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吧!”
于是我为他弯起了嘴角,这是我平生第一个微笑,笨拙而羞涩的。
那以后,我不再排斥学习武功,我不再看见剑就失去意识。我要变强,比任何人都强。
长大以后,终于学会了模仿各种各样的表情,可我最喜欢的依然是笑。
微笑,冷笑,蔑笑,嘲笑……对着一张张把欲念刻在额头,把渴望写进眼底的脸,我变换着不同的表情,却只有
一个想法:我痛恨他们,痛恨这些想利用我满足自己的家伙。
我无论如何锻炼自己,依然不能使身体再有外在的强壮,我的身体就像个少年。据说我有着诱人的皮相,那是一
张极美丽的脸,师父说过我这样的长相很祸水。很麻烦,自很多年前就有很多人想要得到我,无论男女……
因为师父说过我的容貌会惹来灾难,于是,见过我的陌生人几乎没有谁还能活着,有些时候甚至是师父或是师兄
们动的手。
很久以后,在师父逝去以后,我们师兄弟三人都在江湖有了很大的名声,我们被称为琴绝、剑绝、箫绝,合称为
“三绝”,常常的别人提起我时都在说我手段如何狠毒,只是我的容貌除了师兄们没有活人会知道。
对这些惑于我容貌的人想得到我的人,我向来绝情,于是,我玩弄着他们,操纵他们,让他们在我眼前自相残杀
,直至最后一个。再亲手将最后一个埋葬,看那发红的眼睛由兴奋转为绝望,我会笑得不住打颤。
既然不能断他们的念那就让他们“死心”,我不喜欢别人看我,那些眼神让我觉得如此污秽。
即便我经常在笑,但我真的从没发现这种表情和幸福会有什么关联。我想那时师父对我撒了个大谎。
午夜梦回,我竟常常见到江穆。小小的孩子,黑色的发,小麦色的肌肤,阳光似的笑容,带着我到白色彤花的海
洋中寻梦。阳光绚烂得很耀眼,梦里的世界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轩,我带你去寻幸福……”
“我会永远保护你的,轩……”
梦里,他一遍遍对我说;而梦里,我真的有点相信他的话。
师父说,梦是埋葬在内心的眷恋。
眷恋?是么?或许,我忘不了江穆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天真的笑着要全心全意保护我宁愿为我而死的人。
我宁可相信如此。
我的梦诞生在夕阳如血的黄昏,在一望无际的彤花中,有一个小孩,他笑得比阳光灿烂,他一遍遍地对我说:
轩,我带你去寻宝藏……
轩,那片彤花的深处听说藏着不可思议的宝物哦……
呼唤我们回家的声音这时会从那彤花那方传来,飘渺,隽永,如诗,如歌,被风吹散了,又柔柔地在我耳边凝聚
,萦绕……的
是不是因为那段年少的记忆才会常常梦见彤花,是不是因为喜欢彤花才喜欢上和它一般雪白的颜色,毕竟白色是
这个世界看起来最纯净的颜色,却污秽的可以被任何颜色渲染,看似最纯洁的却最是伪装虚假的颜色。
沉醉在白色的梦里。
只有梦里,我不再是个感情残缺的精致人偶。
雪白的花荫与曲折的小径在诗里画里反复出现,所有的光影与所有的悲欢在前人枕边也分明梦见,今日盛开的花
朵不知道是哪一个秋天里落下的种子?
那个始终天真的人终于动容,将我无限温柔地拥入怀中,我所渴盼的时刻终于来临,却发现,在他怀里,在幽深
的林间,繁花一面盛开如锦,一面不停纷纷飘落。
只记得雪白的花荫下,有一条不容走到尽头的小路,有这世间一切迟来的,却又偏要急急落幕的幸福。
繁花落尽,林中却仍留有花落时轻柔的声音。走回到长长的路上,不知道要向谁印证这一种乍喜乍悲的忧伤。
周遭无限沉寂的冷漠,每一棵树木都退回到原来的角落。再下去,就该是那苍苍茫茫,无牵也无挂的了吧?
