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简心里越急,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来,他停在原地茫然地四处张望,四周依旧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宁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宁简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他僵着身子看了很久,才慢慢回过头,然而那个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宁简。」
这一次听得清晰,是极熟悉的声音,宁简一下子就睁大了眼:「三哥!」
回身却依旧什么都看不到,宁简无措地回身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三哥……」
回应他的只有清晰得让人难受的死寂。
宁简眼中的茫然与无措更深了。他想要走回去找,却又隐约地明白,即使自己怎么找都不会找得到。
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只是无意识地回过身,重新看着石子路蜿蜒而去的方向,那个酷似苏雁归的人影也早就消失不见了。
他看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好一阵,又慢慢地回头看身后,好久,他才终于往前踏出了一步,向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走去。
路又无止境地往前方蜿蜒而去,人影却再也没有出现,那一片白茫茫似是雾气,一点点地消散,路也终于到了尽头,那儿站着一个人,背向着他,却分明是苏雁归。
宁简停下了脚步,望着不远处的人,久久不敢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苏雁归终于回过身来,看起来与一贯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带着点赖皮地朝他眯眼笑。
宁简张了张口,最后又合上了,只是无声地看着苏雁归,整个人一动不动,连指尖的轻颤都凝住了。
「宁简。」苏雁归的笑容似乎更灿烂了,叫了他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亲密。
宁简无法动弹,他分不清这是梦是醒,却又害怕着一动,眼前的种种就会消失。
然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害怕是从何而来。
「宁简。」苏雁归又叫了一声,透着一丝无奈和委屈,如同在深山之中,那一声声的叫唤。
「你……」宁简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而后又是沉默。
苏雁归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褪去。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在那儿,谁都没有言语,谁都不肯踏出一步。
宁简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这样的感觉又让他无端地生出一丝羞愧。
终于苏雁归轻轻地叹了口气,朝他伸出手:「宁简。」
只是一声,宁简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好像他就是在等这只伸过来的手,好像这个人理所应当朝他伸出手。
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眼前的人并没有消失,也没有离去,这让他心头最后一丝惊惶也褪去了,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一把捉住了那只手。
苏雁归只是微笑着看他,并不说话。
宁简死死地捉着他的手,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逐渐冷静下来,慢慢放开。
苏雁归似乎也不在意,两个人就那么站着,离得很近,彷佛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却又像是离得极远,无法相触。
宁简莫名地觉得有些难受了,消失的惊惶似乎又一点点地染上心头。他看着苏雁归,对方微笑依旧,彷佛在等他说话。
「……三哥,死了。」
好不容易开口,却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明知道这个人不会喜欢听这样的话,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跟他说,要索求安慰一般。
宁简越发地慌了,站在那儿,连手脚该放哪儿都不知道。
然后他听到苏雁归的叹息,仓皇地抬起头,苏雁归却已经转过了身,他还来不及伸出手,苏雁归就已经消失了。
四周又重新被一片白雾笼罩了起来,连同脚下的路都要看不见了。
宁简渐渐明白,这大概只是一个梦而已。
现实中的那个人……一定不会再这样对他微笑,不会再这样看着他,不会再向他伸出手。
那个人,说不定早就死了。
明明只是一个梦,心中的难受却一点一点的积累着,而他在梦中叫不出来。
真正醒来时,天色暗淡,只有极远处有一丝泛白,四下静极。
房间里没有旁人,只点着暗淡的灯火,宁简茫然地张着眼,觉得自己做了一宿的噩梦。梦中不知所以的悲伤,还有无法遏止的惊恐,让他在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动弹。
愣了很久,他才慢慢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剑,剑却没有放在手边,他猛地坐了起来,左右张望,开始疯了似的找了起来。赤着双脚跳下床时,地面传来彻骨的冰冷,宁简哆嗦了一下,就停了下来,警惕地盯着门口。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却是凤宁安。
宁简盯着他:「我的剑呢?」
