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浩然——致虚
致虚  发于:2012年0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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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应允。他把东儿带在身边,整天呆在后院,管家没多说什么,家里的大多数人,也都不知道主子身边多了个人。

大越安献九年,三年来,宫里第一次传来宣凤炎王入宫觐见的圣旨。

圣旨是李公公带来的,太上皇去世后他便回宫继续任职。李公公宣旨时眼圈通红,细问之下才知,原来三天前隐城军情告

急,昨天夜里收到檄文,隐城失守。

进入隐城后殷兵分三路,直取未央、合辙和京城。本来君无忌领兵边退边打,方才延缓了殷兵入京的进程。可昨日午时在

枢昀交战时,君无忌不幸中了毒箭,伤势不容乐观,大越军登时溃散,损失惨重,越来越多的人投向殷。京城被破,只是

早晚的事了。

相信这个消息不用多时,就会在百姓中传开。

到时京城上下一片混乱,也成就了殷兵占领京城的好机会。

李公公颤巍巍的手拉着君浩然说,老臣知道这样是逾矩了,可老臣到底是看着你们一起长大的,皇上心里苦,您是知道的

啊!他纵有千百个不是,你担待着点,去看看他吧!

君浩然点点头,吩咐了身边的东儿几句,便随李公公入宫。

皇上宣他在御花园觐见,路仍是印象中熟识的路,熟悉的仿佛他从未离开。

只是刚刚踏入御花园小圆门的脚步,却似僵了一般,怎么也动不下去了。

泪水不觉间湿了眼角,目光之所及,竟是满院的凤仙花。

静静的御花园默默的凤仙花,他忽然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常常喜欢躲在这里的某个角落不出声,因为

外面,有个总喜欢责备他的人在找他。

如今,他长大了,再也躲不进去了,却也没有人再来找他了。

他迷茫的踏入花丛无助的四下乱闯,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出去的方向,他害怕的大叫希望有人发现,又想起这里好象只有

他自己,那个担心的到处找他看不到他就不安心的人,早已不在了。

那个喜欢把他抱在怀里处处护着他的人,也不在了。

那个喜欢追着他走的霸道又温柔的人,也不在了。

他以为一切不曾改变,却不知从前早已不在。

身后传来凄哀的声音问,小然,你来了。

你有多久没来御花园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来这里摘凤仙花么?我不停的种,就是希望你来时可以看到。可时我等

好久,你就是不来。我知道你怪我,你心里难受,可我没办法,我不能再将你置于险境!

小然,你说,我这是何苦?

小然,你说,在一个王朝末期,做一个昏君,会不会比较幸福?

小然,陪陪我,好么?

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错的是我。君浩然向后靠在那人身上,说,南修,我也是害了你的人。只是你放心,上天入地,

火海刀山,无论哪里,我都随着你。

那天的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没有半丝阳光。就是预先知道,即使没有太阳,这一天的皇城,也必定燎亮。

君浩然没想到的是,殿前百官之首的竟不是长兄,而是谢丞相。

那老者悠悠地说,想不到追求了大半辈子地权力,最后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可人总是有个底限,底限之上,可以不择手

段,底限之下,万不能为。况已有女不肖,只望自己这临终一行,免去女儿罪孽。

南修身穿杏黄色锦绣龙袍,金色丝线绣的龙纹殿前看来异常耀眼,唇角带笑神色怡然,就像他九年前初登基时一样。

离开勤政殿后,他们便进了御花园。那里已经没什么人,宫女太监都走的差不多了,只有李公公还跟着二人,寸步不离。

南修忽然说,小然,我这还有些贡酒,还是去年未央城有名的酿酒之家醉仙居送来的,名叫醉花阴,你应该还没尝过,今

日,我们就痛饮了它,可好?

君浩然含笑接酒。

他早令东儿带君麒宣和君家祖传的银枪去西蜀投奔君家分家,也遣散了凤炎王府的一干人等,已是了无牵挂的跟在南修身

边,看他从容习字下棋遣返宫人,偶尔觉得,他们不是在为破灭做最后的打算,而是过着那种很久很久以前的悠闲的日子

。偶尔也会想起最后离开临潼时的情景,他对戚梓墨说,我已经不能和你走了,我已注定与这破败的王朝共存亡。他与那

人一直有缘无份,离开临潼时,就是那些许的缘,也尽了。

南修是家人,和母亲长兄嫂嫂一样的家人,从来不曾改变。他不会再留自己的家人独自在面对痛苦了,很久以前他已经决

定,所以他愿意接受应有的结果,愿意随着皇城灭亡。

他们举杯对饮,南修说,小然,你知道么,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与你一起云游四海,将我大越河山看遍,如今,这愿

望是没有机会实现了。

君浩然笑笑,道,江山不变,南修若想,来世浩然定当奉陪。

哈哈,江山不变!是啊,江山不变,即便国破,山河仍在,谁家天下,又哪能左右这大好景色?我又何必一味为这破败的

王朝哀伤,何不为那将起的盛世欢呼?小然,你的安慰,句句是刀。

南修,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懂的,可是小然,怎么说我也不是昏君,你这番话,不是找罚?

