在此刻,他不愿意去想。
“唐伟,生物遗传基因研究院院士。李默和徐彤都是他的学生,两人相恋五年,在徐彤成了唐伟的情妇这件事公开后,他们分了手。分手一年后,唐伟死在时钟酒店,徐彤当时也在场。凶手为什么要给唐伟换上一只狗的瞳孔?是因为先前唐伟给李默做的那个换瞳孔的手术?人类换上狗的瞳孔,如果视觉神经以及肌肉组织结合的非常完美的情况下,那么李默眼中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关上录音笔,罗文回过头来,解剖台上躺着的是今天的死者,这个人……
罗文走近工作台,眼前的这个人面部轮廓已经尽毁,翻过他的身体,身下的那个创伤令罗文眉头一皱,脑海里立即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甚至有了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目光停留在他的双手上,就像郑福昌说的那样,这人的手确实太干净了。
凑近仔细看了看他的手部皮肤,这人的手不算粗糙,整体的身形就肌肉组织与光洁度来辨认,他的年龄应该不超过四十岁,但这也只是表面的证据所显示出来的,要进一步了解,需要做血液分析,细胞组织化验之后才能够有详细的数据。
将死者的左手放下,罗文绕过工作台观察他的右手,答案,就在他的这只手上。
拿过剪钳剪下两片指甲,上面沾着的深褐色不明物体,罗文的第一感觉,这像是已经干了的血迹。
指甲?血迹?这个人的死法……
罗文静静的站在那里,时间也在静静的流逝。
下一刻,他走到工作台,取出一支棉签,蘸了自己的唾液。
这个动作,他做的很轻,带着深深的笑意。
“设下这么个戏码,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结局?”
将唾液以及死者指甲上带着的血迹送检回来后,罗文拨通了郑福昌的电话,告诉他凶手已经找到了,让他一个人来检验科一趟。
坐在办公桌前,罗文点燃一支烟给陈睿风发了条信息。
“最近几天,我可能没办法见到你了,你注意休息。”
信息发完,关掉电话,罗文将烟蒂掐灭闭上了眼睛,他需要休息,马上要面对的,绝对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风暴雨,一如此时外面的世界一样,不想生命在这场风雨中消逝,他要做的,就是休息。
天色很暗,透过来的昏暗光线蒙在他的脸上。
额前的碎发有些长了,这段时间忙于案子他没有时间去修剪,白皙的脸颊上,双唇已不再鲜红,泛着点儿青白,不过却是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
他的笑意,很淡。
恍惚中,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些什么,是温热的皮肤?还是他的脸?
收回手双臂交叉,他的笑意,愈发的深了。
……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不过几米的距离,郑福昌钻进车里的时候,身上已经被浇得透湿。
扔掉手里的纸巾,他掏出电话对着显示屏发呆。
其实没有罗文的电话,郑福昌也准备去检验科一趟,原因就是屏幕上正在显示的这条短信内容。
“检验科,罗文。”
内容很短,这内容里的地点以及人物,都是郑福昌所熟悉的,除了这个信息的号码。他找信息部查过,结果当然只有一个,这是个太空卡,没有登记任何的机主信息。按照号码拨过去,提示的不过是该用户已关机。
……
郑福昌依然在开着车,外面的天色已经暗透,雨声伴着雷声,隔着玻璃窗撞进他的耳朵,他觉得很吵,可身边的人,却睡得很香。
这个人,和平时一样的睡相,很安心,可是他的睡姿却不像原来那样惬意。
以前,罗文喜欢用单手撑着头歪在一边睡,现在,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可能了,因为,这会儿在这人的手腕上,带着手铐。
再次松了油门,郑福昌将车偏向辅道,那里的车流少一些,最起码没有那些迎面而来的车辆带来的刺眼车灯刺激他紧闭着的眼帘。
郑福昌留意到,每每有氙灯的车辆从旁边车道迎面行来时,罗文的眉头都会有些微皱。
这么想着,车子已经上了辅道,车速这会儿保持在二十迈。可就算是再慢,也有到目的地的那一刻。
郑福昌的意识还是有些缓不过来神,他是怎么用手铐铐得罗文?他又是怎么在检验科众人的目光下将罗文带出来的?