山峦静默无语,不肯回答,在逐渐加深的暮色里,仿佛已忘记了花开时这山间曾有过怎样幼稚堪怜的激情。
静待时光逝去,希望能把这一切都逐渐忘记。可是,为什么,在漆黑的长夜里,仍听见无人的林间有彤花纷纷飘
落的声音?为什么?繁花落尽,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声音。
繁花落尽,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声音,一朵、一朵,在无人的山间轻轻飘落。
难道生命在片刻欢聚之后真的只能剩下离散与凋零?一生中所坚持的爱,难道早在千年前就已是书里写完了的故
事?
我,从来没长大过,一直是最初那个带着原罪的生命,依旧活在那片血色的记忆里。
没有长大。
彷徨,依然在。
生命,一直无依。
我看到了,小小的我,在黑暗中哭泣,找不到出口……我的生命……没有出口……
一直在梦里就好了,梦里有小小的幸福,梦里有小小的江穆……不要醒来就好了,没有醒来就好了……
没有醒来就不会遇见那个人,那个人……
不要遇见那个人,不要遇见就好了……
第三章:江穆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
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
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
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暖春三月,山花烂漫。
云穆轩里美丽依旧,水景、水声、水流在花墙后自然自悦,雕花的阑干爬满紫藤花,阻隔了内外之分。
假山流泉挡住了路人的窥探,屋子的左侧是庭园造景的水池。奇石喷泉粼粼水色,矮树干斜伸向水面,石缝间栽
种着美观的黄金榕、红色观叶木及矮丛九重葛。
长长的石板路两侧,有零落的河床岩石可供休憩;池内有锦鲤数条,优游自在的过水中生活。
水池连接着人工溪流,青绿的垂柳随波荡漾,溪流上有座小拱桥,水面是一片绿颜笑靥的碧澄。
历经冬的狂风肆虐,庭院中残红遍地,寥寥无几的树干光秃秃的一片煞是冷清。人工池塘飘浮着被风打下的落叶
,污泥使池水染上浊色,只有周围的石块被雨水冲涤得更光滑,不沾苔色。
在江穆所居住的院落却只有种植了同种白色的花,很稀奇也很罕见,叫做彤花。据说雪白的花朵原是终年不分时
节的绽放着,被移植到此却变得只在冬季绽放。
只有江穆似乎还被寒冬冰封着,自从冷轩失踪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不再有笑容,有着明显伤痕的脸更显得凶恶,冷
冷的眼神常是寂寞的。
整个云穆轩都因为轩主李商云远走塞外,二轩主性情大变,三轩主失踪而不再有笑语。
“轩……你在哪?整整三年……就舍得我们这两个师兄?不给任何消息……你究竟……究竟在哪里……”
凉亭里,江穆不理会春的气息浓厚,徒自陷在幽怨情绪里。三年啊,无论派出多少人也不能得到关于冷轩的消息
,几乎要让他以为声震江湖的云穆轩是徒有虚名的,只养了一群无能的人。
不能相见的痛苦逐渐累积起来,就快要崩溃了。
又一个冬天即将离去。
远远的看着整个云穆轩的庞大建筑群屹立在广阔的原野之上,江穆的侧面沉静得有些木然,仿佛他眼中的,不是
他的心血结晶,而只不过是那秋末的枯叶,大漠的黄沙,那即便从眼前掠过,消亡也激不起一丝一毫心痛的东西
