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卿跟九哥不像,却总让他隐隐觉得熟悉。这时他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年轻人办事性格跟史建塘倒有几分相像。
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们都是九哥一手带出来的。
他这才想起李存审最后给他的那封信里的一些东西,李存审说他很高兴他们能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他也会很高兴如果能再遇见他们。
叫善友的鹰坊人扶他在廊下坐下,他缓了缓气息问:“有水吗?”
有人进后宫找皇后,刘玉娘却没有来,只有一个小太监端着一碗酪浆颤颤巍巍过来了,李彦卿一见眉毛就拧住了,他一把扭住了那个小太监:“皇后呢?”
那个小太监显然被衣甲染血横眉竖目的李彦卿吓呆了,结结巴巴口不择言:“与,与申王打,打点——”
没听完李彦卿就明白了,松开那个小太监狠狠骂了句“贱人!”提刀就要往后宫冲,却被李存勖叫住了:“四郎,随她去吧。”
李彦卿转身时满面不解:“陛下——”
是准备扒上李存渥了么?这个女人,还是这么伶俐——没有丝毫不满愤恨,李存勖心下暗暗一笑声音很心平气和:“——随她去吧,她只是个女人。”
李存勖向他招了招手,他忙按剑跪下,李存勖把他拉近了:“我只能说一次所以好好听着——我很快会死,到时候你带他们从西廊下往朝阳门,兴庆宫还有备用的御马,骑了就赶快出城据山暂避,城里有家眷的也都带上。等李总管进了洛阳你马上去见他,照实说内兵作乱时你在我身边,他不会为难你。”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跟他说,别把我埋在我爹旁边——都听明白了吗?”
李彦卿狠狠咬了咬牙,只能应声道:“臣知道了!”
李存勖点点头松开他又闭上了眼睛,却突然又问他:“四郎,你还记得你父亲教过你的话吗?”
李彦卿听李存勖这时竟提起他父亲,愣了愣才答道:“不敢忘。”
“那就好,你最好找人把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写下来,我这辈子见过的真正的男人不多,你父亲是一个。”他的声音很虚弱,却很轻快:“你父亲在时我没听他的话,结果吃了很多亏,你要听他的话。”
说完在李彦卿胸前轻推了一掌,说话时就像宴席结束时在门口送别客人的主人:
“——去吧,年轻人。”
他闭上了眼睛,一片纯粹的黑暗慢慢笼罩下来。
李存勖没有再多的话了,他也没有再要对李嗣源说的了,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晚了。
这时他突然非常想念李存审,想念那些离开了他很久的人们,想念那些离开了他很久的时光,想念的每一根骨头都发疼,相较之下额上的伤到不怎么痛了。
但他这个样子去见李存审,肯定又要惹他伤心了。
他还很年轻时说要照顾李存审,到最后仍然是李存审在照顾他。
李嗣源没有违背他的誓言,他的表达方式就是让自己决定所有事,然后默默的站在自己身边。即使他死了李嗣源也会活下去,因为他是一个比自己负责得多的人。
有一天我们都化成了灰,我还是相信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知道人会欺骗,人会背叛,但是我会因为你原谅所有人。
我很高兴我能爱上你,我也很高兴你能爱我,这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事。
我很抱歉现在我们必须暂时分别了。
记着我,记着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们还会再见。
……
李存勖按着额头的手垂了下来,李彦卿叫了几声陛下,李存勖没有应声。他探了探李存勖的鼻息,深吸了一口气就站了起来,转身就叫周围戒备的几人:“陛下薨了,我们快走!”
虽然早有准备但得到这个确切消息时几人还是呆了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李存勖无疑是个一塌糊涂的皇帝,但扪心说他确实是个待人很不错的人:他率真,陈恳,慷慨,热情,而要了他的命的也是这些。
有人呜咽出了声,李彦卿心中纷乱,握着刀的手骨节捏的咯咯响。他努力稳住声音指挥众人往西,等周围人都撤尽了他想起没看见扶李存勖的那个鹰坊侍官,一回头便看见他还在廊下看着李存勖的尸体发呆,就两步赶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膊:“快走!”
善友慢慢转头,他神色很平静,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走,我不能就这么把陛下留在这里。”
这人是吓傻了么?李彦卿心里着火,对着他就喊:“——陛下薨了!”
李彦卿冲他吼出这句话时泪水忽然就迷了眼睛,他咬咬牙用最大的音量试图盖住声音中的哽咽:“——他死了!你不想死就快跟我们走!”
