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已是黄昏,黑茶去油腻,只觉腹内空空,颇惦记着一顿好饭。
行步匆匆,来到厅前,只见蛋蛋迎上来,道:“老爷已用过饭了,少爷的饭送去了房里,李大人正候着呢
。”
“哦。”我无奈转头,直奔卧房而去,一推门,就见李子修坐在桌前,光线昏暗,看不清眉眼。
“袁小姐如何?”他声线平直,不带起伏。
“什么如何?”我反问。
“她风华绝代,又是青春逼人,难道你一点也不动心?”他似笑非笑地问。
“你是在讽刺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么?被你踢了一脚,我还怎么对女人动心?”说着话,我举筷,顾不上斯
文,大快朵颐。
他隐隐有些得意,“我就知道你不会对这样的娇纵女子动心。”
“那你还有什么好问?”
他不答话,重新开了话题,“袁小姐没告诉你,我对她说了什么?”
这种事,问也无需问,他不是傻子,知道我现在与他不方便太过亲密,又不放心我与袁沁私下邀约,于是
匆匆赶去一看,佯装碰上,明面上较量琴艺,但暗露敌意,好让袁沁知道,我跟他的关系是不简单的。
如此而已,想也想的出。
“没有,在她眼里,你无关紧要,怎么会浪费时间在你身上?”我故意激他,不知怎地,有些报复地开心
。
“那你呢?在你眼里,我亦是无关紧要之人?是不是?”他靠近过来,我一退,他再进,我复退,退无可
退,只觉焦躁,一口鱼泄愤一般咽下去,却骨鲠在喉。
“哎!”我丢了筷子,捏住喉咙,哑嗓道:“让人拿点醋来,卡住了。”
他倒是慌了手脚,先捡根青菜塞进我嘴里,叮嘱道:“别嚼,努力吞……”说罢,又喊人拿醋,手忙脚乱
,天塌了也不见得如此慌。
折腾好半晌,总算是咽下那根刺,憋得我满脸通红。
“好些了吗?”他轻抚后背,倒杯茶给我,“喝了吧!”
我一饮而尽,不够,再要,喝得太猛,嘴角滴下来,正欲擦去却见他抬了手,指尖自嘴角滑过,我忽然麻
了一下,微微一抖。
“子夜——”李子修的眼神如轻烟一般,笼住我,太不寻常,百感交集。
能坚持到几时呢?我守身,不过是因为难有合眼缘的人,再者也是待价而沽,总想更值得一点,谁知道过
去几年竟无能叫价之人。现下李子修虽然是被闲置,但总有起复的一日,何况他在王公旧臣中的号召力,
正是我没有的,且他布子多年,我却一无所知……他是值得的。
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既然心甘情愿,索性就快刀斩乱麻,择日不如撞日。
我舔舔唇边,笑道:“我若说我心中没有你,会不会败了你的兴致?”我微微别过脸去,耳语道:“难道
你不怕我踢你一脚?”
他忍不住了,为这挑衅的调情。
“我倒要看看,你是否舍得?”霸气如兽。
他顶上门,将我打横抱起,轻轻放在榻上,像伺候一尊琉璃像,蹑手蹑脚,连气息都屏了,生怕惊到我。
颤抖着脱衣,一件一件,手脚轻慢,我看着他,顿觉此人不再像猴,太笨拙。
“子夜。”他附在耳边,边噬边唤,“你像是玉雕的。”
我沉默着,心间似有蝴蝶飞舞,舞不高,挥翅的风一直盘旋不绝,像是心上开了洞,呼应着直透风,慌得
忍不住抖动起来,他攀住我,极冷静地道:“别怕。”尔后,长驱直入,那洞,竟然在那瞬间如情天恨海
般被堵上了。
我透不过气,只觉得如坠深渊,他长发散了我一头一脸,伴着身姿,有节奏地掠过双颊,我被撩起了不安
的兴奋,越来越强,伴着身体里的充盈,忽然听到自己发出一种陌生的,轻柔的,销骨的轻哼。
李子修,异常威武,如洪水猛兽,疯狂地进逼着,一撞一撞,将我撞入深渊,带着满面炫耀似的放肆。
刹那之间,我们困在一个小小的逼仄红帐间,身锁情/欲。我耳红心跳,就连射出的目光都失了力。从不知
道的,从不知道的,竟然是这种滋味!冷寂半生,无依无靠,孤军奋战,如今却有一个人可以托付,像是
一张白纸,要写要画全由着我,一点也不拘束,无条件的宠溺。
我觉得,我无法逃脱生天,就这样被困死了。
最终,他轻叹一声,伏在我身上,像是抽空了所有力气。
“子夜……”他将我鬓边长发拢在脑后,幽幽道:“明知你不爱我,我还是一头撞进来了,没想逃。”
瞬间,我清明了,分明抛在脑后的尔虞我诈一下子回到手边。
“叔才……”我缠住他,窝在怀中,思伏万千,一昔快乐,不过是只争朝夕。
“我还以为你是双枪陆文龙。”带着无耻的快乐,不再隐忍自持,稍稍又激了下他。
李子修挑了下眉,不悦道:“你看我不起?”
