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尽天下(碧弓扶摇尽苍穹)上——满地梨花雪
满地梨花雪  发于:2013年0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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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罗推崇并擅长制作的,也正是种弓。望山交给他矫正的,同样是这种弓。

严格推究起来,制造双曲反弯弓,过程相当之繁复——

需要备齐六材,这六种材料分别是干、角、筋、胶、丝、漆。只有“六材既聚,巧者合之”,才能做出一把良弓。真正称得上良弓的,每一道制造工序都需要严格依照节气时令来做的。大致说来,大工序有这样几个:

首先,负责挑选弓干材料的弓人要在第一年冬天将完全干透的木材或竹子削制成型,做好弓干。然后,第二年春天时,弓人将前一年备好的牛角削成大小合适的片。第三步,在夏天将从牛身上取下的筋梳理成型,用酒蒸、锤打、拧紧、手撕等法子处理好,使其不再收缩成细条。第四步,到了这年秋天时,弓人就可以在弓干外侧粘贴筋丝了,并在弓干内侧贴上片状的角。第五步,冬天就可以用束好的丝来缠弓了,将精细牢固的丝缠绕在弓节上,使弓更加牢固。第六步,等到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给整把弓上漆。

第三年春天方可被弦。

这样做出来的弓才是真正称得上“材美,工巧”,弓身弹力远胜于那些短时少工的弓……但这也不过是普通的良弓罢了,若是王侯将相所用之弓,非得更加费时费力不可……结罗一想到过去师傅教导自己要牢记的做弓守则,忽的就心虚起来。

他罔顾师门教训,不但偷工减料造了一大堆冒充良弓的竹弓,还改造出了一把“上德玄弓”,绝对的败坏师门声誉、造假制假,赤裸裸往师傅头上扣屎盆子。

若不幸哪天自己做的这些个荒唐事儿被师傅得知,一定少不得一顿打,说不定……还会被踢出师门也未可知。

想想心就痛了,这心底的气呀止不住地往上涌,结罗放下小刀,拿起仅有手掌长度的小锯子,咯吱咯吱锯起了即将成型的弭。

都是你,就是你,全赖你……

若不是遇上你,我怎么能……

仿佛手中锯的是望山的皮,是望山的骨,真真要在心里折腾出一片血肉模糊。

心里想着要快些结束这些吧,然这一夜比以往的夜都要长,结罗磨了整宿,一对精巧的弭出现在了桌面上,天才刚微亮。他却依然不觉得困倦,迷迷蒙蒙从屋子里出去,走出府外,顺着青石板路往不断往前走,直到误入谷内薄雾,轻轻渺渺,如柔纱缠绕于天地之间,才仰起头睁大了眼。

又走了一程,面前有一块平坦开阔地,地上有细细的土壤,应当是有人平整过的。

转了个圈,听到了马蹄飞驰,箭声呼啸而过。

原来这里,就是望山近日训练新兵们的地方……掩藏在一片竹林之后,没有打猎务农的百姓经过,只要安置上整齐的箭靶,就是一个绝佳的骑射场。

曾几何时,自己也曾在师傅的督促下跨马射箭……终究忍不住,还是走近了想看。

远远的,就瞧见被雾气笼罩在中央的那个人。

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眼眸里只剩下他气势威武的身躯,立在精神抖擞的追日背上,盘马弯弓,以扳指挂弦,箭气顺势从指尖中冉生而出,手臂轻微一震,整个人却如磐石不动,气贯长虹,一箭中的。

虎筋弦响弓开处,雕羽翅飞箭到时。

结罗愣愣地,静静地站着,过了许久才发觉自己早已失了神,思绪也不知飘到了哪里,重重叠叠都是同样的影子……兴许时间能够就这么停留着,任凭弓矢速如飞,就这般遥望着他……看他腰间带两绶,转盼生光辉……

怎么是好,怎么是好……不知不觉竟生出了贪恋。结罗自嘲地笑着,转身,快步往回奔走。

还剩下一日一宿。

回到屋里,从乳娘那里抱过睿儿亲自给他喂早饭,睿儿难得的不吵也不闹,吃得格外顺畅,乖乖巧巧的,只时不时歪过头来瞧上他一眼,咯咯咯摇晃起胳膊笑着。

结罗的脸上也浮现出欣然的笑意。

没有等着与望山碰面,结罗快速结束了早饭,放开了睿儿紧紧扣住他的小手,把自己关进了房里,取出了几片胶来加热,认真细致将一对弭粘好。然后,去了弓弩作坊一趟,挑拣了几十根从天昭国进口的蚕丝线,准备打弦。

打弦首先要搓绳,以二十多根蚕丝线作为骨,用搓绳似的手法将这些细线拧成一股。结罗手指细长,最适宜这种工作,将蚕丝搁在掌心,应着有规律的节拍,一上一下,不需半刻,便将一股蚕丝搓得美观细密。

再来便把准备好的弦架子调节好,估摸了一下弓弦的长度,使其两个弦刀之间的长度大约合适,才将把蚕丝套在两个弦刀的钩子上。结罗手指轻轻一勾,提溜着蚕丝开始套圈,将近套了有二十多圈。再用丝线把其横向绑紧,总共要分为三段,每隔七寸空出一二分不缠,随后小心将其从钩子上取下来,目测了一下长度。