思绪慢慢的回忆着,从刑侦大队赶到检验科的办公室时,罗文睡得很沉,身子靠在椅子背上,头无力的垂向后方,见到这一幕后,郑福昌先是脚后跟有些发软。
这一幕,在不远的将来,会不会发生?
结束的时候,他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
睿智的头脑不再灵活,总是玩笑的脸一片青白,会不会?
郑福昌回过身来关门,刻意很用力,他想用关门的声音吵醒罗文,他怕自己叫不醒他。
结果,他当然成功了,不过,当他回过头来看到的就是罗文那张阴沉沉的脸以及那时他嘴里说出XX他的话。
“郑队,你还能再用力点儿吗?老子的办公室不需要装修,更不需要换门!”
出人意料的,这一次郑福昌没有反驳什么,也没有玩笑。
拉过椅子坐在罗文的对面,看着他像平时刚睡醒时一样,打着哈欠,然后点燃两支烟,一支给他,一支放进自己的嘴里。
这些,不是都和平时一样吗?这三年来,就是这样!可为什么,才一瞬间的功夫,说变就变了?!
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虽然车速不快,但罗文还是身子一个急栽,撞在了郑福昌伸出来护着他的胳膊上。
“到了?”
“没有。”
罗文习惯性的想抬起手摘下眼镜儿揉揉眼睛,可当他意识到手腕上多出来的东西后,面上极快的闪过一丝苦笑。
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车流,这会儿已近下班高峰期,车里,是两个沉默的人,低着头,抽着烟。
罗文打开车窗想将烟蒂弹出去,郑福昌接过来替他做了,他不想身边的路人看到罗文手上的东西,他更不想任何人见到他这个破了那么多棘手案件的法医,此时带着手铐。
这个任何人,其中包括他自己。
……
第九节
“文文说,等你再去吃饭的时候她要好好做几道菜。”
“是吗?看来最近我是没有时间了。”
一拳砸过去,罗文没有躲,郑福昌的这一拳用的力道很重,砸在他肩膀上生疼。
“你这死小子,凶手明明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承认?”
“因为他指甲里的血迹以及皮肤组织验出来的结果,和我DNA匹配。”
“一定是检验科的人搞错了,要不就是检验设备出问题了,这不可能!”
“因为我有杀他的动机。”
郑福昌沉默了,这话他不止一次问过,每次都是到这里后,罗文就不再多说。
“再过一会儿就到大队了,你再睡会儿,刚才队里来电话,说李局和你们的科长都到了。身为法医,杀了人,使用的手段极其残忍,这一点,你应该想到了?”
“恩,开车吧。”
没有过多的犹豫,郑福昌猛地发动车子,狠狠的踩了一脚油门,急速起步的车子在雨中行驶着。
罗文望着玻璃窗上的水雾发呆,郑福昌望着眼前拥挤的交通,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车子到了队里,罗文被人像对待犯人一样拽着脖领子下了车,迅速被漫天的大雨包围时,他才发出了一声怒吼。
“干什么呐?!给老子松手!你知道你拽着的人是谁吗?”
雨地里的罗文发丝贴着苍白的脸颊,回过头来望着同样淋透的郑福昌,晃了晃手腕上的手铐,“我是犯罪嫌疑人。”
“你小子就一混蛋!”
罗文没有答话,只是笑了笑,转身跟着一脸无辜的警员进了大队。
到了审讯室,他静静的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等着。
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他动了动身子,想找个舒服的坐姿。可是身子下面的这张椅子,在闸栏扣下来后,他只能挺着腰板坐正,这是为犯人准备的,此时,他是个犯人。
隔着几道门,郑福昌的怒吼声听得很清楚。
“给我一个星期时间,我一定能够证明那小子不是凶手!他为警队付出了那么多,而且……而且……而且他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你们知道吗?他不是犯人!我只要一个星期时间!七天之内,要是不能证明他是清白的,老子跟他一起蹲监狱去!刑罚你们来定!判我无期也行,甚至是枪毙也行!总之,你们不能把他当成犯人来审!他,他身体受不了!”