君浩然微微一愣,随后笑道,臣先干一杯,愿以酒领罪。

领罪。

是罪,还是醉?

当然是醉,醉了好,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

君浩然身子晃了晃,眼前黄色的身影开始模糊,心下好奇着怎么今日醉的这么快,隐约中,耳边却响起那人的声音。

小然,你说的没错,国破山河在,可即使如此,我不甘之心,难休!

只是你不同,你没必要陪我为一个名号殉葬,你本不该!你若真的随我去了,黄泉之下,我怎么向君伯伯交代?我答应他

要好好照顾你,要让你活下去。现在,我想你答应我,活下去,然后,这曾经名为大越的河山,替我去看。

他只觉得大脑昏沉沉的,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有人抱起他,冰凉的液体落在颈子上,他想起来,身体却好象不是自己的,怎么都起不来。

他听到南修说,小然,你走,走,离开这吃人的牢笼,去到你该去的地方,代我,将这曾经的大越河山看遍!

可他不想走,他想伸手拉住南修的衣角,他想告诉南修,他不走,哪里都不去。

这皇城里有他的全部,皇城没了,他便随他去。从他第一次登上大殿以臣子的身份向他下跪时,他就决定要与这大越朝共

存亡。他想告诉南修,那句城在臣在城破臣亡永远有效,所以他不走,哪里都不去。

但是他没有力气,他连伸出手的力气都没有,南修在他耳边说,答应我,答应我,这你我拼命守护的河山,替我去看!答

应我,答应我好不好?

他咬着唇,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他摇头,他不想去看,没有父母没有兄嫂没有南修的河山,不是他的河山。

南修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紧紧的抱着,因为下一刻,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不停的说,小然,你答应我,我求你答应我!我求求你答应我!

恍惚中,君浩然听到有人闯进来说,皇上,殷兵快攻进来了,奴才这边,也都准备好了。

他看到南修点头,看到南修抓着他的手说,小然,答应我,我当你答应了我。然后,轻轻地颤抖地一吻,落在他的唇上,

他感觉到四周温度的下降,熟悉的味道逐渐的淡去。那明黄色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他一生也够不到的地方。

他记得那人最后在他耳边说,对不起,小然,以后你要一个人了。

他记得那人最后转身面对大殿,笑着说,勤政殿,一切在这里开始,一切在这里结束。

那人眼中的泪水,那人眼中的不甘,都在他心底,不必看,一切了然。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觉得自己飘了起来,飘到离母亲离兄长离南修都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待到他有力气回头

望向皇城时,那里,火光冲天。他轻轻唤着南修,却再听不到回答。金赤的烈炎中,凤凰不在。

南修,难休,情难休,意难休,于国于家,不甘之心,难休。

南修,难休!

第二十八章

君浩然醒来的时候,四周的景色都不同了。

东儿抱着君麒宣在他身边,两个孩子哭红了眼,见他醒了立刻扑过去,东儿大叫着我以为你不起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

以为你要像爹爹和姐姐一样离开我了!君麒宣话还说不全,只一个劲的唤小叔叔。

君浩然一时不知所措。

他四下看着,拼命的找着什么,却找不到印象中该有的熟悉的东西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人。

他想要下床却跌倒在地上,小孩被吓呆在一旁,东儿慌忙的扶他起来,他喘着粗气仍是四下看着望着找着,仍是什么也找

不到。他咬着唇用尽全力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一片绿叶衬着粉红。

他手扶着门框,跌坐在地上。

他想起有人问他小然你有多久没来御花园了?我不停的种,就是希望你来时可以看到。我想你在的地方,都种满了凤仙花

,那才是你的家。

他想起有人说你答应我,活下去,然后,这曾经名为大越的河山,替我去看。

他想起有人说说,对不起,小然,以后你要一个人了。

他想起漫天的火光照亮了整座皇城。

他指甲扣进门框,不住的抖。

南修,你是笨蛋!你们都不在,我这满院的凤仙花,又摘给谁看?

******

十年后……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穆月修从不喜欢数日子,所以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个春秋。他每年都要离家,过了很久又回去。他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

个地方,从一个地方看到另一个地方。每到一处,便用短剑在隐蔽的地方刻下一个“月”字。别人问起,他便笑着说是对

他有养育之恩的老师的遗愿,老师极是疼他,连给他的名字都取了个同样的字,可惜他老人家抱着未完成的遗愿意外逝世

,他便为了老师整装行李云游四海,每到一处便将老师的名字刻上,就好象他也来过,而那“月”字正是已故老师的名字

后来这件事被自家先生知道了,也只是无奈的叹口气,没有责备也没有澄清,于是他更加放任,到后来也不管地方隐蔽与

否,高兴了就刻个“月”字,别人只当他与先师情谊深厚,更加佩服起他来,只可怜了他那其实还健在的先生。

穆月修的目的地逐年渐远,很快就延伸到名满天下的未央城,到了未央城,就到了“已故先师”的地盘,他又怎么能不去

拜访呢?未央城醉仙居里,穆月修缠着“已故先师”讨酒,指名“醉花阴”。

先生无奈的说,你倒会挑,这醉花阴一年不过出五十坛,每坛都是宫里要的贡酒,我若给了你,怎么向宫里交代?

