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随着局势的改变,众人已经不约而同眼灼灼地盯着潼关了。
潼关位于关中东侧渭河入黄河处,为三秦之钥长安门户。南为秦岭长川峰峦叠翠,北临黄河天堑怒涛滚滚,地势险峻,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誉。北辰擎已经提前绘制了长安潼关洛阳的地形图,又用石块儿和沙土堆出了一副地形来,杨熙便带着任鹳过来凝神细看,尔后任鹳道:“你这地形不管粗看细看,算是做得不错。如今的局势,潼关和函谷关及两者之间的崤函道在皇帝陛下手中,若果然从这条路上交战,关中这一方从如今局势来看,未必能占住什么便宜。”
杨熙道:“先生所言极是。如今潼关被京师占据,长安至潼关反倒一马平川,并无险峻地势阻碍。小王的岳父在长安,祸是我惹出来的,他既然肯出手相助,我便已经感激不尽,断断不能因此而惊动他老人家的。所以我们当务之急,就是迅速占领潼关,便可使关中立于不败之地。我想岳父给我水军,应是别有深意,想来是让我渡江抢占风陵渡,两面出兵夹击。况且风陵渡若是到手,也可借机增加兵马,若能占据河北,就可以从两面夹击洛阳。如此胜算甚大。”
任鹳道:“是啊,关中、河北、巴蜀、江东,为天下四角。若是殿下能占据两角,这天下何愁不得?不过老夫觉得,京师那边恐对风陵渡已经加强了防守。”
他的猜测不错,卫勐铎已经接住皇帝的旨意,从河北抽调兵马,奔赴风陵渡而来。等关中的水军随着渭河顺流而下,却发现关东的水军已经堵在渭河入黄河处了。同时杨熙带着十几万兵马奔赴潼关,在关西六十里处择地扎营。
待一切收拾妥当,这一日杨熙带领任鹳、杨晔和北辰擎等人悄悄过来查探地形,但见黄河波涛滚滚而来,河上薄雾轻云中白帆隐隐,一排排战船严阵以待,似乎在等候着关中军的到来。
杨熙深深地吁了口气,回望身后巍峨雄伟的群山和依山凌河而建的潼关关楼,心道:“若是硬打,便是惨胜,也未必胜得了啊!不过岳父此言是何意呢?莫若我先试一试吧。”
等兵马齐备,整装待发,关中水军和陆上兵马同时发动了进攻,却是一虚一实,水军那边正面交锋,结果双方交战半天,相持不下。潼关关口这边却是一触即退,妄图将白翎的兵马引出关来。结果白翎洞悉了他们的用心,只是守关不出。杨熙派人强攻了一阵,见死伤惨重,便只得收兵回营。
第一次交锋,不出杨熙所料,果然天险难越,铩羽而归。
第二日杨熙接着派兵马来攻打,连着十余日,关上关下空自喊杀震天血流成河,战事却终究无甚进展,而伤亡愈重。杨晔这一段天天随着杨熙出去观战,不知何故烦躁不堪。见潼关迟迟强攻不下,便越来越是急躁。这一日他终于忍耐不住,亲自带着人冲到了关外,命令强攻。
潼关关楼高耸,上面战旗飘扬,关楼南侧为峭壁,北侧为大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兵士搬着云梯如潮水般涌上去,但却被白翎指挥守关弩兵一通箭雨给扫射了回来,霎时间血溅关山。足足交战了两个多时辰,死伤甚重,潼关关楼依旧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杨晔无奈,性子上来时,只得驻马在关外将白翎变着花样痛骂了一番,想引他出关伏击,那白翎在关楼上冷笑,片刻后回应他道:“你死了这条心吧!这种伎俩,你们是用了一次还是两次了?当本将军是傻子?”
杨晔一气之下,脱了一只靴子砸过去,却哪里能砸到白翎,不过出口恶气罢了。不提防流矢飞来,擦着他肩头而过,掀起一块皮肉,他犹自不知疼痛,打算接着带兵往前冲,被身后的年未一把给扯了回来。尔后肖南安张弓搭箭,狠狠回敬过去。可惜关楼太高,羽箭飞到白翎身前,已经力竭,被他轻易给拨了开,指着肖南安骂道:“小兔崽子,你不长眼睛,敢射老子,回头找机会再收拾你!”