郑福昌的怒吼声过后,是几个人低低的谈话声,罗文低着头,眼底是一层水雾。
“你的脾气总是这么急吗?有话就不能和领导们好好说?”
心里想着这句话,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罗文估算着,两个小时了。
他的衣服已经干透,房间里开着空调,一件棉质的衬衫在这个环境下干透,差不多就是这么长时间。
又过了会儿,郑福昌办公室传来了一声极大的门响,接着听到的,是有人迈着很急的步子向这里走来,听脚步声,应该只有一个人。
房门打开,外面的白炽灯有些刺眼,罗文现在所处的这个房间没有开灯,这是他的要求,带他进来的警员估计是被郑福昌的那声怒吼给惊醒了,他手里拽着的,是警队里的资深法医,并且是一个为了破案连觉都顾不上睡的法医,是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警队精英。
出门前,小警员问他,“罗……罗法医,您是凶手吗?”
罗文没有答他,只是说了句,“请把灯关上,我想休息会儿,行吗?”
小警员照做了,罗文说了声,“谢谢”。
这会儿郑福昌的脸色尽管在灯光的映照下,仍是带着一片潮红。
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杂乱的步伐,罗文说道:“郑队,要是一个星期内不能证明我是清白的,你真的要跟着我一起进监狱?”
步子停了下来,郑福昌回头揪住他的脖领子,吼道:“你放屁!老子不会让你进监狱!你要真是想这样,我……”
挥着的拳头真的很想砸在他的脸上,可是眼前的这张脸,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战友,是他妹妹心里的那个人。手,轻轻的放下,重重一甩,“你跟我来,我给你安排了一个房间,你给我在那里好好反省反省,最重要的……你给老子好好睡一觉!”
跟着郑福昌进了房间,罗文眉头一皱,这里不是拘留室,像是一间休息室。
“郑队,你这样做申报了吗?”
“老子申报个屁!你给我安生在这儿呆着!我得去……”
“去干什么?”
“屁话!老子去打报告,申报将你安排在这里!警队是有纪律的!”
“你刚才不是说申报个屁吗?”
“我!你给老子进去好好呆着!”
郑福昌白眼一翻推了罗文一把,可是却没松手,他怕一个不留神把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兔崽子给推倒了。
手里抓着的衬衫虽然已经干了,可是这人毕竟是淋过雨了,加上警队里的空调开着,郑福昌犹豫了一会儿,“你先等会儿,跟我去三楼的更衣室里冲个热水澡再回来睡!”
“不用了吧?而且,你准备就这冲澡怎么打申报报告?”
“废他妈什么话!跟老子走!”
罗文笑了,脸色跟着好了不少,身上虽然冷,但,心很暖。
郑福昌脸上的怒气也消了不少,刚才两人间的对话,仿佛又回到了平时。
……
听着浴室里的水声,郑福昌的脸在烟雾中看得不是很清楚。
在罗文脱掉上衣的那一瞬间,郑福昌看到了他身上的伤痕,那些伤痕时间不长,红印还没有完全转成淤青,可真是够严重的,为什么?
狠狠的抽了一口烟喷了出去,从衣兜里掏出罗文被收走的电话,按下了开机键。
上面有一条信息,署名陈睿风。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开机立刻回复我,我在医院等你,我要见你!”
手指按着触屏,下一刻,郑福昌按照信息的号码拨了出去。
……
陈睿风转过身来,脸色恢复平静,将房门打开,手机开机,开始看手里的资料,他看得很认真,直到眼睛酸胀难忍后,他才稍作休息倒了杯水,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陈睿风拿起来一看,是罗文发的那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