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眼睑，瑾想到了欧阳浩，那个本性里流荡着自由因子的男人。也许就是这一点，让他觉得和他在一起是一件极为安适的事。朋友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很陌生的字眼，但当他毫不犹豫对西园寺勇也说浩是自己的朋友时，自己是在想着什么而回答的呢？

“小姐？”池田彰打破了他的沉默。

刚才南条瑾的话让他忆起一个几乎被忘掉的事实，真实的南条瑾是南条家幕后的裁决者，是一个让当代的宗主南条玲二都要考虑他计策的人物，而不是这近半个月来自己所看见的和欧阳先生玩得很开心的单纯的孩子。也许是自己希望瑾少爷能褪去长久以来以女性的身份活着的那身沉重的恬静，拾起早被他扔掉的儿时天真烂漫的快乐。

“池田，你下去，照我说的做。”南条瑾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但听到池田彰离去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时，他的手却狠狠地扯下了含笑那柔韧的枝条。

然后瑾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手上那长长的枝条。他不是惊讶于自己为何有那样的力量把它从树上扯下来，因为他绝对有这个本事。他惊讶的是，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冲动，突然有了毁坏东西的念头。

也许……是反叛期吧。

一这样想，瑾就笑了起来，自己也有反叛期啊？随手扔掉手中的树枝，他微笑着走向客厅，浩还在那儿等他。

欧阳浩有点无聊地看着窗外的藤花，瑾出去接电话，而他又必须待在这里，实在是很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一想到这几天的安闲，忙碌了许久的他又觉得无聊这么一刻也无所谓。

南条家的宅院很古意，不仅指四处可见的绿意，还有这里的摆设，应该说很符合京都的味道。但若一个人住在这样静谧的地方，会觉得寂寞吧。

欧阳浩从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从他的流浪癖中就可见一斑。所以当一个人呆在这沁着凉意的地方时，他就很同情南条瑾，那个有着锐利眼神的洋娃娃，实际上是一只被自己的想法锁在地上的苍鹰。身在寂寞中，却又不知道自己身处其中。

但是更多的，却是思念起那个强大的男人，那个教会了自己寂寞，教会了自己感情的人。于是，他突然深切地思念起来，一种带着忧郁的不知何时能再见的思念。

“浩，在想什么呢？”一进门，南条瑾就看见毫无形象摊在沙发上的欧阳浩正在神游太虚！突然他很高兴，这就是朋友的感觉吧，理所当然地表现自己的心情，无须任何掩饰。

“我在想，”欧阳浩坐起身，凝视着他微笑的面孔，“你现在会不会告诉我你要回东京。”

“看得出来？”瑾疑惑地皱起眉头，他没表现得那么明显吧。浩有时令人难以捉摸，会突然说中别人的想法，这让他怀疑这个人是否有读心术？

“当然不是，坐下吧。”欧阳浩一把将他扯到沙发上坐下，呵呵地笑起来，“你忘了，昨天喝茶时，你有感谢我，说因为我的缘故你的事提早办妥了。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在想，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和他的处世方式完全不同，欧阳浩知道以他的性格，即使是很想做的事，也会因为牵涉到南条家而放弃。从另一方面来说，瑾的人生未免也太过于悲哀，但愿有一天他能过着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原来如此。”瑾吁了口气，浩总是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如果他不是朋友，那必定会是最强的敌人。

“我明天走，你呢？”

瑾知道欧阳浩既然这么说，就表示他也要离开京都。不过，也许他这几日没走，是因为他还在这里的缘故，所以这个人才耐着性子留下来陪他吧。

“和你一起吧。黛莫丝打过几次电话，但我觉得都不是很重要的事，留在这里陪你，似乎更衬自己的心意。你也知道，我是个很遵从自己想法的人。”

欧阳浩抚着他琉黑的长发，终于要离开了啊，如果没有瑾的话，他是断不会在京都这样宁静的城市呆上一个多星期的。想必回去时黛莫丝会扔给他一堆事务吧，有自己这样的老板，FEELS没垮真算得上是奇迹！

“哈哈哈……我再一次觉得黛莫丝好可怜！”瑾的脑海里勾画出一张被人压榨的美女图，让他大笑起来。

浩这个人太随性，虽然自己也是很随性的人，但他们两者之间的概念完全不同。和他在一起是很快乐的事，这次分开，又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这样想着，瑾的心里浮上一丝浅淡的忧伤，但看到欧阳浩近在咫尺的脸，那丝忧伤又像薄雪遇上春阳般消失无踪。也在这样的突然之间，瑾觉得自己很想告诉浩自己的秘密，自己身体的秘密。

“没关系，我有为她买礼物。”礼物是一条相当漂亮别致的十字架项链，他知道看上去一副时髦女郎的黛莫丝其实是个很虔诚的天主教徒。

“那她可真好收买。”南条瑾为他的理所当然嘻嘻地笑起来。

“对了，瑾，反正明天就要走，我今天带你去夜游。”即使现在工作忙了很多，欧阳浩从儿童期就养成的夜游习惯还是没改。只要一有空，他晚上就会出去晃荡。在他的意识里，夜晚的城市充满了魅力，璀璨又变幻莫测，如同一只百宝箱，永远无法令他厌倦。