穆月修立刻笑开,道,原来先生也只是不开窍的,人说只让你出五十就出五十,不会偷着多酿点?就算没有多酿,一坛取

一点,给你学生我喝,还怕不够么?

酒怎能随便开封?

我说能就能!

你就不能换别的酒么?

不行。

穆月修态度出奇的坚决。

双方在内室僵持不下,外面的伙计也不敢进来问,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先生见穆月修却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那酒,最后只

得无奈道,好好好,给你,说出个你一定要这酒的理由我就给你!

穆月修望着他笑的云淡风清,说,那天,他告诉我的,我们喝的,就是这酒。

我们说国破山河在。江山不变,即便国破,山河仍在,谁家天下,又哪能左右这大好景色?这话真的一点不错,你说是不

是,先生?

……浩然……

穆月修靠着椅子,闭上双眼。轻唤出的两个字,把一切沉寂跳起。

那日他见到先生,哭着问他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不救南修为什么让他独活。那日先生也是轻唤了声他的名字后便什么也不

说。后来东儿告诉他,皇城出事时,是先生和管家带他到这里,到西蜀君家的分家。东儿说大人你的管家原来不是从前的

那个管家,他正想问就听有个声音道,表哥那个样子,怎么可能认出谁是谁?那声音如银铃,他立刻就听出是谁。君怜说

,如果继续以君怜这个身份在他身边,日后,他一定赶她走,倒不如换个身份,能在不让他担心的情况下常伴他左右。

然后君怜说,表哥我不想走了,我可不可以留下?

他点头,他说如果你愿意。

不久他们接到皇城来的消息,说攻城那日大越国君及其朝臣于殿前纵火自焚,而忠烈王府上下之人也全都以身殉国。

从此天下间不再有君家浩然,只剩穆月修,西蜀邛崃山成月山庄的挂名庄主。

他不担心山庄后继无人,穆麒宣已经年过十六,穆麒欣虽然不过十二却已精灵的很。他也会与他们兄妹二人谈起天下局势

,两个孩子也都算先生一手教导出来,就像当初的他。

穆月修对他们说,如今玉家助素渊氏夺天下,不知收敛,锋芒过露,他日素渊家子孙必当灭之。所以日后,不要与玉家人

走的太近。他们却答,正因知道玉家将灭,才应更好的把握时机等到时收买人心。那时穆月修便知道,他什么都不必担心

了。于是以后的出游更加变本接厉。

终于有一天,他来到位于东南部的未央城。

这坐南修很早就想来但一直没有如愿而来的城市。

直到他离开未央城,先生也没有把醉花阴给他。但等他几个月后回到成月山庄,却发现堂前摆着整整十坛未拆封的醉花阴

不知怎么的,他看着那酒就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眼中闪现的是满圆红色,好象一下又回到十年前,他还在皇宫时。

花落时节,有几个人秘密来到成月山庄。

那天穆月修正在泡茶。

茶叶是产自洞庭君山银针,混以清晨竹页上的露水,用开水冲泡,芽尖朝天,直挺竖立,悬浮杯中,每一芽叶含一水珠,

宛如雀舌含珠,又似万笔书天,继而缓缓下沉杯底,三起三落,色、香、味、形方成。

南修还是太子时告诉了他这茶的泡制方法,如今,他终于得以一试,只是喝茶的,就剩下他一个了。

放下茶杯,他瞥见已然入室的素渊兰真。

制止了正欲拦阻的管家和护院,穆月修淡笑起身,请素渊兰真入座。

他不想知道对方是怎么找来的,也不想知道对方知道他多久了,更不想知道,他们来的理由。

素渊兰真说,这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看来你过的不错,这我就放心了。

怎么会不好?

穆月修不动声色的再为自己斟一杯茶。

他怎么会不好?三年前有个人拉着他的手求他说小然,你要代替我,好好的活下去。

素渊兰真盯了他好一会儿,道,梓墨病了,很严重。

穆月修闻言手一震,茶杯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他不惜抗旨也要拒绝我的指婚,还对我说只想要你,他说如果他娶了别人你会不高兴……他一直都不相信,你死了……事

到如今,也许……我现在可以将你托付给他,所以……你……要去看看他么?

穆月修也望着素渊兰真,只觉他眉宇间英气早已不复,更多的,是凄凉。

他慢慢的俯下身,笑着说,有些事,过去了,不能重来。

一片一片拾起茶杯的残骸,穆月修缓缓地舒了口气。

就像这茶杯,碎了便是碎了,怎么补都补不成原来的样子,就算拿去重烧,也不是从前那个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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