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押送的队伍有了混乱,两个仆役率先跑去查看。然后,闹剧一般的嘈杂,惊吼尖叫瘫倒在地的,跳着脚去奔走相告的,唯有那群赤裸的女人像没有灵魂的木偶,仍面无表情地穿行其间。
很快,大怪就被招引来,看到屋内惨象,呼号不已。怪劲狂扫,梁塌屋倒,见物就杀,那些女人像木筷一样被他折断,面条一样踩在脚底。明城呼吸发重,看不过就要跃起,那些都是人命!他才刚动,就被素忘机按下,紧攥的拳被他安抚地握住。
明城不满回头,对上素忘机深凝的眉眼,满怀不甘,生生压下。
现在出去不过找死!而且……也来不及了……素忘机的心思,明城怎能不懂,怪已经疯魔,杀完了女子,也捏断了杂役们的脖子,绕着儿子的尸首转圈,拽了床单,把散乱的尸块脏器都捧到一处包扎,抱在怀里飞身而去。
明城血气翻腾,往身后一倒,恰被素忘机接住。两个人注视着面前的一片怵目狼藉,说不出话。
而看着这一切的显然不止他们两个。回廊彼端走出一个红衣女郎,婢女装扮,相貌俏丽,她安静地迈过地上的障碍,裙裾拂过血洼也不介意,四处转了一圈后,竟然走近了花树丛。只见她微歪了歪脑袋,笑吟吟地道:“哥哥姐姐们还不走,是想和我一样一直留在这里吗?”
素忘机站起来,盯着她:“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咯咯笑,水灵灵的大眼睛转了转:“我不是人哪。我是跟着夫人来这里的,夫人死了几百年,我在这里飘荡了几百年,夫人的尸骨已经找不到了,我也不知道哪里可以去。这水府几十年如一日,真无趣。”
小姑娘说着说着,脸上出现了嫌恶的表情。她低头不知道想了什么,忽然又灿笑着转过脸来:“你们是昆仑山上来的吧,现在大怪带着他的儿子也去昆仑山了,里昆仑有很多神奇的妖怪,他们就是里面出来的,传说吃了那里的神草可以长生不老,泡了那里的潭水,可以生肌肉骨活死人……不追可就来不及了哦,哈哈……”
“你们抓来的人呢?”素忘机问。
“活着的,我会放她们走,妖兽离开,结界自解。”小姑娘提着自己红色裙裾,轻悄离开。
“你……”明城叫住了她。
小姑娘回眸一笑,冲明城道:“姐姐担心我?其实没什么,不用感激。我啊,引你来这里也没按好心,姐姐真漂亮,不做新娘子好可惜……当然,配这位哥哥也很不错。”
“为什么?”明城皱眉。明城当然明白自己今天是侥幸躲过,看素忘机也是身受重创,这女子既害人又帮人,似妖非妖,认怪物做主人又转手背弃,言语行为自相矛盾。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这水府太安静了,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发疯,偶尔热闹一下也不错……”小姑娘迷茫地睁大眼睛说。
小姑娘走了。
素忘机扶住明城:“你好点了吗?我们走。”
明城看了看他,道:“我要去里昆仑。”
“就你这个样子?!”素忘机抬眉。
明城甩开他,后退几步,说:“我有自己的事情。”
“什么事情比性命重要?天下妖怪杀之不尽,还不如从长计议,你师傅师叔也不会准你贸然进入里昆仑,大凶之地,道家禁忌。”素忘机急道。
明城垂眸,半晌抬头,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何须问谁。”说完掉头就走。
“你!”素忘机无奈,那翠色身影一下消失在重重波荡的深蓝之中,他追了几步又停住,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和自己要做的事。
欲辨难辨的生命脉络,在这重波的深水之下,渐次漾开。
第十五章:端阳节
昆仑山下的水祸算是解决了,大水退散,失踪的女子被放回,昆仑山上仁慈侠心的道者布药平治瘟疫。老百姓的生活复了原,之前种种梦般消去。
素忘机以身试险,弑妖救人,立的是头功,得众人信服,不负掷坤宫大名。接下来,主持各项后续事宜到解散各派弟子回山,连忙了数日。
这一天,有人报,奉天观的弟子来见。素忘机怔忡片刻,水府中偶遇的苍翠身影盘踞心间,是月画烟描、灵殊骄秀的女子形象,倒想不起来第一次见时,那人的本貌。料应相差不了许多,心里不禁多了份好奇和惦念。
进来的是两男一女,他的师兄师姐,明光,明达,明静。
毛躁的明达一跳进来就指着素忘机问:“我的小师弟呢?!”