凤宁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宁简,好久,才道:「先帝大丧刚过,宁暄的后事便不能太过铺张,他是皇子,本该葬入皇陵……但你说你有圣旨,朕便作主,着人在西郊建墓,将他跟秦月疏葬到一起,你看如何?」
宁简猛地抬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眼却有些红了。
终究,不只是梦魇。
他一心一意想着要带三哥离开,可是在叶城、在月牙镇,一年一年地过下去,当年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甚至……可能已是命丧黄泉,他却一直没有实现诺言。
也再没有机会实现诺言。
隐约地,他有些怨恨自己,若是更早一点做到,若是更狠心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遗憾呢?可那怨恨之中,又掺杂了藏得更深的痛苦,彷佛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逐一失去,浑身透着无力和难受。
凤宁安一直看着他,却也没有催促。
好半晌,宁简终于道:「三哥生前恨秦月疏入骨,死后却将他们葬在一起,那就是对死者的亵渎。」
凤宁安摇头失笑:「人死如灯灭,还说什么恨不恨的。他恨,秦月疏也赔他一条命了,如今合葬,不过是圆个念想罢了。」
「你既说人死如灯灭,又说合葬为了圆个念想,不是前后矛盾吗?」
凤宁安哑然,最后道:「你若不愿,自也可以把他移回皇陵里葬着,只是你一心想带他走,到头来他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人,倒也够讽刺了。」
「我有圣旨!」
「他死之时,圣旨还没宣呢。」
宁简瞪大了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终于抿了抿唇,低下头去。
「那就依朕了?」凤宁安却像是执意要为难他,重复确认。
「依你。」宁简垂下眼帘。
凤宁安这才笑了笑,径自走到桌子旁,取出一柄短剑,还没递还过去,宁简便已经伸手来抢,抢过去后便死死攥着,好像怕凤宁安会再拿回去似的。
凤宁安不禁大笑,宁简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听凤宁安道:「你如何打算?」
宁简怔了一下,有些迷惑地抬头。
「先帝驾崩,先帝的皇子,自然就得换个封号了。旁的兄弟姐妹都安置好了,就你一个……」凤宁安停了下来,没说下去。
「你不杀我吗?」宁简直接问。
凤宁安似乎没有想到他如此直接,好半晌才道:「那时先帝让朕进去,交代了朕些事。他说,你自不会跟朕争这一个位置,愿朕能善待你。南方宴唐城一带富足,土地肥沃民风淳朴,是先帝指给你的封地。」
宁简又沉默了,过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盒子:「这是自宝藏中取出来的太祖遗诏。」接着又取出一卷圣旨,「这是先帝给我的。」
凤宁安有些诧异,半晌才伸手去接,粗略扫了一眼那圣旨,便道:「你还是要走?」
宁简点了点头。
「要去哪里?」凤宁安又问,「你别忘了,你那个小徒弟,已经不在叶城了。」
宁简心跳漏了一拍,却不露声色:「到处走走。」
「也对,你跟别的皇子不一样,十四、五岁上说要闯荡江湖,父王便放任你常年在外,不加拘束。」凤宁安哼笑一声,话中隐约透出了一丝莫名的嫉妒。
宁简也不明白他想要表达什么,最后只道:「我只道他不在意我在哪里。」
凤宁安这才回过神来,没有再说。
两相沉默,好久,凤宁安才道:「那就走吧,也不必急着启程,朕……给你个玉牌子,拿着它,各地官府自不会亏待你。」
「谢谢。」
「你这规矩学得不象样。」凤宁安笑了笑,「这种时候,该说『谢皇上』,或是『谢主隆恩』。」
宁简愣了愣,便乖乖地跪下:「谢主隆恩。」
倒是凤宁安被他这举动吓到了,半晌才笑了起来,吐出口气:「有个事,大抵你也不知道。」
宁简站起来,望着他。
凤宁安也一样看着他,眼中有几分探究的意味,最后才悠悠道:「当年你为了保住苏家的小鬼,防着我们捉了他问出宝藏的下落来,就放消息到江湖上,说宝藏中还有百年前剑术奇才君无涯的剑谱和佩剑,引得江湖中人与朝廷作对,相互阻挠,对吧?」
「那又如何?」
「你莫忘了,你们找到宝藏时,里面可没有这些东西。」
「没有便没有,不过是传言罢了。」
凤宁安哼笑:「你们宝藏都翻出来了,别的传言还是传言吗?即使扬言里头并没有什么剑谱佩剑,那只是你利用他们的借口,那也得武林中人肯信才行。」
宁简皱眉:「他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没有就是没有。」
「你说没有,他们也只当你是想独占宝物罢了。」
宁简没说话了。凤宁安说的,他自也明白。
「连着好些胆子大的人,夜闯禁宫想要找这剑谱和佩剑,秦月疏当时就使了个小计谋。」
「什么?」
凤宁安一笑:「他让人私下散布了消息,说那天你们分赃不均,剑谱和佩剑被苏家那小鬼抢去了,虽然你们重伤了他,可还是让他逃掉了。」
宁简一下子睁大了眼,似乎连呼吸都停了一下。
「至于他逃掉之后怎么样……」凤宁安看着宁简,眼中笑意昂然,「武林中有耳朵的人怕都已经知道了。」
宁简只死死盯着他。
「百年武林世家,白浮山逍遥山庄盯上了这剑谱和宝剑,可苏家后人宁死不肯交出来,被少庄主慕容林软禁起来了。」
宁简猛地瞪大了眼。
江湖中人,极少有不知道江南逍遥山庄的慕容家。
慕容家的袭月刀法天下无双,又累世以侠义为先,在武林中的地位算得上举足轻重。只是百年世家终究免不了衰退,近几代人中,已经极少有人能跻身于武林顶尖,而少庄主慕容林,则算得上是这几辈人中的一朵奇葩。
这慕容少庄主的容貌比女子还秀气,一手袭月刀法却舞得虎虎生风,年仅二十便已连败武林中多名用刀高手,堪称武林少艾中的佼佼者。
而让他声名远播的,却是因为这武林世家的大少爷,居然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在他看来,「要钱不要命」是江湖中人对他最大的赞许。
但这样的铁公鸡,却又是个生性爽直的人,以至于从贩夫走卒到皇孙侯爵,从古来稀的前辈高人到总角小儿,知交满天下。
因而这时,宁简听到凤宁安说他将苏雁归软禁起来时,一时间连反应都做不出来了,只呆呆地站着。
好一会,宁简才意识到凤宁安要说的,并不是软禁这一件事。
凤宁安是要告诉他,苏雁归还活着,现在在逍遥山庄。
看着宁简的目光从茫然到澄澈,凤宁安也知道他是想明白了,终于一笑:「不必着急,这一天半日,跑不掉。何况,见到了,又能怎样呢?」
宁简微微一怔,只觉得心里也有似有个声音在细声问他:是啊,见到了又能怎样?