“没……”我憋着笑,道:“只恐春宵虚度。”
他瞬间呼吸重了,东山再起,硬邦邦将我翻过来,傲然一笑:“子夜……来日方长,你定会后悔今日所说
,怕只怕,你受不来!”
挺身而入,红帐顿暖,我酥软半昏,像承受刀俎的鱼肉。——这样多好,无需机关算计,步步惊心,就算
堕落,也堕落的安心。
认命般地惬意。
第十一章
暗夜中传来打更声,乍惊,顿醒。
梦中尽是称心如意,一觉醒来,人间依旧龌龊处处,瞬觉怅然若失。我喟叹一声,尔后扭扭身子,脖子疼
,肩膀疼,腰疼,如巨石压身,但是很暖,因为被李子修牢牢裹着,绕脖环腰,半骑在我身上,姿势诡异
。
我挑了下帐子,让光亮透进来,一霎那,看到他熟睡的脸,略带着笑,不禁有些羡慕,我一早起来,眉头
永远都是紧锁的,睡觉累过打仗。
心有不甘,于是推推他,“几更了?”
他猛然惊醒,迷茫四望,忽然抱紧我,“四更吧,再睡睡。”
四更天,还怎么睡得住?他是无官一身轻,但我还需尽臣子本分去。
挣扎而起,喊下人进来伺候洗漱更衣,铜盆叮叮当当,衣服窸窸窣窣,终了,他睡不住了,翻起来摸索着
找出衣服,胡乱抹把脸,漱口后将长发用紫缎及肩束起,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嗯?”
“这样散朝后就能看到你了。”
“不用。”我淡漠道,“可能与袁首辅有事要谈。”
“啧——”他不满:“你谈你的就是了,还是说你讨厌看到我?”
我懒得争辩,一语不发,由他跟着,跟着就跟着,横竖是他喜欢,也碍不着我什么事。
早朝,袁首辅当庭提议,将黑茶纳为官茶,事小也便无异议,但我心中暗喜。散朝后,袁首辅主动相邀,
同行而去,他道:“小女刁蛮,可曾难为了顾贤侄?”
“哪有的事,袁小姐虽身为女子但心系天下,下官佩服还来不及。”
袁首辅微微蹙眉,沉吟片刻,道:“顾贤侄,我不妨有话直说,小女与兵部尚书之子本有婚约,还请顾贤
侄劝诫一二……”
他果然是看重袁沁的。意外中的爱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统统不作数,任谁苦口婆心也不能力挽狂澜,
但是只要当事人一句话,最深的情爱也会被割裂。君不见,祝家父母苦苦相逼却斩不断情丝,可如若梁山
伯说句话呢?说根本不爱她,只是娱兴的小玩意,那么祝英台未必就会跟着他殉情化蝶。
袁首辅,清明的很!
他看重我,不欲驳我的面子,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允了茶事,但他更看重自己的女儿,要我出头说项
,既不会逼反了她,也吃准我不会逆了他的意。
“袁大人请放心,我自当规劝。”我答应得坦荡荡,他不由大喜,挽手道:“我就知道顾贤侄是个明白人
!”可不是嘛!我是明白人,可他未必是,说了规劝,但没说何时,十年后的规劝也是规劝,祝英台化蝶
后的规劝难道就不算规劝?
行至宫门外,分道扬镳,我心满意足,登车而去。
“子夜……”刚落座,他又攀上来,还顺脚将蛋蛋踢了出去,笑道:“有什么喜事?”
“皇上要大婚了。”
他在腰间猛然一勒,我差点透不过气来,正想破口大骂,就听他附耳道:“叫你哄我!还不从实招来?”
“哎,真的没什么事。”实在是没什么好说,只得将朝上个人反应速速道了一遍,李子修抱着我,听得仔
细,沉目道:“看来,礼议一事落入胶着了。”
可不是,两两不让,就只能这么拖下去。
“子夜,我今日带你去见两个人。”
“谁?”
“皇上和齐国玉。”
我讶然,一个困于深宫,一个居于长野,怎能聚首?
“齐国玉三日前已到京。”
“那皇上呢?他怎么出得来?你要进宫去见他,袁首辅未必不知道。”
李子修促狭地道:“你有事瞒我,我自然也要有事瞒你,这才公平,你跟着来便是,保证不会让袁大人发
现的。”
他神秘兮兮,故作炫耀,一定想我追问。
“好。”我言简意赅,靠在车里睡了,李子修似乎有些愤愤然,环着我的手立即紧了,他那点小心思,总
是无所遁形。
……
下午,难得闲散,坐在书房中画一副墨竹图。
“子夜,你画竹是否运的是草书的竖长撇?”他一眼看破。
“嗯,你有何指教?”