。
抬头看天,一色的蓝,却是各有深浅,正如人心,深浅之间永不让人明了。
云穆轩,师父逝世以后他们师兄弟三人所建立的,有着凌驾于江湖第一庄的趋势,这庞大的产业,如今,只剩下
他一个了。
在冷轩有了心爱的人以后,在他留下红尘失踪以后。
那一个似血的黄昏,江穆将他的别离剑沉进了流经云穆轩的那条溪。
那一个惨淡的日暮,江穆埋葬了他夭折的梦,从此与梦绝缘。
没有人……再需要他的保护……他的美人已经是别人的英雄……
自此之后,在无月也无星的夜里再也见不到他周遭那别离剑的光华四溢,听不到红尘与多情箫的清越空灵。
他的样子依旧平静,波澜不兴的容颜看不出一点点心痛或神伤。只有夜深人静时的身影有种水蓝色的落寞和哀伤
。
从沉剑的那一天开始,每一夜孤寂着,仿佛一只夜的蜉蝣,暮生,朝亡,隐没于夜色中,固执地拒绝晨光。
灰蓝的夜,天上有璀璨的星光,水里有璨若流星的剑光,两相辉映,绝美如歌。他就站在那条流溪中,慢慢摸索
着,仿佛寻着被他丢弃的梦。
寻到了“别离“那冰绿色的剑身,象寻获至宝般,他欣喜地捧着它,将脸贴上了那冰凉无温的剑刃。剑光辉映下
,皎洁的容颜有许久不见的满足和幸福。
看着那宛若冷轩眸色的冰绿剑身,江穆不由陷进往事里。
还记得冷轩十四岁生日时,十七岁的他送的是一面琴。琴长七尺,用上好的桐木制成,名为红尘,是江穆用了半
年寻到的。
“这是名琴,旷古绝今。此等稀世之物,哪里寻得的?必定花了不少时间精力吧?舍得就这样送我?”
冷轩问的突然。而他,答得坦然。即使冷轩从来只叫他穆而不是师兄,他却因此而满足。
“名琴赠知音。在我手里,它一无所用;在你手里,就可以弹奏出千古绝响。我,当然舍得。别说只是琴而已,
就算你想要的是天上的星宿,只要你说了,师兄我也会想尽办法为你摘了下来。”
“就会这么胡言乱语,如果我真说了要,看你要如何才圆得了自己的话。”
或许是得到自己心喜之物,冷轩的眼眸竟有了一丝暖意,如冰封冷寂的冬日第一缕柔光,轻轻地掠过他的脸。
看他收下了那面琴,他不由暗自心喜。
那以后,冷轩不曾离开过红尘,甚至以它作为武器不再使用其他。后来在江湖中,提起红尘,已是声名赫赫。
冷轩喜欢在彤花下抚琴,尤其是风吹花落的时节。他极少抚琴,只有对两位师兄和师父时例外。
看天地苍穹花落如雨,听世间众生靡靡之音。
轩说,那象是悟禅。
他,不懂。
他只知道在一片如雪的白色中,轩的银发白衣是这般的轻柔,与那雪色浑然天成。
一直以来,有意无意间,他都喜欢细细地端详着冷轩的容颜,只是被轩发现的话免不了要恼他几天。
那一头不同寻常的银发,近看是一种流光水泻似的银,柔柔亮亮的,如一匹上好的绢。
而幽睫下,掩映着明丽的冰绿色双瞳。
欺霜胜雪的肌肤,如画的眉目。
这样的人若身为女子,该是何等的倾国倾城。
抬手,从他银色的发上,轻轻掬起一瓣不知何时沾染绯红的叶,他开玩笑道:“如果轩也有这绯红的发,想必是
另一番耀目的美丽。”
冷轩恼怒的瞪了他一眼才道:“银发已经是惊世骇俗,还嫌不够,难道要我再多些杀孽不成?也许我终有被染成
血色的一天,那腥红或许才是我的归宿吧。”
那一刻,才惊觉:轩因这异于常人的容貌受了多少苦。
他故意笑闹着,“别恼!就算轩是妖怪,二师兄我呀也会很喜欢的,别忘了我可是要一辈子保护你的。你那双手
不适合沾染了血色,若真有杀孽那也有师兄帮你担下来。”
怨恨,悲伤,痛苦…………
冷轩要承受的,远比他平静的外表显露出来的多得多。
从此,江穆绝口不提他样貌之事。
他不懂音律,却,总能在他或激越或幽咽的琴音中捕获他的心思。