“好啊！”

瑾的眼睛亮起来，他可是不只一次听欧阳浩描述夜游是多么多么地有趣！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去见识一下，他怎么会放弃？

40.寂寞京都（四）

夜里的京都依然有着它专属的静谧，白日里浓郁翠绿的树木在这时已变成了或远或近的乌云，在月光的映衬下脱离了都市的影子。初夏的凉风细细地拂在人的脸颊上，不经意间也能让人打一个颤抖“啊啾——”一声。间或不息的车辆带着耀眼的灯光悄然无息的穿梭在黝黑的马路上，远远望去，宛如一抹抹的流虹，为这静夜添上一分变幻。

“浩，我们到哪儿去？”跟着欧阳浩在京都的大街小巷穿梭了许久的南条瑾，在经过一个小公园时，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千万不要告诉他，他今天只打算带着他在京都的街道上晃一圈，只不过时间是在晚上而非白日。如果他所指的夜游只是这样的话，他宁愿现在就回去睡觉。

“一定要有目的吗？”欧阳浩故意逗他，脸上一副为何不能如此的表情。

“拜托！”瑾白了他一眼，顺便坐到一旁的木椅上，走了那么久累死了。他就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在这方面这么没神经啊？真是受不了！

“哈哈哈哈……”看到他嘟嘴白眼的表情，欧阳浩再也假装不下去，顿时爆笑出声。他那样子，就像一只别扭的小猪，好可爱！

“你耍我！”南条瑾明亮的眼睛眯了起来。听到他放肆的大笑，再笨也知道自己被他捉弄了。

“哈哈哈哈……”丝毫不理会某人恶狠狠的目光，欧阳浩等自己笑够了才坐到他身边，一脸正经的说：“我会带你去好玩的地方，不过，现在你真的看不到四周美好的景象吗？”

美好的景象？南条瑾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矮树，爬藤，几株零星的花，秋千……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平常，没什么特别啊。

该不会又在耍他吧？瑾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他还想整他第二次？但好像又不是，狐疑地盯着眼前一本正经的男人，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戏谑，很认真！不像在捉弄自己的样子，瑾糊涂了。

“还是没有看出来吗？”欧阳浩轻轻笑起来，声音很低，“夜晚的景色是很美的，你没有看见是因为你的心没有去发现。你听，现在很安静，安静到让所有的生命在这种时刻都可以吐露它们的气息。因为这种安静是只属于夜晚的，即使是在京都这样恬静的城市，白天还是会很喧闹，没有夜晚这种安静的灵韵。

“来，”欧阳浩拉起他向公园内走去，“你看。”

他拉下一枝很普通的树桠，普通到足以让人忘记它的名字。“这样普通的树枝随处可见，所以我们都不会注意它，但事实上它也是很美的生物。”

浅褐色的枝条泛着银灰，而覆盖在那枝条上的一片片浓绿，在月光的照映下，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汁，但又很意外地可以看见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脉络。在欧阳浩的指引下，瑾第一次看到了这样普通的叶子所包蕴的美好的形状，和那份新鲜的气息。

“很不错吧。”浩放开手中的枝条，牵着他缓缓地走在石子铺成的小路上，“它们是比我们还要更脆弱的生物，白天的阳光太灿烂，强烈到压抑着它们的灵魂，所以只有在像这样安宁的夜里，才能展示最原本的自己，在柔和的月光下自由的呼吸。白天太过于耀眼，我们的眼睛总会迷惑于那五彩缤纷的绚丽，看不到这些极普通的色彩浅淡的美。更因为，阳光下的世界太繁华，令我们的心无法驻足，难以发现这一点。”

“所以你喜欢夜游。”瑾的声音也变得轻起来，也许这个世界的夜晚真的有精灵吧。

“天知道。”欧阳浩哑然一笑，“我不知道最初我是为了什么迷上夜游，只是当我发现时，我已经恋上了这种行为。在这样静谧的夜里，欣赏那些脆弱的灵魅，那笼罩着它们的浅浅的晕光。也许，也只有在夜里，我的心才能安静到让我可以看见它们。”

瑾在欧阳浩的叹息之后没有答话，两人就这样安静下来，慢慢地走在石子小路上。路边草丛里的虫叫声大了起来，偶尔间或地踩到地上的枯叶，会听见清晰的“咔嚓”声。

倏地，欧阳浩看到了开得很漂亮的紫丁香。然后，他松开瑾的手，走过去摘下一枝开得极繁盛的丫枝。嫩嫩的花瓣粘染上浓夜的湿气，饱满，丰润，散发着浅郁的清香。“送给你。”

没有伸手接过那漂亮的花枝，瑾想起他第一次送他紫丁香也是在这样的夜里，而现在，是第二次。

他们都长大了，但在这样的夜里，却不需要考虑这些东西。对自己而言，他只是欧阳浩，不管是身在何处，不管是当初的语言不通还是现在共同分享夜晚的灵韵，他都只是欧阳浩，最初也许亦是最后的朋友。