以结罗的经验,他估摸算出的弓弦长度,误差不超过一指的距离。

在上弦之前还有一样工序要做,就是“垫弦”。要在弓两弰系弦的部位,用上最厚的牛皮或软木做成小棋般的垫子,用胶粘于牛角末端,为的是缓冲射箭是弓弦向内的反弹力,以免损伤弓身。

将这一趟都做好了,结罗已是汗流浃背。

他躺倒在卧榻上气鼓鼓地想,不若就不上弦了吧,等我走了,随便让他找人上弦就好,他自己应当也是会上的……真是的,走了不就一了百了,还考虑这些作甚?

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沉,也懒得换衣衫,闭着眼就睡了过去。

本想着要小憩一个时辰,但才刚入梦乡半刻,结罗便被拍得嗒嗒响的门板吵醒了。

“先生,先生!”是紫潭。

“怎么了?”听到影卫来叫就反射性地感觉有事发生,结罗连忙坐起,但一下起得太快,头有些昏沉。

一打开门,睿儿便被塞到他的怀里。

“先生,我这会儿有急事要办,府里的乳娘刚好去了市场,睿儿就跟你一块午睡吧……等下午爷回来了,会来抱睿儿出门转转的!”紫潭急冲冲地说着,抬脚刚要跑,被结罗一把拽住。

“出什么事了?”结罗问。

紫潭一摇头,“没什么事,就是去城门那儿巡逻看看……”

结罗一手指戳在他脑门上,“骗我啊?就你这性子,脸上什么也藏不住,怪不得不能派你去做奸细。”

“先生你也别这么埋汰我呀……是出了点事,不过……爷不让我说。”紫潭摇摇头。

“说吧,你能瞒住什么事?”结罗改用睿儿的手指戳他的脸。

紫潭一瘪嘴,道:“不知道逝水族的人为什么跑来了,硬说我们偷了他们族的什么什么圣物……一伙子蛮人正在谷口那儿喊打喊杀的,所以爷让我去他们后方打探一下……”

“逝水族……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呢。”

“他们可比楙月谷那群笨蛋难对付多了,我看又得打一仗……就是不知爷想怎么打。”

“对了,就是那群家伙啊!”结罗忽然叫道。

紫潭问:“先生见过他们?”

“何止见过,我差点烧了他们族长的脑袋……”结罗一摆手,“你去吧,告诉望山对这伙人不要客气,不过要小心他们那个族长的女儿,千万不要被迷住了。”

“啊?”紫潭不解地挠了挠头,小声喃喃道:“先生您放心,爷不喜欢女人的……”

结罗脚下差点一个趔趄,背身道:“快去快去,不怕你家主子唠叨啊?”

回到房中坐定,结罗不由得想,怎么逝水族这个时候来了呢,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楙月谷被收拾了之后来,未免太巧了点吧。

不过,事情应该不会严重……然而到了晚上掌灯时分,望山还没有回来。紫潭和紫夜也不见踪影,叶祯就不用说了,他是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个。

心不在焉抱着睿儿用过了晚饭,因为没有望山平日摘的莓果给他消食,小祖宗的乖巧劲终于过了,开始哭着吵闹。结罗没有办法给弓上弦了,只能抱着他在院子里转圈圈,企图用芍药花哄他开心,可是小祖宗天生是吃货,对花花草草是看都不看一眼。

结罗没法子了,抱着他去找乳娘,乳娘笑呵呵说:“平日里,小公子最喜欢左庶长大人和他玩飞飞了,不如先生也试试?还有,小公子还喜欢玩亲亲,大人也可以试试。”

这话说得,好像儿子不是他的,是望山的一般……结罗在心里赌气,但还是心疼儿子,便支起他的胳膊,跟他玩起了飞飞。果然睿儿不哭了,但是结罗体内的功力一直被压制着,现在就是平常人一个,手臂不一会儿就酸了,飞不起来儿子了。

睿儿哇一声,又咧开嘴哭。

结罗叫苦不迭,转而亲宝贝儿子的脸蛋,睿儿便吸了吸鼻子,开始咯咯笑……转脸就在结罗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可是——

人皮面具的味道很不好啊,小吃货尝出了怪味道,鼻子一皱,继续哭。

“啊,你这小子!”结罗烦躁地抓头发。

就在不远处的房顶上,紫夜撞了撞望山的肩,笑:“爷,你等下就可以出去了……估计先生坚持不了多久,这真容貌就该露出来了。”

望山斜斜看了他一眼,“行啊你,真够狡诈的。”

紫夜无语望天:先生这赌打的……是要爷想办法让他心甘情愿摘下人皮面具……只要找准先生的弱点,用点狠心,根本一点都不难。

不过……爷呀爷……你怎么提前冲出去了!