断玄在那白莲似的指间造出一丝血痕,他不禁伸手握住,冷轩想抽出手,却让他握得更紧。
僵持之下,冷轩素来平静如水的面容竟有一丝慌乱。窗外,彤花开得那样旖旎,仿佛也映着了他苍白的脸色。
他用舌轻轻舔去冷轩手上的血迹,抬眼时,看见他低眉敛目,浓浓的眼睫颤动如风前飞絮,幽幽的眸子跳动着燃
烧的金焰,沉静而浓烈,令人惊艳。
那素净的容颜,此时却斜照着天外深深浅浅的一抹红。
霎时间,他,心动,如蝶。
也曾想过相受终老,却是不行,这等心思就此被深藏,能陪在身边就已是奢侈的幸福了。
每次当他或大师兄有事出谷,跨上骏马,回首仰望时,总能听见冷轩的琴音悠然萦绕在身旁。
弹的,正是那首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国无此声。
他微笑,桀骜的气息刹时尽露,而后在琴音中绝尘而去。
……
江穆抱着怀中的别离剑,如同抱住那个有着同样冰绿色眸子的男子。
“第一次和你喝酒时才发现你的酒品真的很差,一喝醉就胡乱说话,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诉我。不过也在那
天,你对我说,喜欢我,比喜欢任何人都要喜欢我……”
宛尔一笑,江穆轻轻地阖上眼帘,喃喃说:
“就算你醒来就全不记得了,就算你要和别人离开,我也不会阻止你,更不会怪你,但,你为何音信全无呢?若
能和你在一起,即便是方寸之地,咫尺的天空,我都会满足。为何连这样也做不到。
你不要我难道也不要我送你的红尘了?你心爱的琴我还为你好好保存着。我是很容易就满足的,真的,我只要能
像以前那样,就算一年只能见你一面都好……如今……竟连这小小的幸福也得不到……”
曾几何时,他是那么热衷于金戈铁马,纵横沙场的戎马生涯,他曾雄心万丈地想要得天下。
若能建立千古霸业,造就万世英名,纵使铁骑飞弩平沙场,涛声洗岸骨如霜。又有,何妨?
他曾经以为,只有号令江湖统一武林能令他热血沸腾,温柔乡里的旖旎风光只是生命中一闪而逝的流星。
冷轩爱上别人时,他也曾痛下决心:既然不能永远守侯他,那至少要得到整个江湖武林,他要完成霸业!为此,
甚至不惜和大师兄发生争执,以至于劝不了他的大师兄远走塞外,不再管事。
然而,这一刻,他想见冷轩,只想见他而已。
他想再次听他弹奏琴音,看他低眉敛目,沉静如莲的样子。
他还想对那个冷傲的人说:你不爱我,不要紧,只要你还留在我身边,就足够了。只要我是爱你的,就足够了。
夜很凉,风很大,狂风肆虐地霸占了整个天地,细细冷冷,冰凉透骨的雨弥漫了一夜。有些凄惨和悱恻。
想起冷轩的时候是温暖的,虽然有压抑的疼痛,但一点温暖也是好的,哪怕只是一点自以为是的纪念。
心禁不住阵阵颤栗,滚烫的液体在眼眶中焚烧,终于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他感觉到眼泪的温度,身体仅存的温
度。
抛下别离剑,江穆疯了似的逃离了溪边,狼狈得象光天化日下被人逮住的贼。无法忍受将自己的心思袒露于青天
白日下,所以宁可选择做一只夜的蜉蝣,把自己隐没于夜色中,独自悼念过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寒冬,天,碧蓝碧蓝的,有云,悠悠飞过。只开在冬的花悠然绽放,整个世界就覆盖在雪白的花荫下。
群山绵延,簇簇的白色花朵象一条流动的江河。仿佛世间所有的生命都应约前来,在这刹那里,在透明如醇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