杨晔被年未按着肩膀一路扯回来,路上絮絮叨叨接着骂。杨熙知晓消息,专程赶过来接他,见他状况凄惨,忍不住斥责道:“你是疯了不成?从前也没见你急成这样!潼关自古便为天堑之地,古来兵家在此地交战,便是打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瞎闹什么?鞋子去哪里了?”
杨晔气哼哼地把另一只乌皮履也给脱了,远远地扔了出去。魏临仙低声道:“你顶好脱光了衣服去阵前走一遭,或许那白翎眼一花,神魂颠倒起来,潼关就让你给拿下了也说不定。”
是晚杨熙把任鹳请进了中军帐饮酒,杨晔和北辰擎作陪。席间杨熙试探问道:“先生和小王的岳父交好很多年了吧?”
任鹳屈指一算,道:“记得刚结识岑王爷,便吃上了小岑郡主的满月酒,应该有十四年了。”
杨熙道:“那么岳父在关中这么多年,就放任潼关掌握在皇兄手中,他对此事可曾介怀过?毕竟潼关是关中门户,将潼关拱手与人,等于将自家的身价性命都交到了别人的手上,岑王爷他安心吗?”
任鹳抬眼看了看杨熙,忽然呵呵一笑,却不言语。
杨熙亦是微微一笑,杨晔忍不住问道:“任先生,你笑什么?”
任鹳笑道:“我笑赵王殿下已经成了岑王爷的东床快婿,却还不晓得自己岳父的脾性?他的命,还有他那两个宝贝丫头的命,只能他自己捏着,哪里能交给别人?”
杨熙微一沉吟,便不再问,片刻后道:“小王临出长安时,父亲大人有交代,这第一仗,便是惨胜,也不能落败了。”
任鹳道:“是啊,纵然惨胜,也终究是赵王殿下带着人马出征打出来的胜仗,凭借的全是殿下自己的能力。这说明岑王爷的眼光好,大郡主嫁人嫁得值,如此关中数万人众才能心悦诚服。关中才会真正成为赵王殿下发兵中原、进而雄霸天下的坚实后盾。”
杨熙颔首道:“先生所言极是。如此说来,潼关我还真得想办法了。自从小王在关中成了家,觉得皇兄那边从原来的攻势似乎隐隐变成了守势。可惜离得京师太远,消息又不灵通,终究把握不住动向。”
任鹳微笑道:“若是京师那边有内应,最好不过。如今潼关僵持在这里,找不到突破的地方,也是无聊。老夫正在想,老夫的徒儿荆怀玉,老夫可以趁着这空子去试试游说他,若是他肯投诚赵王殿下,那是再好不过。他是天子身边的宠臣,若是把那边的战报和朝堂动向能及时告知我等,与我们大有裨益。况且如此也可为将来有朝一日进驻京师做好准备。”
杨晔听到荆怀玉的尊姓大名,脸皮抽动几下,终于忍耐不住,道:“荆侍郎他虽然为先生您的高足,可是先生你知晓他的为人么?人家谪仙一般的人物,咱也用得起?”
任鹳听他口气怪异,却也不以为杵,笑吟吟地看他一眼:“他又不是女人,不用讲究什么德言工容吧?能用即可。却不知赵王殿下瞧得上否?”
杨熙道:“小王曾有幸在凤于关得见荆侍郎一面,令高徒风姿澹雅,英华内敛,小王颇有结纳之心。且看任先生是否能说动他了。只是两军正交战,道路不通,任先生如何往京师去?”
