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紧了,就不会走丢。」不知道走了多久,宁简突然说了一句。
他自己似乎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眼中渐渐浮起一抹雾气。
「怎么了?」
宁简回过神,浅浅地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捉过苏雁归的另一只,笨拙而缓慢地写:「没事。」
「走吧。」苏雁归笑道。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就有些拥挤了,两个人交握的手都下意识地紧了紧,苏雁归没有再说话。
半晌,宁简向着双眼看不见的人点了点头,转身拉着他慢慢地往前挪。
时光彷佛一下子回到了很久以前,在狭窄而幽暗的甬道之中,后有追兵,不知前路,青年紧紧地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说,握紧了,就不会走丢。
彼此沉默地走了一阵,天色就彻底地黑了下来,只有两旁挂起的花灯一路连绵,宛若天河。
宁简牵着苏雁归往前走,四下喧嚣,他却并不在意,只逐渐沉入自己的思绪当中,走的速度也就快了起来。
「阿风,阿风?」
被苏雁归连叫了几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转头看到苏雁归已经把脸转向他,似有些担忧,也不知道叫了多久。
宁简伸过另一只手在苏雁归被自己握着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苏雁归便一下子笑了。
「别走得那么快,难得下山了,你就不多看看吗?」
宁简本对两旁的小摊子没什么兴趣,这时听苏雁归这么说,也只好慢下脚步,敷衍地一路看去。
「卖的都是些什么?」又走了一会,苏雁归问。
宁简往前看去,尽是星星点点,便在他手上写道:「花灯。」
「花灯……还没到元宵呢。」苏雁归自言自语地道,突然像想起什么,迟疑了一阵,才问,「你有看见……双蝶戏月的灯吗?」
宁简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往两旁看去。
花灯的式样丰富多姿,有寓意祥和的动物外形,也有各色花卉的姿态,更有些形态优美却分辨不出是什么。扎成蝴蝶模样的花灯是有的,简洁的套着圆罩、如月一般的花灯也是有的,只是双蝶戏月的,一时间却找不到。
宁简抿了抿唇,在他手上写道:「你想要吗?我去找。」一边便要拉着苏雁归往前走。
苏雁归却用力扯了宁简一下,感觉到他停下,才笑道:「不必了,随便走走就好。」
宁简更是迷惑,但也依了他的话,照旧牵着他的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苏雁归却再没有说话。
等走过半条大街,宁简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停了下来,捉住了苏雁归的手。
苏雁归知道他是要表达些什么,便微挑了眉,软声问:「怎么?」
「你若想要,我去找。」
苏雁归笑了,半晌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
宁简有些急了。
他虽然于世情几乎一窍不通,却并不是傻子,苏雁归在山上时满心期盼,下山这一路也兴致勃勃,可到了白浮镇之后,却似乎有些不同,就好像整个人沉静了下来,敛尽欢喜,却又多了一些他说不清的情绪。
他不知道原因,只隐约觉得,必定跟苏雁归所说的双蝶戏月的花灯有关。只是让他放开苏雁归的手自己去找那花灯,那是不可能的,苏雁归不说清楚,他也不知道把灯找回来以后又能如何,便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表示,自己可以去找。
苏雁归感觉到握着自己手掌的手越来越紧,终于无奈地一笑,道:「你别在意,不必去找。」
宁简自然无法因为他这句话释怀,苏雁归似乎也明白,很快便接了下去:「刚才只是听你说起花灯,想起了些旧事,便脱口而出罢了。不是很重要,你把灯找回来,也没什么用。」
明明是很平淡的话,当中却有些苍凉之意,让宁简下意识地觉得心底一凉。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苏雁归会这样子说话。
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他又无法说出理由来。
苏雁归扯了扯他的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宁简顺着他的意思往前挪了几步,才听到苏雁归悠悠开口:「我十五岁前,都在叶城的一个小镇里生活。」
苏雁归说的事,宁简自然是知道的,他却不明白苏雁归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事。
「我是孤儿,十二岁时,养父也死了,便跟着一个比我年长几岁的人住一块。他长得很好看,也很强,虽然不爱说话、对人很冷淡,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宁简微僵了一下,想停下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便不受控制似的强制要自己走下去。
苏雁归的脸上多了一份光芒,就如同过去无数次,只要看见宁简,他的双眼就会亮起来。
「他教我识字练武,一开始他让我叫他师父,我也的的确确把他当师父一样尊重。即使……」苏雁归顿了顿,很刻意地掐掉了后面的话。
宁简却很轻易地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即使明知道他终究要杀了我的。
