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他叫做爸爸的人，样貌已经模糊不清，那男人那时给他买了一个外壳足球型的雪糕，他当时高兴得不得了，脏脏的小手在破烂乌黑的衣服上擦了又擦才接过来，雪糕被他一点点的含在嘴里抿，舍不得一口吞掉。然后男人说要去买点东西，让他在原地等着，他很乖的答应，蹲在原地等，雪糕吃了一半就没有再吃，他想要留回家给小他一岁的兄弟吃。

但是那男人再也没有出现，雪糕化成水静静的躺在那个足球小壳子里。他在原地等了两天，没有离开一步，嘴唇因两日滴水未沾而严重暴裂，缩着脚张大眼瞪着每一个向他走来的大人，却没有一个是他要等的，最终等来的，是福利院大得让人害怕的车。

“呵呵呵……”窝在许辉怀里的周平忽然笑出声，紧闭着的眼角却溢出眼泪。

许辉微微锁了锁眉看周平，周平似乎很难受的想转动脖子，许辉微微托着他的头想让他不那么难受，周平痛哼了下，睁开眼，却是没有对上许辉深邃的眸子，只低低的自言自语，看样子还是没清醒，“我也知道自己混蛋…但现在满大街的都是混蛋，我他妈又不是白莲花，要怎么出淤泥而不染呢…唉…我的头好痛……会变弱智吗……还有我的脸…拆了纱布、会变成一张凹凸不平的披萨脸吧…呵，是报应吗？呵呵……”周平缩着肩膀，他觉得很冷。

许辉一直沉默，车内没有开灯，所以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

第二十三章：亲近

疯子们的大逃亡，终究草草收场。

周平在第二日清醒时，也没有太多的惊讶或者惶恐，他摸摸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的脑袋，暂时没有力气去想其他。

他真的真的需要好好休息消停下了。

这次的逃跑给医院敲响了警钟，院长在院内召开了一个会议，检讨医院管理存在的疏漏以及提出以后各方面工作的改进，到会议的最后，有人提出，要给这次逃跑的精神病人一点惩罚以警戒其他的病人。

所以中午的时候，周平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脚被绑在了床上，小灵恶狠狠的对他说两个星期不能出去走动。

周平沉默，没有反抗。

手脚绑住了，吃喝拉撒又要麻烦莫恒了，周平想，这到底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对莫恒的惩罚？

事实证明，最终受罚者为许辉，因为叶峰最近病情很不稳定，到处虐人虐物，丧心病狂，本来医院是可以把他强制绑起来不让他祸害人间，但叶峰家人不允许，叶氏家族在X市还是有一定的威摄力，院长得罪不起，只得整日提心吊胆的瞅着叶峰在院内肆虐。原来叶峰只是虐虐小动物，现在已经变本加厉开始攻击人，但奇怪的是，只要有莫恒跟着他，叶峰就会收敛很多。

所以，医院再三考虑下，决定让莫恒做叶峰的贴身看护，至于林正这边，本来是安排了另一个看护，谁知许辉竟主动申请──为了能更好的了解林正病情好制定有效的治疗方案，他想亲身来照看林正。

医院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敬业的年轻好医生，院长动容的在许辉的申请书上大笔一挥，准了。

中午，许辉拎着饭盒来了，他俯身往周平头部下加塞了一个枕头，周平的头被枕头拱到还没撤离的许辉胸前，周平不可避免的闻到了许辉白大褂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很清新，这味道竟然让周平疼痛的脑仁舒服不少。

头部被垫高后，许辉打开饭盒，周平默默微张了嘴，等待那难吃到死却不得不吃的医院秘制营养粥，许辉看到周平那两条纠结的眉，舀了一勺粥送进他嘴里。

入口的并不是平时那令人倒足胃口的糨糊，温热的皮蛋肉粥滑入周平的食道，周平眉毛微挑了挑，许辉同样温温热热的语气道，“这是我做的，好吃吧。”