任鹳道:“这个不难,老夫扮成游方道士,绕道河北,躲开大军便是。只是老夫这小徒功利心过重,却不知若真有事成之日,赵王殿下能给他何种承诺。若能令他动心,那是再好不过。”
远在京师的荆怀玉还没有动心,坐在任鹳对面的杨晔却抢先砰然心动了,恍惚听得杨熙道:“先生可告诉荆侍郎,若果然有事成之日,当以国相之位赠予。”
杨晔心眼里一百个看不上荆怀玉,但此时却顾不上反驳,也无心接着用饭,慌忙绕到了任鹳身边,扒住任鹳的手臂:“任先生,您孤身一人,这长路迢迢兵荒马乱的可是不大好,我哥哥也会担心的。您要个做伴的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有关紫貂,如今在中国东北三省有,别的地方没有。但在古代,祁连山等地出现过紫貂的身影,所以俺推断甘南的山里也有,俺说有就有,无耻状爬走……
有关潼关关口,历朝历代先后搬迁了好几个地方,本文潼关地址以唐朝最后那次搬迁为准,大概在公元691年。文中的潼关关楼在1956年修建三门峡水库时被拆除,不复存在。
第62章
任鹳微微一笑,淡淡地道:“老夫独来独往惯了,不需有人做伴。”
杨晔忙道:“是这样的。从前哥哥带着云起去凤于关打仗,我单独在京师待了两年,在朝中也认得几个官员。莫若我也跟着,借此机会多联络来往一下,将来若能拿下潼关,接下来也就是攻打洛阳了,总要及早做个准备。”
杨熙闻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便是要联络京师官员,等打下潼关了,再去联络不迟,你慌什么?”
杨晔赔笑道:“哥,等你打下潼关的时候,这潼关成了长安真正的门户,洛阳便没了西门。届时京师那边,必定会人心惶惶、戒备森严。我要混过去做手脚,便没有那么容易了。所以此事宜未雨而绸缪,您意下如何?”
他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但杨熙却总觉得他存了别样心思,怕他没了管束,自以为是地闯出祸来,因此还是不太放心,便看看一直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北辰擎,询问道:“云起,你觉得如何?”
北辰擎斜斜觑着杨晔,见他满含着期待地看向自己,眼珠冉冉而动,眼中水气氤氲。他自小便见不得杨晔这般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一软,便低声道:“去去也行。当初陛下不是曾对属下说过,攻打洛阳的重任要交给小狼么?他的确该早作准备。”
于是杨熙顺便又瞟了北辰擎一眼,道:“你们先回去,待我和任先生商量一番再说。”
杨晔在军营中,一直和北辰擎住一个帐篷。杨熙发了话,杨晔便只得和北辰擎先回营帐中。
一进营帐,杨晔便扯着北辰擎亲热地坐到了床边,抓住他的手臂由衷夸赞道:“云起最好了,今天竟然能替我说话。不管成与不成,我总是感激你的。只要这次我能去洛阳,你说你想要什么吧,我一定给你带回来。”
北辰擎微笑道:“我不要什么,你能平安回来就成。可是殿下未必会答应你去。毕竟如今就去洛阳,太早了些,便是我,也起了疑心。”
杨晔慌忙接着赔笑:“这有什么可疑心的?我是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云起啊,实则我……我哪里会带兵打仗?我就会吃饭喝酒逛窑子,这么点本事,拿出来也是贻笑大方。况且那京师的城墙高且坚固,北据邙陵,南临洛水,另有左瀍右涧及伊阙天然门户,所以我只能及早做准备。你得替我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劝得哥哥放我去走一趟,不然我只能买块儿水豆腐撞死算了!”一边说,一边就挨着他坐下,扭成麻花状在他身上蹭了几下。
北辰擎禁不起他啰嗦,伸手推开他一些,叹道:“你就会来缠我。”
两人正腻歪,却听帐门处杨熙的声音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我能不能听?”
北辰擎忙起身,道:“殿下深夜前来,有何吩咐?”
杨熙细长的眼睛在杨晔身上梭巡不去,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怀疑之色:“我越想越觉得怪异,小狼你去洛阳,真的是去联络从前认识的官员么?”