第二十二章

结罗盯着哭得可怜的睿儿,心底犹疑不定。

不如……就回到房里,摘下面具吧……可要是望山偏偏这个时候跑回来呢?这不是没有可能,但若真的这么巧……这该不会本来就是他设下的局吧。

心里越想越是那么回事,但就算知道这是个局,他也不能看着哭泣的睿儿不管啊。

手指伸上了脖颈,就在徘徊之际,一个黑影从房顶上跳了下来。

“行了,把睿儿给我抱吧。”望山走过来,拍了拍他的手。

看到结罗还在发怔,他低下头亲了亲睿儿的小脸蛋。睿儿扑腾着便要往他怀里钻,结罗只要放开了胳膊,就见自己儿子脸上的愁云惨雾一下子没了,还扑在别的男人身上,毫不矜持地将一口哈喇子涂在他脸上。

然后两个人亲过来亲过去,没完没了的。

结罗都替他脸红,真的……不然耳根子怎么这么热?

望山抬起头看着他,把嘴角微微一扬:“结罗,本来我真就是这么打算的。”

“怎么打算?”结罗两手一叉腰。

“真就打算……等着睿儿一直哭,逼得你受不了,便把面具给摘下来,然后假装刚回来,正巧就冲进你屋里去……”轻轻浅浅笑着,望山缓慢地说。

结罗提高了嗓音,“所以,根本没有什么逝水族来闹事?”

“没有。”望山点头。

“你一整天不在,但也没有去谷口?”结罗又升高几分音调。

“没有。”

“你一直在房顶上偷看,没有离开半步吧?”

“没有。”

“你并不是很想留下我吧?”

“没有……不是!我当然想你留下……只不过……”望山满目深情似锦的,挡在结罗面前,“就像你说的,如果不是心甘情愿摘下面具,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要留……不如不留你……不如放了你……”

结罗眸子里泛起了的浪,静了下来。“那怎么又……放弃了这个法子……你明明就要成功了吧。”

“是啊,但还是不忍心……”望山捏着睿儿的小手,温和一笑:“睿儿哭得我心都疼了,想必你比我更难过的……用这种方法让你摘了面具,我终究心里不安,会后悔的……所以还是算了。你不想摘就不摘,不想留便不留吧……虽然有万般舍不得,我也不愿用这种伎俩……伤了你的心……”

房顶上的紫夜倒吸一口冷气:爷,你一点也不奸诈,你是奸诈他爹,我太小看你了!

如若这是一场戏……

如若这不是一场戏……

如若这是一场谁也不知真假的戏……

结罗低下头瞧见自己踩踏了衣摆的脚,一转身,从望山怀里抱过睿儿,深抿着嘴往前走去,走的却是望山那间房的方向。

“你明日清晨……还是给睿儿采些莓果吧。”只撂下这么一句,结罗便与儿子,堂而皇之霸占了望山的床铺。

左庶长大人,继续盖着小毯子睡卧榻。

熄了灯,入睡之前,结罗背着脸问:“这主意真不错……一开始我没察觉出来。”

“啊,是不错。”

“不过后来我猜到了……”

“哦,那幸亏我自投罗网了。”望山嘿嘿笑。

“这主意是你想的?”

“不是我。”望山赶紧撇清。

结罗厉声道:“那是谁?”

“是紫夜啊。”望山大人赶快出卖了兄弟,以示清白。

房顶上守着热闹听墙角的一干影卫全部扭头看紫夜。

紫夜咬牙切齿,握拳:爷,我以后再帮您损人不利己,就诅咒我这辈子被人压!(梨花表示,我会帮着你诅咒的~)

翌日醒来,结罗早早穿戴好了衣衫,抱着睿儿站在院内,白皙的脖颈往后仰着,拉出一道柔韧的弧。

“怎么穿了这件白的?”望山问。

这件是结罗最初来到射月谷时,经常穿得那件深衣,大袖袍服,衣襟盘曲而下,曲裾蜿蜒。初夏时穿来轻薄凉爽,但七月里梅雨时节还未过去,大清早的穿上这身,着实有些单薄了。

结罗不以为意道:“哦……因为其他衣袍都放进包袱了嘛。”

他还是要走……还是决定要走?望山伸出手臂,又放了下来,心里生出一丝丝怅惘与怒气,“先去吃早饭吧。”

“好,等下帮我把村里的裁缝喊来一趟吧。”结罗边走边道。

“你找裁缝何事?”都要走了,还做衣服不成。

结罗瞄了他一眼,“给睿儿改件短衫,他长大了,原来的好些都穿不得了。”

也是,给小孩子改件衣衫倒花不了多少时间。

望山一扬手,紫潭从屋顶上飞了出去。

结罗禁不住白了他一眼,“这等小事也动用影卫,你太浪费了吧。”

望山心道你都要走了,还管我浪不浪费,这家又不是你来当……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结罗在后面撇嘴,用手指逗着睿儿咯吱窝,一大一小咯咯笑。

连头也不想回了,望山在心里破罐子破摔:反正是要走了,看不看得到他的笑容都无所谓了。

早饭过后,裁缝已经等在了结罗屋内。

说明了要求,结罗站在一边看裁缝给睿儿量尺寸。发现望山还没走,望了门外一眼,笑:“怎么,今日不处理公务了?也不教导新兵骑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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