他，决定了！

“浩，我是男孩子。”瑾如此清晰又坚定的说。

“男孩子也可以收到花啊。”欧阳浩是如此温柔的看着他，然后把紫丁香轻轻放到他手里。

“你难道没有疑问吗？”瑾在刚才所有的构想中都未曾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果然，是个奇特的人！随时都可以让任何人哑口无言！

“晚风习习的凉夜，梦幻的晕色街灯，紫丁香的花儿开了。今晚，令我想起了你……你离别的沉默和叹息。那眼眸，令我的思绪混乱——在转角街灯的月下。离别又期年，你和我…又何处，与谁望青月？”

欧阳浩没有回答他，只是念起诗一样的句子，这句子是他前些夜里想到帕特洛克罗斯时突然冒出脑海的。那声音在这样清冷的夜中格外清晰，但那飒飒的夜风却将这些叹息的音节吹得支离破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沉默了一阵子，又继续道：“瑾，我没有任何疑问，虽然我不否认自己很惊讶。但因为你就是你，我认识你只因为你是南条瑾，不论你的性别是什么，你的背景是什么，甚至你和我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你就仅仅只是你，我相信以前你不告诉我，一定有你的难处。而你现在告诉我，我就更应该珍惜这份情谊，所以，我没有疑问。你是我的朋友这件事，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有任何改变。”

“说出这样的话，你让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浩。”南条瑾低叹着，心里乱乱的，为他的言语，也为自己心中那抹浅淡朦胧的思绪。

“你要说什么呢？”欧阳浩揉揉他的头发，可怜的小东西，他一直以女性的方式生活着，很辛苦吧。“不过，若你不说的话，我可能一直认为你是南条家的小姐吧，没想到你原来是少爷啊。”

“我只能是小姐，因为我不算是完整的男性，我应该是中性人吧。”

瑾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浩没有插话，安静的等他继续下去。

“我的身体是男性，可我没有男性的生殖细胞，我有的只是女性的生殖细胞。每个知道的人都认为我应该悲伤，可是我一点也不伤心，真的！我一点也不伤心！为什么就没有人相信呢？我喜欢做南条家的‘小姐’，不喜欢当少爷，我只想安安静静的生活，不想成为宗主，我觉得这样很好啊，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为这样子的我伤心？为什么他们就是不相信有着这样身体的我其实很开心？我为什么非得让别人认同自己是真正的男人才能做一个男人？难道没有别人的认同就不是了！？”瑾狠狠地拽着欧阳浩的衣袖。

他真的不伤心，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他必须伤心，为什么就不相信他？他不要再看到任何怜悯他的目光，他不要！

是男人又怎么样？是中性人又怎么样？

只要他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就可以了，不是吗？为什么世人非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亦或是借口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不是虚幻？

“我相信，我知道瑾是不会为这样的事悲伤的。”欧阳浩紧搂着他，“我知道瑾是非常坚强的男人，瑾一定是在想既然上天给予了自己这样的身体，就会给自己一个不同的命运对不对？这样才能证明瑾是独一无二的瑾啊。”

就像帕特洛克罗斯一直执着于身为妖魔的他一样，那和人类完全不同的力量和生命方式，当初他还没有那么深刻的感受，直到现在，才越发觉得自己的心因为那个人，是如此的钝痛！

“恩！”第一次有人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瑾不由得哭泣起来，“浩，你真好！你真的相信我，你真的相信我！”

“当然，乖，慢慢哭，小心别岔了气。”

“你搞什么啊？”瑾捶了他几下，破涕为笑，“气死我了，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我还慢慢哭勒！”

“不哭了？”欧阳浩笑起来，牵起他的手，道：“那就走吧，我带你去今晚要去的地方。”

又是一连串的七拐八弯，当两人到达一家俱乐部时，南条瑾不禁佩服起欧阳浩的特质。不愧是夜游神，居然在京都这样的地方，也能在这么几天内就找到这种灯火辉煌的不夜城！他知道每天他睡了以后，欧阳浩都会出去闲逛，看来他是把什么都翻出来了。

晕黄而不昏暗的灯光下没有丝毫烟草的呛味，乐队奏着不知是蓝调还是爵士的曲子，一杯杯漂亮的调酒从调酒师的手上诞生……南条瑾半靠在沙发上，看着这很熟悉同样又很陌生的场景，微微有些发神。

而他对面的欧阳浩则心不在焉地晃荡着手中的高脚杯，冰块在他的晃荡下撞击着脆弱的杯壁，生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怎么样？瑾。”浅浅地呷了一口那宝石红的液体，他庸懒地支起身看向走神的南条瑾。

“感觉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至少和南条家比起来完全不同，南条瑾回过神叹息道。

很典雅的地方，不过在灯光酒色中透着浮华，但也许是南条家太清净，没有这样柔和的光彩吧。轻轻地勾起嘴角，他把目光落在面前的柳橙汁上，“不公平！我们都没够二十，为什么你可以喝酒，我却只能喝这东西！”

“哈哈哈……”欧阳浩因他的抱怨笑起来，然后故意道，“因为我看起来是成年人，而你，无论怎样看来都只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