杨晔忙道:“是啊是啊,真的是。哥哥,你要相信我,我现在长大了,当然是想替你分忧解难的。我……我很有用的。”一边应付他,一边给北辰擎频频递眼色,让他帮忙来诠释自己究竟有什么用。
北辰擎会意,也跟着替他敲边鼓:“殿下,属下觉得小狼可以和任先生走一趟。一来保护任先生的安全,其次小狼在京师单独呆了两年,殿下曾吩咐他要和朝中许多的官员多结纳,我记得其中有左散骑常侍严奉。严奉此人他从前统管过京师武库,如今武库的许多官员将士还是他的属下。小狼适才跟我说,他此次便是想重点联络此人,若是肯与我等为谋,便有大用处。”
杨熙哦地一声,两眼闪闪看着他:“有什么大用途?说来听听。”
北辰擎沉吟不语,他为人老实,显然还没将谎话编圆。杨熙缓步走近他,微笑道:“算了,既然云起说小狼你能去,你就跟着任先生走一遭吧。我让魏临仙和年未随着你,你不要嫌弃他们啰嗦,总是管束着你,否则谁都不用去了。任先生明日一早就出发,你这就收拾东西。”
杨晔闻言大喜,慌忙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杨熙便在一边等着,过得片刻,忽然道:“你若是收拾完了,去看看魏临仙他们收拾好了没有,别耽搁了行程。”杨晔一怔,暗道刚才还不想我去洛阳,这会儿这么快就撵我滚蛋,这么……急不可待。眼睛忽然扫到烛影里的北辰擎,见他清俊的脸上满是寂寥悒郁之色,垂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却不肯看杨熙一眼。
杨晔忽然会意,原来自己碍了眼,便扛起包裹,道:“是,哥哥,我已经好了,这就去催着他们!”言罢刚刚窜出帐门,却被北辰擎从后面赶上来揽住了肩膀,嘱咐道:“我刚才已经提点过你了,不管你去洛阳干什么,严奉是一定要联络的。”低声在他耳边又交代几句,杨晔道:“我明白,你放心。”将他往帐里一推,背影晃得几晃,转瞬间没入了夜色中。
北辰擎只得孤身折返,杨熙坐在他常坐的一把交椅中,笑吟吟地看着他,两人僵持片刻,杨熙唇角一弯,眼中却微微有些苦涩之意:“今日为了小狼,竟然肯跟我说这么多的话。你就总是这么纵容他,倒难为了你这一番苦心。”
北辰擎闻言,却忽然惶恐起来,低声道:“不是的,殿下,我……我不是……殿下成家了,我做为属下,我……”却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措辞,杨熙缓缓起身,一伸手,要将他扯到怀中抱住。北辰擎侧身很轻易地避了开:“殿下,殿下将攻打洛阳的重任交给小狼,那么就把攻打潼关的任务交给我吧,我定当不辱使命,便是赴汤蹈火,也要全力拿下潼关。我这里有一套策略,只是还不是很周详。等我思谋妥当,会找殿下禀报商讨。”
杨熙右手握成拳抵住了自己的下颌,盯着他的双眼,搜索那眼中的神情,北辰擎却沉下了眼睑不看他,杨熙便淡淡地道:“自从我娶了大郡主,你多少天不好好理我了。我半夜三更地过来,还把小狼撵走,便是要听你禀报军情么?”
北辰擎沉默无语,杨熙再一次逼近他,高大的阴影笼罩了他的身躯,气势依旧咄咄逼人:“你平常最柔顺听话,如今这一点心结却无论如何解不开。大道理我不跟你说那么多,待事成之后,你就等着瞧吧。今晚不许撵我,也不许拒绝我,不然小狼他别去了,他就呆在潼关……唉……”一边浓重地叹息,一边把无处退却的北辰擎揽入怀中,却在他耳边接着慨叹道:“小狼他去洛阳,是想干什么?你说这小混蛋他究竟操的什么心?”
北辰擎接着替杨晔辩解:“他……他是真的想拿下洛阳,不过他去不去的,我也不在意。只要他不来缠我,唔……”
杨熙抽空笑了笑,从容不迫,他不来缠你,我来缠你,你天生长了一张让人一见就想纠缠的脸,可是怪不得兄弟们……
第二日清晨,任鹳、杨晔、魏临仙和年未四人整装待发,杨熙将他们送出军营去,眼看着去了方才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