善友的态度还是那么平静,就像不远处传来的喊杀叫嚣声来自另一个世界:“我知道陛下死了,但是我不能就这么把陛下留在这里。”
这人疯了,李彦卿下了结论。他放开善友转身就去追前面的人,泪水却不受控制的流了满面,他不应该伤心,但是他止不住泪水,他记得连他父亲过世时他都没这么哭过。
善友看了看他跑开的方向就弯腰把李存勖的尸体拖到廊下放平,李存勖额上的伤还在汩汩冒血,但他擦去了李存勖脸上的血水时却发现他的表情很祥和,嘴角仿仿佛佛竟有一丝笑意。
他从后殿抱来一些琵琶丝竹盖在李存勖的尸体上就摸出了火折子,点火前他犹豫了一下,就把一把月琴往上拉了拉遮住了李存勖的脸。
火很快烧起来了。
……
是日,李嗣源至罂子谷,闻之,恸哭,谓诸将曰:“主上素得士心,正为群小蔽惑至此,今吾将安归乎!”
戊子,朱守殷遣使驰白嗣源,以“京城大乱,诸军焚掠不已,愿亟来救之!”
乙丑,嗣源入洛阳,止于私第,禁焚掠,拾庄宗骨于灰烬之中而殡之。
……刘皇后为尼于晋阳,监国使人就杀之。
……有司议即位礼。李绍真、孔循以为唐运已尽,宜自建国号。监国问左右:“何谓国号?”对曰:“先帝赐姓于唐,为唐复仇,继昭宗后,故称唐。今梁朝之人不欲殿下称唐耳。”
监国曰:“吾年十三事献祖,献祖以吾宗属,视吾犹子。又事武皇垂三十年,先帝垂二十年,经纶攻战,未尝不预;武皇之基业则吾之基业也,先帝之天下则吾之天下也,安有同家而异国乎!”令执政更议。吏部尚书李琪曰:“若改国号,则先帝遂为路人,梓宫安所托乎!不惟殿下忘三世旧君,吾曹为人臣者能自安乎!前代以旁支入继多矣,宜用嗣子柩前即位之礼。”
众从之。丙午,监国自兴圣宫赴西宫,服斩衰,于柩前即皇帝位,百官缟素。既而御衮冕受册,百官吉服称贺。
……宦官数百人窜匿山林,或落发为僧,至晋阳者七十馀人,诏北都指挥使李从温悉诛之。
……以从谦为景州刺史,已而杀之。
……丙子,葬光圣神闵孝皇帝于雍陵,庙号庄宗。
……
从来没有人见过李嗣源落泪,现在所有人都看见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时那个男人哭得就像疯了。
李嗣源进了洛阳后没有进宫而是停在了私邸,李彦卿斟酌一番后还是去见了他。李嗣源确实没为难他,只向他询问了内兵作乱的详情。李彦卿照实说完后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先皇临终前曾说希望能不归葬晋阳。”
他看见李嗣源手抖了一下,表情却仍没什么变化,只沉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的声音很苍老。
李彦卿印象中的李嗣源不是这样,他记得那是个永远刚毅英武的男人,即使年过五旬气势仍然不减当年,但现在他看到的李嗣源却明显苍老了。
所有人都觉得李嗣源变了,登基称帝之后这个男人突然衰老了。
禁四方朝贡鹰犬奇玩,遣散后宫冗员只留年长宫女掌管宫室,甚至下诏“朕之二字,但不连读,余无所避讳”,李嗣源做皇帝的意义似乎只剩下整理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他是骑将出身,沙陀人的他连汉文都不认识却仍然坐到了桌前,一件一件处理掉李存勖留下的那些杂乱纷冗的国务政事。朝外他宽租缓赋明法安民,朝中他软硬兼施手段决绝,硬生生将这个已经垂垂欲危的国家保存下来。
他不仅稳固了这个国家,饱经战乱的中原土地在他的经营下竟渐渐开始有了生气,但他却在这期间急速的衰老了。
就像空了心的树木,李嗣源在李存勖死后一年十几岁的衰老下去。他五十多岁时看上去只像四十出头,而现在他六十岁时看上去却像已经年过八十了。
如果是内部崩坏了,那么再坚实的树木也会很快枯干,再屹然的山峦也会轻易倒塌。
这个昔日从来面不改色的男人变得容易落泪,他有时也会笑。前朝伶人只有敬新磨没有获罪被诛留在了宫中,敬新磨与他议论打趣时他常常就会笑。
李嗣源很快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
明宗圣德和武钦孝皇帝下长兴四年(癸巳,公元九三三年)
戊戌,帝殂。
……
“怎么了?”
“没什么,一个怪异的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