他无法回答,这样的无能为力让他觉得难堪。
凤宁安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笑看着他,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宁简没有在宫中留很久,凤宁暄头七一过,他便独自上路。
直到走的那一天,他都始终无法回答凤宁安所问的问题,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离开,到逍遥山庄去。
那天清晨,凤宁安居然亲自到宫门前送他。
将手中包袱递过去,凤宁安笑道:「从此你是庶民,再不得踏入这里一步,我自做我的皇帝,你自过你的逍遥日子,你我再不相干。」
宁简默默地接过包袱,道:「谢谢。」想了想,似又想起什么,便恭敬一揖,「谢主隆恩。」
凤宁安愣了一下,大笑出声:「罢了罢了,你是皇子也好、庶民也罢,在朕面前,这些就都免了吧。」
宁简点了点头,最后终于道:「保重。」
凤宁安敛了笑意,微让一步:「保重。」
宁简再没多说,翻身上马,别过马头,又看了凤宁安一眼,便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待续——
下部
文案:
宁简知道,寻得皇室血脉秘密后他终得杀了苏雁归,
但等到真的看见对方因此而身中奇毒,
眼睛再不能看、耳朵渐不能听,
陌生又尖锐的巨大疼痛,竟将他的心生生撕裂。
这份感情发现得太晚,让宁简惶惶不知所措,
却也再不敢接近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只能伪装成卑微的仆人身分,悄悄守在他身边。
世上与他紧密相连的人,只剩下苏雁归,
若这次换他以自己的所有来赎罪,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宁简看着苏雁归,缓缓在他手上写道:「对不起,冒犯了你。」
苏雁归却很随意地笑开了:「为什么道歉?你喜欢我?」
宁简微颤了一下。
我喜欢你。宁简,我喜欢你。
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重复着的话,明明相差无几,这时的问话,却像是用力地把什么揭开,带着伤疤被揭掉时一样的疼痛。
「阿风?」
苏雁归的呼唤,又让宁简动了一下。
如今站在这里的自己,只是一个叫「阿风」的下人而已。如果「阿风」消失,他就得离开了。……
第十一章
宁简抵达逍遥山庄所在的白浮山时,已经入冬了。大雪连下数日,就在他到达前一天才刚刚放了晴。
雪将融未融的,走在山路上,天寒地滑。刚到山顶,宁简便听到一阵兵刃相交的声音。
宁简一惊,飞身跃上树梢,往下看去,才发现逍遥山庄门前站着四、五个人。
当中一个中年汉子以一敌三,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却丝毫不肯退让,门边上站着一个青衣人,与那中年汉子服饰相近,脚上血肉模糊,却一直堵着门口,似是守在那儿不肯让人往前。
宁简皱了皱眉,便听到一声闷哼,那中年汉子肩膀上已经挨了一钩子,衣服破开,连肉带皮被翻了出来,血如泉涌,很是吓人。
因为流血太快,他的剑也分明地慢了下来,对方一锤子敲过去,他侧身堪堪躲过,长剑回身一挑,却已经无法躲开那敌人脱手飞来的铁轮了。
「老赵!」门边上的人大叫一声。
宁简没有迟疑,飞身跳了下去,短剑往下直插在铁轮中间,一带一甩,铁轮便飞快地往回飞了过去,他短剑连刺,人也顺势弯腰扫腿,将逼近的另外两人往一边带了过去。
那三人都是一惊,手上一窒,便被那中年汉子有机可乘,连划数剑,刚闪避过去,宁简的剑又已攻来。
「什么人?也是来抢秘笈的?」
宁简一听,心中便已有数,冷声道:「这里没有什么秘笈,要命的快滚!」
「放屁!」一人不服,挺剑又要攻来。
另一人却往后连退三步:「咱们斗不过他那柄剑,撤。」
「可是!」
「我说,走!」那人伸手一提同伴的领子,又朝另一人使了个眼色,便以极快的速度逃走了。
等三人走远,那中年汉子才踉跄着走到宁简面前:「赵金多谢少侠相助。」
宁简没有响应,只是道:「我要见苏雁归。」
那自称赵金的中年汉子脸色一变,却还是语气生硬却有礼地道:「少庄主吩咐,苏公子谁都不见,少侠请回吧。」
「若我一定要见呢?」
赵金咬牙:「少侠于赵某虽有救命之恩,但少庄主不在,我等就有责任护好他的客人,如果少侠非要见苏公子,那还是从我等的尸体上踏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