周平没作声，许辉却看到他的鼻子像小动物般皱了皱，许辉笑了，周平又看到他嘴角边的小酒窝了。

“很感动吧。”许辉说，“林正感动的样子蛮可爱的。”

周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爱……这词怎么听怎么搞笑。

“好吧……”许辉眼睛弯弯的，又道，“其实林正感动的样子有点傻。”

周平对上许辉的眼，很快又转移开，呐呐开口，“你才傻。”

许辉笑，有些意味深长地，“傻点并不一定是坏事。”

第二十四章：对你好

许辉喂饱了周平，就去查房了。

不久后护士小灵就来了，给周平量了体温，正想要走，周平却破天荒的对她道，“我能问你一点事情吗？”

小灵因为他的连续闯祸，对他态度不是很好，“怎么？”

“你知道许医生……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吗？”

小灵哼一声，“你知道这个要干嘛？”

周平道，“我觉得他很好……就随口问问。”

小灵又哼了一声，颇有些得意道，“那是当然了，他可是我们X医学院全院女生的偶像，能不好嘛？”

“X医学院……”这学校对周平来说一点都不陌生，因为这也是他的母校。

小灵并没有看出周平的异样，一提到自己母校就开始回忆起过往停不下来，“许医生是XX届的，比我大一届，那时候超仰慕他的，家里那么有钱，长得又帅，但是平时却很朴实，一点架子都没有，平易近人又温柔，最主要是善良正义、有血有肉，这世界上再找不到这样的好男人了。要不是我已经有从小到大的竹马男友，我都想去倒追他了……”

周平默默听完，低声“呵”了一声，喃喃道，“哪个人没有血肉？”

小灵十分不爽别人对他家许医生的质疑，嘟着嘴道，“现在就是很多人没有血肉，你是不知道，我上大二那年，有个临床医学专业的男生从宿舍楼顶跳下来，那场面简直惨不忍睹，血染了一地，很多学生围了过去，但却没有一个人上前确认一下那男生是否还有气，他们都怕脏了自己的衣服，只在一边冷漠的指点议论，有学生去通知老师也打了120，但却都也迟迟不见来，那男生瘦瘦小小的身体以你不能想象的扭曲程度躺在那里足有二十分钟，直到从图书馆里出来的许医生路过。许医生上去摸了他的脉──那时候那男生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许医生抱起了他──不管衣服上是不是沾满血──把那男生抱出人群，抱上姗姗来迟的救护车，送到了殡仪馆。”

小灵说着十分动容，眼里都闪了些泪，“你不能想象，那些人的麻木不仁，让人有多心寒。”

周平一直凝着神，什么也没有再说。

晚些时候，许辉给周平送晚饭，周平吃了两口忽然听许辉问他，“林正你喜欢吃什么？明天我做给你吃啊。”

周平楞了下，反问道，“为什么要做给我吃？”

“想对你好啊。”许辉极其自然的答道，周平猛然抬头，看到许辉一如既往的微笑着看他，心口就象是给什么猛砸了一下，生生抽跳了几下。

晚上周平仰躺在床上，睁着眼，几乎一夜无眠。

第二天，许辉照例给周平送饭喂饭，周平很配合的默默全部吃完。

等许辉准备走时，周平忽然对他说道，“如果一个人，虚伪卑鄙，心胸狭隘，贪恋权财，阴险狡诈，睚眦必报，然后另一个人对他说愿意对他好，会是真心的吗？”

许辉怔了一下，随后又弯起眼睛翘起嘴角，说，“是真心，只要那个人以后不再那么虚伪卑鄙，心胸狭隘，贪恋权财，阴险狡诈，睚眦必报。”

周平“呵”了一声，“这样啊……”