“指教?”他自嘲道:“昔日夫子恨不得折了我的笔,叫我终生别做作画,我还哪敢在你跟前谈指教?”
我短促地吭了一声,着实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由想起一件旧事,昔日夫子以百鸟为题命各人作画一
张,谁知道数日后李子修竟交上一副雄鸡朝鸣图来,夫子大怒,数落他鸡鸟不分,要他当堂再画一幅,哪
曾料到李子修文章写得华美犀利,但对作画居然半点天分也无,甚至连鸡都画得似是而非,夫子恨极,可
李子修却乐在其中,夫子忍无可忍,遂叫他终生别再作画。
我扶额,道:“叔才,既非来指教,也非赏画,那你来做什么?”
“皇上和齐国玉来了。”
“来了?”
“对,就在安国府里。”
我手一抖,墨汁飞溅,落在了他的白袍上。皇上要出宫,需有人相助,需瞒过宫门守军,层层关卡,各处
要照应得到,如此通天彻地之能,当真是小觑了他。
“人呢?”
“已经带到你房里了。”
“你——”我气结,众目睽睽就往我房里带,万一有个别不长眼地说漏一半句,要安国府从此如何立足?
“你放心,你那个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本少爷方才将所有人都打出去了。”
“诶?”
“说要与你亲近……”话未说完,传来破空之响,一杆毛笔贴着李子修的面颊飞过,他稍侧头,道:“莫
非你在礼部这些年只是学会打人?”
“对,此笔法谓之‘扎蝇法’……”说罢,我施施然走了,直奔小院。
齐国玉,与现任袁首辅正气浩然的样子颇为不同,他形相清癯,萧疏轩举,添一柄拂尘便是云游方士,然
而,他是本朝数百年来,唯一一个从首辅之位上全身而退的人。
“齐大人——”我与李子修跨进门来,齐国玉与萧言分坐两边,相对无言,我拿不准他们是否相识,只得
对齐国玉施礼在先。
“哎呀!顾大人!”齐国玉急行两步,托起我道:“顾大人可真眼拙,不先问皇上安,倒是对我这山野莽
夫客气起来。”——原来他们已经互相见过了。
“臣顾承阳参见皇上!”退后三步,伏地大呼,只闻萧言冷道:“顾卿无需多礼,坐。”
我淡淡一笑,挽了李子修入座,四人皆饮茶不语,直到一炷香之后,萧言方开口:“叔才……”他们竟然
亲熟到如此地步了!“这礼议之事,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李子修挑眉道:“小臣哪里有什么意思,齐大人在座,皇上还是听听齐大人的意思。”我察言观色,立即
将半空茶盏添至七分,齐国玉每每开口,必以茶润喉。
齐国玉轻敲桌面,赞道:“顾大人果然心思甚微,怪不得令李大人思慕多年,只是……寻常人等讲究夫唱
妇随,不知两位是谁随了谁?”
暗然心惊,李子修未将我的打算如实相告,两人便单身赴约,可真是胆子奇大,若是赌错,一个丢了安稳
晚年,一个丢了沉沉龙椅……只可叹李子修,操着两个如此精明胆大的押家,可真要如履薄冰了。
“齐大人,犯不上说是谁随了谁,我李子修可以性命担保,子夜不会害了我们的。”李子修维护道,不必
说太透亮,在座均有闻歌弦知雅意的本事。
“呵——那就好!”齐国玉低头饮茶,然后迅速再瞥我一眼,不露声色地道:“顾大人年纪轻轻就知韬光
养晦,老夫佩服。”
“齐大人过誉了。”
齐国玉是品茶高手,在座四人,唯有他以黑茶相待,他必然知我心意。
“齐大人,既然叔才这么说,朕便想问问齐卿作何想法……”萧言转过脸来,波澜不惊地问。
“皇上,老臣想听一下顾大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这个老精刮,知我最明白袁首辅的心意,所以才一定要探个底。
“顾卿?”萧言的目光终于落到我面上来,一双眼睛,沉如暮色,藏了一切不显山不漏水,冷冷将茶盏一
磕,“说吧!”尔后一动不动,坐如泥胎。
我展颜,笑道,“皇上,不知你是否有勇气再来一次退位呢?”
“大胆!”他一掌拍在桌上,“顾承阳!”
“皇上……”有人握住我的手,挑肩担重,扬声道:“臣以为,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下午,有艳阳高照,光线越过窗棂,投在他英挺的面上,焕彩勃勃,我忽然有些恍惚,他在明,萧言在暗
,但是,分明有种气息错落着,交融着,逐渐逼近,彼此厮杀,而后,有一方慢慢退了。
萧言说:“叔才,你仔细道来。”——是他的声音,软了。
第十二章
想在官场纵横捭阖、游刃有余,凭的是什么?洞察先机?不,统治国家如水上行舟,在于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