素忘机看他一眼,继续拨拉手边的药材,防治瘟疫的药,要在离开前分发到每户村民手里。
明达见他不说话,更生气:“喂,和你说话呢!他和你一起进的水府,他去哪里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素忘机慢条细理地把分装好的药一一包起来。
明达上前,啪地拍掉他手里的药,怒气腾腾。
素忘机抖抖沾了药末的衣,抬起眼睛,反问:“敢问阁下小师弟姓甚名谁?他何时与在下进的水府,在下驽钝,竟不知。贵观丢了人,几位不去找寻,倒来质问不相干的人,素某是万分莫名。”
“你……”明达干瞪眼。
“我们四处都找过了,才想起来问。明城师弟,素师兄那天是见过的,”明静拉开明达,道,“素师兄,真没在水府看到一个和他面貌相近的……女子吗?”
素忘机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不想开口。明城正陷入绝境也罢,若等不到他去找他,那么,即便死,也是这些人该承担的后果,他们贸冒冒然扔自己的师弟去独面妖怪,难道没有做好最坏的准备吗?
一直站在旁边的明光望着素忘机不说话,目光沈郁,他对师弟师妹说,走吧。明静和明达啪嗒啪嗒踏出房间,转身的明光忽然低头道:“他若无事,可及早归之,吾等先回观了。”
素忘机应一声:“好。”
素忘机不是不担忧明城,那个明眸翠衣的女子给他留下过于深刻的印象。他甚至恼怒自己对这个易装的同门多留了心,他不允许自己为任何人变动步调。外昆仑到里昆仑只有一个通道,神兽貔貅把持,哪是道行微末的小辈可以靠近的?素忘机想,明城绕来绕去进不了,吃过苦头自会回去山门。
“五月五,端阳到,背个竹篓入山谷,溪边百草香,最香是菖蒲……”街上小孩子们拍着手念童谣,追逐着游戏。闲步石路上的素忘机猛然抬起了眼。
“天气热,歇一歇,山上清风爽,杨梅红出血。桃枝插在大门上,斩鬼天师骑艾虎……”素忘机忽然觉得眼前的吵嚷都闹到了心间,刺眼的阳光照得天地都炫目晕转,红出血的何止是杨梅?他镇定心神,掐指算,怎么忘了这大忌天行的端阳节!
五月是毒月,百虫滋生,妖邪盛,每一年的这一日,镇关兽貔貅上天报功德,外昆仑到里昆仑的传送门,只进不出。
素忘机闭了闭眼睛,罢,罢,罢,甩甩袖须臾离开原地,施展身法直奔昆仑山。他终见不得明城因此命丧。
看见这么个大活人白日里消失不见,大街上的小孩子都瞪大了眼睛,“妖怪”、“神仙”地乱叫。
素忘机找到入里昆仑的传送门时,附近已经找不见人影,只有临近崖边一处燃烧过的柴火灰烬,冷冰冰地说着这里之前有人停留过。
素忘机凝思片刻,咬咬牙,踏上了传送门。里昆仑么,哼。
明城是误打误撞进到这片森林的。
那日,追着虺蛟出来,还没到昆仑山已经失却怪兽踪迹,循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浊气爬到半山腰,却看见云雾弥漫仿佛坠入迷障,走了一日夜,才看见一处悬壁下的暗谷,世外天地。竟,玉树琼枝,地上长的草似水晶雕琢,随风摇曳,壁上枝蔓垂下的果如玛瑙般闪亮。在这珠光宝气、祥瑞非常的背景中,一只龙头、马身、麟脚、狮形、毛色灰白的巨兽徜徉其间,呲着白牙,凶猛威武。