第二十五章：和睦

经过几天的磨合，周平和许辉竟然相处得十分融洽。

这天等周平水足饭饱后，许辉却并不急着走，而是进到厕所里打了盆水出来。

“咳，林正，你身上都有味了，我帮你擦下身。”许辉说。

周平盯着许辉微微下弯的漂亮眼睛，有时候都觉奇异，他是不是天生就是一副笑脸，没有笑的时候也都像在笑。

背对着周平在捣鼓毛巾的许辉没发现他在观察自己，自顾自的把毛巾浸湿，又扭干，然后转过身，开始解周平衣服的扣子，毛巾是冷的，许辉的手指却温热异常，周平的脖子被那手指划过，忍不住抖了一下。

“哟，还挺敏感。”许辉这下是真的笑了。

周平从鼻子里哼了声，小声道，“等你让我试试，说不定更敏感。”

许辉不知听没听到，抿抿嘴不再说话，似乎还有些腼腆的笑了下，周平的心瞬间躁动了，然而许辉辉握着毛巾的手还毫无知觉的持续向下，胸膛，腋窝，肚脐都被许辉擦了个遍。

许辉擦完上身，当脱下他宽大裤子要帮他擦下身时，才发现周平勃起了，内裤都被撑起一些，许辉眉头皱了皱，却听头顶上的人说道，“给我解开一只手，我自己解决一下。”

许辉这次倒回答得干脆，“我不能。”

“那我怎么办？”周平瞪着眼睛。

“忍忍就过去了。”

周平“哈”了一声，“要不，你帮我弄弄。”

许辉马上坚决地，“不行。”

周平又“哈”了一声，“你真就让我这么硬着，等下那些小护士进来，吓到她们我可不管。”

许辉微皱着眉打量了那小帐篷几眼，正色道，“这么点，应该看不出来。”

“什么叫这么点！”周平瞬间暴怒，“你他妈的又有多大坨？”

许辉笑而不语，无视了那翘起来的东西，帮周平擦了擦脚，把水一倒，就走了。

十分钟后，小灵进去给周平量体温，不一会，连外面都听得到她啧了声，“流氓！”

周平闭着眼睛装死，心里哼一声，谁说看不出来的？！很大好不好！

两个星期不知不觉到了，周平的手脚终于得以解放。

许辉一天的工作时间几乎半天都放在了周平身上，两人的关系亲近了很多，偶尔还会开开玩笑，十分和谐。

下午吃完晚饭，许辉带他到花园里散步，周平两个多星期来都窝在那小房间里，一下子放出来，晒晒夕阳，只觉得混身舒爽。

在花园里慢悠悠的逛着，许辉跟在身边，周平忽然有种错觉，他和许辉现在这样子，就像是已过暮年的一对老夫妻，在午后黄昏相携出来，吹着风散着步。

“你笑什么？”一旁的许辉忽然问他。

周平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笑了吗？”

许辉点头，“虽然绷带包着，但我看到你嘴角翘起来了。”

“是吗？”周平瘪了瘪嘴，“你看错了。”

许辉倒没有再和他争辩，两人绕着花园又走过一圈，许辉忽然开口道，“对了，林正，你的脸伤愈合得差不多了，大概后天就可以拆线了。”

周平眼神闪了闪，倒没说什么。

第二十六章：披萨脸

两天后，周平被带到一间房间，躺在一张不大的床上，睁着眼，看医生把他脸上的纱布拆下来，然后听那医生小声的对许辉说道，“以后做个整容手术，可能会好些。”

周平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也许纱布下的脸，会连自己都认不出是谁，但当他真正照过镜子后，才知道，原来自己想得太乐观，镜子里的脸，不止是自己都认不出那么简单，而是，可怕到自己都不敢去认。

怎么说呢，那张脸，就跟一张披萨饼一样，丑陋鲜红的疤痕像番茄和奶酪酱一样，相互纵横交错，大半张脸都凹凸不平，几乎能把鬼都吓死。

周平对着镜子呆呆看了一会，然后吭吭笑了两声，一拳打烂了镜子里的那张脸。

虽然他早做好心理准备，虽然他告诉自己男人毁点容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他本来长相也并不英俊，但是，他没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一个可怕的怪物。