苏雁归自然不会看到宁简脸上一瞬间的苍白,只是笑了笑,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年岁大一点了,他就不再长留在镇上,经常会离开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第一次离开时,我刚满十五,一直到第二年春节,他才托人送了信,说元宵会回来。」
宁简下意识地回想,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苏雁归所说的事了。他并不觉得忘记是如何了不得的事情,只是隐约地,又有些莫名的难受。
「我那时年少,知道他要回来,欢喜得不得了,元宵前那天便在镇门口等着,可是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都没有等到他。
「那时镇上大街挂满花灯,到处都能看到有人花灯相送,姑娘家收到花灯时总含羞低首嫣然浅笑,我一时头脑发热,便沿着大街一路走去,只想着要找一盏最漂亮的送给他。
「后来我找到了一盏灯,灯上双蝶戏月,精巧无双,我刚买下来,认识的人就告诉我,你师父回来了,于是我便捧着那灯一路跑回去。跑得急了,又怕灯火熄灭,跑得慢了,又怕碰不上他,紧张得好几次撞到了别人。
「最后还是让我赶上了,他牵着马从镇前牌坊下走进来,一脸冷漠,我当时一慌,也没法想到别的,把灯往他面前一送,只说得出两字,送你。」
最后两字,声音清然,一字一顿的格外清晰。
宁简听着,似乎也找到了记忆里的一角,彷佛多年以前,确是有个纯然少年,说过一样的话。
苏雁归脸上也多了几分回忆的醉然,眉梢处染了一丝笑意:「当时他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虽然很浅,但是很漂亮……这世上再没有比他笑得更好看的了。那时候就觉得,只要他肯对我笑,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
宁简慢慢地眨了一下眼。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师父。我不要他做我的师父。」
苏雁归的话里带着一份坚定,让宁简心中一颤。
││宁简,十二岁起,你就是我的师父、是我的亲人;到十五岁,我就跟自己说,这辈子里,不会有人比宁简更重要。
在山中时苏雁归说过的话恍惚又在耳边响起,带着同样的坚定,明明是很轻的声音,却彷佛用尽全力。
当时只觉得似被什么震住了,如今也一样。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意识到苏雁归不再叫自己师父,也许是从来没有在意过这其中的变化,只偶尔在苏雁归叫他「宁简」时纠正一二,苏雁归不听,也就罢了。
然而当中却蕴着这样隐晦的感情。
苏雁归没有再说下去,宁简也便一直沉默,过了很久,苏雁归才像是从回忆中抽身,极抱歉地对他道:「啊,对不起,这些话……不该对你说。」
他的道歉自然和真挚,让宁简在一瞬间有种错觉,自己不过是个旁观者,听着他说另一个人。
见宁简没有反应,苏雁归犹豫了一下,问:「你……不高兴?」
宁简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明白自己的错觉是怎么来的。
在苏雁归看来,自己不过是逍遥山庄的下人,或者,更荒唐一点的,是一个不知死活、倾慕于他的下人。
所以他道歉,向一个不存在的倾慕者说,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宁简看着自己的指尖在苏雁归掌上游走:「没关系。」而后便继续牵着他往前走。
苏雁归似乎安下心来,又似依旧不放心,被他牵着走了一阵,突然开口:「其实都是过去的事了。」
宁简没有停步。
「那个人我爱不起。」苏雁归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萧肃,宁简便觉得连带着周围的风也一并冷了下去。
苏雁归并没有解释下去,彷佛剩下的话就不愿意对一个外人说了,只是这样一来,反而让那句话显得更决绝。
因为爱不起,所以都是过去了的事。
而现在……
宁简脚下一踉跄,差点带着苏雁归一并栽倒下去,最后却终究稳住了,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微微地晃了一下,在苏雁归感觉里,也只是被扯了一下。
于是苏雁归很自然便偏过头,柔声问他:「怎么了?」
宁简用力地呼吸了一下,看着他,却还是要竭尽全力才能压制住自己想逃的冲动。
「阿风?」
「到尽头了,我们回去吧。」宁简轻声道,眼前是模糊的灯影,路还有很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苏雁归听不见,只是耐心地等着他,过了很久,才又唤了一声,阿风。
冷静、清晰,带着一丝温柔,却又似比什么都要残酷。
宁简捉着他的手,终于一笔一划地写:「路到尽头了,我们回山上去吧。」
明明是一样的话,写完之后,宁简才觉得自己写的、跟说的,并不是一样的意思。
苏雁归居然没有反对,笑了笑,道:「好。」
宁简便心虚地拉着他转过身往回走。
身后是还有很长的大街,灯火依旧星星点点地蔓延,宁简假装看不见。
只是转身之际,却看到身边不远处,有个小姑娘正摆弄着一盏花灯。素白圆月之上,双蝶戏舞,翩然欲离,中间盈着淡黄的光,远远看去,让人心动。
忍不住就红了双眼,宁简再没有一动。
「怎么了?」耳边响起的声音依旧。
宁简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个人看不见,便也没有伸手去拭眼,只是牵着他,一步步地往回路走去。
偶而回头,那花灯也渐离得远了,无论怎么伸手,也不会触碰到。
「也看到了熟悉之物,勾起了旧时回忆罢了。」