明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手心一阵冷汗。但是他不能退缩,他要进里昆仑,那里有他欲寻的东西。
巨兽看见闯入者,笨重的身体竟然腾云般飞过来,扑到明城身上就是一阵乱咬,明城眼前发黑!还好!咬的是手腕上的玉镯,颈项的珠链,头上的金簪,咯咯哒哒咬完吃尽,巨兽晃了晃脑袋,巨爪一挥,明城被拍到石壁上,散了架般掉落,新伤旧伤一刺激,顿时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黑。林中影影幢幢,仍旧不散烟雾,相差几里,巨兽巡制的地方却仍光影灿烂,珠晖宝蕴,恍若白天。传说中的辟邪兽天禄,招财聚宝,只进不出,神通特异,难道就是前面那只眼睛半睁,懒洋洋的怪兽?明城揉着僵硬的四肢,胡思乱想。
第十六章:里昆仑
明城在林中歇下来,饿就捡拾野果,冷就架起篝火。对面的貔貅只是趴在地上懒懒睡觉,半天也不动一下。明城偷偷靠近,玉树上枝叶簌簌,罡风则绕住他双脚,貔貅鼻孔喷着气,眼睛也不抬,仿佛极鄙视这个没本事的凡人。
明城姗姗后退,遥遥相对。在他盯着传送门,正长思无计的时候,貔貅抖了抖浑身钢针般的毛,站起来,威武的头仰天看着,浑厚地吼了一声,踩着祥云消失空中,完全无视他这个小人物。明城哪里知狗屎运撞到端阳,只道守门的走了,赶快行动,前路是福是祸,也未思量。
往前跑了几步,玉树琼枝仍自闪耀,继续走几步,没有罡风相阻,站到传送门边,四处看看,无异动,一只脚上去边缘踩踩,嗯,结实。抬起头,是蓝的天,广袤无垠,恒远寂旷,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一人。明城扯了扯嘴角,从来,他都是一个人。一步,一步,走上刻着云纹的白色石台,通往里昆仑的传送门。
无论遇见什么,都是自己选择的。
不过眨眼之间,场景变幻,仍旧是林,只不过不是刺眼的琼花银叶。树,繁茂苍绿,花,七彩绚烂,没有云雾,一切景致鲜明得像刚洗过,饱满得要滴出水来,不似真景。
明城小心地移动脚步,他身后金色的光芒一闪,传送的位置消失。这里就是忌讳如深的暗之世界了?明城有些无措,他忽然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里有多大,不知道负伤的虺蛟父子跑到了哪里,不知道要寻的神草奇药是不是真的有……心里坚定的决心就是一探究竟,即使赌上生死,他不想负欠任何人。
里昆仑的天是明亮的,但是看不见云看不见太阳,只是一种混沌的白,似乎下一刻就会凸现怪兽的脸。明城四处乱走,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从谨慎地移动到慌乱地跑,眼前的景物都似曾相识,原野,远山,密林,碧池,这片寂静的土地没有边际,明城察觉到不对劲,妖怪猛兽聚居的里昆仑怎么会连只活蛛活蚊都没有?旷静的空间,只有自己的喘息,愈来愈响,敲击在耳膜。明城扶着膝盖喘息。
水府的小姑娘说:“里昆仑有很多神奇的妖怪,传说吃了那里的神草可以长生不老,泡了那里的潭水,可以生肌肉骨活死人……”明城皱眉,他怎么能找到那草那水?