周平胸口像是烧了一把火，他用拳头把镜子打了个稀巴碎，帮他拆线的那个医生撒腿就往外跑，许辉则快速闪身上前，从他身后抱住了几近发狂的周平。

周平被紧箍住，一时发泄不了，只能红着眼瞪那已成碎片的残镜，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撕吼，就像是极度愤怒的野兽即将暴发。

许辉看着他，却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只得更用力抱紧了他，在他耳边不断重复道，“冷静，冷静。”

许辉的声音似乎真的有蛊惑人心的作用，周平跟着他的音调调整着喘了一会粗气，头脑竟然真的平静下来不少，但胸中还是暴躁，周平想甩开许辉的钳制，却发现许辉的力气竟然比他大得多。

两人这样僵持了好久，周平渐渐不挣扎了，半天他叹了口气，开口道，“行了，我没事了，你放手吧。”

许辉盯着他看了一会，放开了。

周平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暴跳混乱只是一瞬间，你顶过那一瞬间，就那一瞬间，你会发现，其实你还是能顶得住。

“没什么的，男人破个相没什么大不了。”许辉安慰周平道。

周平听后苦笑了下，脸扭曲得不像样子，忽然，他猛的把脸凑到跟许辉面前──鼻子都几乎碰到的距离，道，“没什么大不了？就这个鬼样子，以后去哪都招人躲招人嫌，你他妈还说没什么大不了？”

许辉镇定得连眼都没眨，他伸出手来拍了拍周平的背后，身子甚至还往前倾了倾，轻声说道，“至少我不嫌。”

第二十七章：转折点

纱布拆下来的一个星期后，披萨脸狰狞依旧，但周平却已经可以平静的照镜子了。

对着镜子，周平咧了咧，嘿，吓死鬼了都。

真是难为许辉昧着良心安慰他，对着这样一张脸也能说不嫌弃。

想着许辉的话，对着镜子放空了一段时间，周平才缓缓渡回床上，默默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盒铁盒装的枇杷糖──这是他昨天说喉咙有些干痒，许辉给他买来的。周平打开铁盖，从里面取出一颗，剥了纸，丢进嘴里，啧，太甜，周平皱着眉头立即把糖吐了出来。

他不喜欢甜的东西──从他被遗弃那一刻起。那个男人就是用一个甜到心伤的冰淇淋就把他打发了──那种让你尝到甜过后，接踵而来却是极端痛苦的滋味，他永远也不想再去碰触。

沉默着，周平把盖子盖好，重新放回了抽屉里。

过了会，已躺在床上的周平忽然鬼使神差的又伸手去捞那个铁盒，铁盒做得十分小巧精致，手感也非常好，上边还印有“时刻关心你”这样的标语，周平拿着在手中把玩了一会，然后轻轻把盒子放到自己上下起伏的胸口上，若有所思。

此时，许辉正巧走进来，一看周平这样子就眯眼调笑道，“呵呵，林正把我送的东西放心上了？”

周平随即怔了下，想到这些天他们的关系微妙的增进着，许辉都可以如此淡定的和他调笑，不禁也歪嘴一笑，狰狞无比，“是啊，把你放心上了。”

不仅把你放心上了，连你往后大半辈子都惦记上了。周平心里念道。

这样，又风平浪静的过了一个星期。直至这日，周平被许辉带出来晒太阳。

近日周平精气神好了很多，虽然脸上的疤凶狠依旧，但也许是他的状态不再那么低沉阴暗，所以其他疯子见了他，不再象前几日那样惊声尖叫，鬼哭狼嚎着四散跑开。胆大的，如多日不见的鸟窝头吴叔，竟还敢坐到他边上，和他说起话。

“喂，同志，请不要把面疙瘩往脸上贴，太浪费了，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在饿肚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