走出很远,他才在苏雁归手上写下一句话。
苏雁归拍了拍他的手,似是安慰,却没说什么。
路上行人看着牵手的两名男子,其中一人双眼赤红,都不禁多了几分探究。宁简不在乎,苏雁归也看不见,依旧走得安然。
第十七章
等宁简背着苏雁归回到逍遥山庄时,已经很晚了。山庄却大门敞开,内里灯火通明,晚风拂面吹来,风中似还带着浓郁的血腥。
宁简心下一凛。
刚落地的苏雁归一脸苍白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宁简飞快地在他手上写道:「我们进去看看。」
苏雁归迟疑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倚仗着宁简的搀扶,急匆匆地往里走去。
风中血的气味更浓了,跨过大门,便能看到地面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宁简警惕了起来,抽出自己的短剑握住,一边将苏雁归捉得更紧。
四下死寂,只余风声,看不到一个人。
感觉到宁简的力度,苏雁归低声问:「怎么了?」
「看不到人。」
苏雁归脸上又白了一分:「慕容和荆拾他们呢?」
宁简没有响应,只是向着灯火最明亮的地方走去。
经过一条回廊时,苏雁归因为看不见,一脚踩在了一滩血水之上,心中一颤,便猛地捉住宁简的手:「怎么会有水?」
宁简低头,看到那滩血水时,便明白若没有死人,绝不会有这么多的血,只是抬头看见苏雁归脸无血色,他也不敢直说,只胡乱地写道:「大概是下人不小心。」
苏雁归没有再发问,两人走出一段,他才道:「那……是血吧?」
宁简没有回应。
再走了一会,两人便已走到了主屋之外,屋内灯火通明,里面却很安静,只是宁简内功深厚,还是能隐约听到里面有人的呼吸声。
或浅或深,分明是有人受伤。
宁简犹豫片刻,终于将苏雁归带到屋外草丛之中,让他蹲下,而后在他手心写:「我去看看,你躲着别动。」
苏雁归顺从地点了点头。
宁简离开时却有一刹那,感觉到苏雁归依旧紧紧地捉着自己的手,只是等他回过神来,那只手已经松开了。
没有时间多想,宁简屏气凝神,敛了脚步声靠近主屋的窗口,伏在窗下听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在窗纸上用口水晕开一个小洞。
偌大的屋里只有四个人,其中两人各据一角坐着,沉默地料理着自己身上的伤。而正中央的椅子上坐着的就是慕容林,他脸上白得发青,身上的衣服几乎被血染透了,左肩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隔了那么远,也能在一片暗红中分辨出来。
荆拾就站在他旁边,正捏着金针往他身上戳,脸上笼着寒气,身上的衣服也跟慕容林一般,几乎被血染透了,却一时看不出有没有受伤。
宁简看了一阵,隐约能确定里面的人没有恶意,回头看苏雁归还躲在草丛中,便走过去将他扶起来,一边往屋内走,一边在他手上写:「少爷似乎受伤了,荆公子在替他治疗。」
两人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里面的人,有人大喝一声:「谁在外面?」
苏雁归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叫了一声:「慕容,你受伤了?」
里面的人这才惊讶地叫了出来:「小苏?」
而后就是慕容林踉跄着从里面冲出来,一把捉住了苏雁归的手:「你没事?」
苏雁归张着一双空茫的眼,微微地偏了偏头,似是听不清他的话。
宁简已经在旁边开口:「我们下了山,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下山?」
慕容林呆了一下,似乎反应不过来。
荆拾却已经冷着一张脸道:「慕容林,回来!」
慕容林这才回过神来,倒抽了口冷气,巴巴地捂着肩膀上的伤口走回去,可怜兮兮地望着荆拾赔笑。
荆拾没再说话,发狠地在他伤口两旁又戳了两针,才默不作声地走到苏雁归跟前,一把捉起他的手扣住脉门。
「荆拾?」
苏雁归只听到动静却听不清他们说的话,感觉到有人给自己把脉,便知道是荆拾过来了。
荆拾的手指在他手腕上停了好一阵,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硬塞到苏雁归嘴里,转过头跟宁简说话语气又比之前冷了几分:「捉回去床上躺着。」
宁简在山上留了这么久,自也能摸清荆拾的性子,一看他的脸色便知道苏雁归的情况绝对不好,二话不说便扶过苏雁归往外走。
倒是苏雁归急了:「究竟怎么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是我要下山的,跟他无关!」
宁简微低了眼,在他手上写:「没事,让你回去躺着。」
苏雁归这才安静了下来,任宁简牵了出门。
等安顿好苏雁归,宁简重新回到主屋,屋里只剩下荆拾和慕容林,其他两人已经不见了。
慕容林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正坐在那儿闭目养神,荆拾则坐在他旁边,手上捣鼓着几个药瓶。
宁简走进去站在两人面前,并没有说话。
慕容林很快就睁开了眼,看见他,便用力地哼了一声,半晌却又叹了口气:「下山了也好,留在山上我们也未必保得住他。」
「发生什么事了?」
荆拾悠悠道:「几个下三滥的帮派连手夜袭,在厨房里下了手脚,山庄里很多人都因为中毒而无力还手,我跟慕容宰了大半的人,结果又来了一批估计是受雇来的杀手,身手很好,如果不是及时来了援助,怕就要被人屠庄了。
「把人逼退后,慕容去小苏房间里找,却发现你们都不见了,以为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小苏被人捉去,所以又把能行动的人都赶出去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