在他发呆的时间,原野上的草忽然暴长了几寸,张牙舞爪摇曳着,几枝柔韧的藤蔓卷上了他的脚。
明城一惊,抬脚一扯,那藤蔓活物般随着他的脚晃到了空中,呼啦啦扯起一长串,竟是丛林中爬出的,粉红色的花苞和翠绿的叶子颤巍巍地抖动,非常脆弱的样子。
明城幻出铁剑,用力削去。他这阵子见过各样怪物怪兽,知道不可以掉以轻心。砍掉牵扯在腿上的植物,往空旷的地方跑。
刺啦啦,藤蔓从地底生出般,生气勃勃地爬行蔓延。
任明城怎么砍,草叶乱飞,也砍不完,任明城怎么跑,景物依旧,跑不出去。一个踉跄,脚上不小心被绊住,因为冲势太猛,鼻子着地跌倒地上。饶是泥土柔软,草叶蓬松,鼻梁上的酸痛感仍刺激得泪腺发达。藤枝颤颤地缚上来,明城挥舞手中剑一遍遍砍断,打眼看到原野上蜘蛛网般开始密集疯长的藤枝,呼吸一窒。
这爬行的植物正是里昆仑里分布最多的花轮草,贪荤食,根牢牢扎在沼泽地里,须枝四处爬伸,能发出诱人的兰香,粉红的花散在一片片的叶子上,十分娇嫩艳丽。要是活物不小心碰上它,细长的叶子便马上从四周围像鸟爪一样地伸卷过来,绑牢吮食。
人,是里昆仑里的稀罕物,几十年几百年才冒出几个,花轮草显然不打算马上饱食。长长的枝蔓紧紧地把抗争得惨兮兮的明城拉住,拖到潮湿的阴暗地。明城动弹不得,可恶的植物蜂拥地爬到他身上,缓慢地滑动。他身上还是出水府时那件破损的女衣,植物虽没有刺,过多的摩擦还是一下松散了衣,绕上裸露的躯体,引起一阵阵不适的痛感和麻痒。
“呜……滚开!”明城咬着牙挣扎,身上越来越多的植物重压着,都快把他埋起来了!一朵顶着粉红花苞的绿蔓钻到他的鼻孔,探进去,又探出来,明城打了喷嚏,骂起来。本来犹豫着的五瓣花忽地钻进了他的口中,喉咙里痒痒的。
身上仿佛披了层花毯,脆嫩的叶和花摇曳爬动,明城哪有心情观赏,他觉得自己的下场非常有可能是做花肥。“呼……呸!呸!”明城往外吐口中的侵略者时,更多几枝趁着他张口的瞬间往这个热烘潮湿的洞口里钻,“呜……啊!”
身下,有枝蔓擦过敏感的密地,明城一阵颤栗,他怕了,惊起自己还是女儿身,不禁毛骨悚然。牙齿一咯嗒,咬断了满嘴巴植物,兰花香溢满口齿。
明城紧闭双腿,吐掉口中异物,暴喝一声,试图抖掉身上藤蔓。
那些柔软的枝条哪里容得他挣逃,变得坚硬,花苞盛开,花朵更娇丽,明城头部以下基本被掩埋,更有甚者卷上了他的脖子,勒紧。
明城喘息不过,脸色青紫。
这时候,大风吹过,原野上遍地的红花一瞬间颓败,绿叶黯淡,现出焦黑。明城用力扯了一下身上的植物,缺氧昏了过去。
第十七章:蛇树
明城在心里懊恼,最近真是晦气,修仙者遇见莫名其妙的怪没得抱怨,自己不必总胸口一闷两眼一黑就晕吧,跟个弱女子似的。
虽然……低头看看自己凸出的胸部……明城窒息,明达说三十天效力,不会骗人吧,不然到时候他还是彻底昏死算了。
顿口气打量四周。泰山崩于前不能改色,明城瞳孔收缩、眉毛直跳,心脏怦怦撞击胸腔。
这是一处潭,深潭,黑色的大深潭。死水静止,不住冒出泡泡,不知道下面真有活物,还是植物腐烂的酸气。四周林密,遮天蔽日,天光挡在外面,潮湿的瘴气若有若无缭绕,大树枝桠不住低落粘稠的液体,落在水面,荡起涟漪。空气中充满着浓郁的馥香之气和隐约的酸臭味。馥郁气息,是植物的吧,明城看着远处簇拥盛放的各色奇花;酸臭气,自己脏脏的身上,还有旁边,碰着自己的尸骸……路过这里的活物都变了枯骨吧。
明城闭了闭眼,他现在的处境不比在藤蔓堆里好多少。仰头看去,困住自己这树很粗大,孤单单矗立在潭水中间,和潭边的绿色植株不一样,它是枯死的干褐色,没有摇曳的翠叶,形状像一颗巨大的菠萝,圆筒状的树桩,长着许多长枝条,蛇一样拖进水里,缆绳一样挂到岸边,舒展着轻轻晃动。长枝条分泌出很黏的胶液,明城就被苍蝇一样牢牢粘住,一条粗长的木枝绕过他的腰,缠在他的左腿上。
怪志里的蛇树吗?明城哀叹。把食物牢牢粘住,再将其消化掉,以腐烂的动物尸体做养料维持生命的魔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