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真大闹葬礼?”昭乐无力地跌到椅子上,他不知道楚政该如何收场。难道楚政不知道他国中那些藩王和其余的公子们都虎视眈眈地窥视着他的皇位?“楚政究竟想干什么!”
魏慈明摆摆手让那位大臣下去,这才走到昭乐身旁,抬手捋捋昭乐的乱发:“那是楚政的事情,你费不上为他忧心。”
在师傅面前,昭乐也不嘴硬,垂着眼的模样似是有些委屈:“他若战死,我该怎么办?”
“楚政怎么会让自己战死呢?”魏慈明叹了口气。“楚国那些藩王殿下不必看在眼中,他们的本事是拿不住楚政的。他若当真战死,只会是和赵灵宫。若是他命大多活几年,那想必是死在殿下手中。”
昭乐摇摇头:“我从没想过要杀了谁。”
“是。只是殿下要做天下人,要做大事,便不可拘泥于妇人之仁。”
“师傅,此刻谈论此事为时尚早。”昭乐抿了抿嘴,看看四周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国中士兵尚是父王在时所征,距今六年,只怕早已用不得了。我又是受制于楚赵两国,无法征兵买马。只怕真到了上战场那一日,尚未开战,我国便已败了。”
魏慈明捻弄佛珠的手顿了一下,复而继续再无停顿。“兵书有虚实篇,所谓虚实之道亦为阴阳之道,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话已至此,以殿下智慧若仍想不出个合适的法子,那趁早将齐国拱手送给楚赵二国方是为国为民之上策。”
昭乐咬住唇,委委屈屈地答道:“师傅教训的是。”
魏慈明心知自己对昭乐要求过高,年仅十五岁的孩子,到底是难以做到没有情绪,满心清明的。就连修行多年的自己,不也正是如此?每每遇到赵灵宫,总难自制。可这天下不容他的好徒儿慢慢地长大,这乱世浮沉谁能说得准?一个不经意,便会被别人的刀斩杀的分毫不剩。
很多年后,昭乐长大了,真正的长大了。那时候,他对魏慈明说:“师傅,我小时候你和我说的那些话,其实总归都是一句话。”
“什么?”
“活着。努力地活着。”
清晨的曙光方才崭露头角,便已有人踏着晨光而来。
华夫人尚未梳妆,听着门口的禀告微微皱了皱眉,隔着门问道:“殿下此刻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门外的昭乐也不管屋里的华夫人看不看得到,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母亲,昭乐是来向您辞行的。”
“辞行?殿下要往何处去?”
“回禀母亲,孩儿想去巡视一下各地粮仓。”
华夫人又问了随行之人,觉得此事并无不妥,便道:“殿下路上需谨慎些,僻静地方休要独自前往,需多带些人马。”
“母亲教训的是,孩儿去后,齐宫诸事全仰仗母亲您了。”
那一日,昭乐太子率太子太保魏慈明、郎中王彩御、太卜何九畴及医师一名侍卫数名,踏着晨光出了齐宫大门。
旭日微红宛若姑娘脸庞,城门外的草屋上裸着一双喜鹊,唧唧喳喳地叫着,好像也在为昭乐一行人的到来和欢欣雀跃。
晨间的烟雾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侍卫中的一个人抬起头,掀起帽前的遮挡,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可算出来了。”
昭乐回过头,轻声笑道:“伍师兄,你总是沉不住气。”
“臣自然没有大师兄和几位师弟沉得住气,他们都不用遮遮掩掩,走的光明正大的!”说话间,那侍卫拽下头上的帽子塞到腰间,露出一张瞧起来理应可爱的圆脸,却因目光锐利,反而显得阴狠。
此人正是已官拜大司马的伍齐射。
旁边的医师抬起头看着马上的伍齐射,皱着眉道:“伍师兄总这般沉不住气,怎能成大事?”
昭乐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对那医师道:“文师兄,你也上马吧。”
“是。”装作医师的文知礼跨上身旁一名侍卫牵过的马,一扯马缰,便到了魏慈明身侧。“敢问师傅此行究竟所为何事?”
“此行?为师也不知究竟所为何事,是殿下的主意。”
第四章:太阴即为太阳
当昭乐的人马踏过齐国大半的国土时,已是暮秋。
楚赵二国的战火从未停息,隐隐有蔓延之势。
梁周两国势力微弱,依仗赵国,三国结为联盟。楚国自不甘落后,与晋鲁互为盟国。如今天下,只有吴国尚未卷入这场战争,而夹在楚赵两国之间,南方与周国接壤,西部与鲁吴两国仅隔着一条洋河的齐国,再一次沦入了即将成为众矢之的困局之中。
深夜,昭乐看着一封封从齐宫中送来的书信,沉着脸将信一一送到烛边烧毁,复而抬头,目光扫过桌边几位从小一起同师傅学习的师兄,最终定格在伍齐射脸上。“伍师兄,时至此刻,你可知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么?”
伍齐射听到他的提问,回想起连日来昭乐率众人巡视粮仓之余,均是往深山老林中去,似是在找寻什么。“恕臣妄测,殿下似是在找寻什么。”
“不错,几位师兄可知道我究竟在找什么?”
“臣记得三日前因风势过大,殿下率臣等途经凌山之时,于密林处一山洞小避。莫非殿下是在寻找山洞?”
何九畴的答案令昭乐十分满意,他笑道:“师兄说的不错。正是要寻一处极大的山洞。”面对几位师兄诧异的表情,昭乐有些得意地笑了:“师兄们打小和我一同长大,日后齐国诸事大都也要靠着几位师兄的扶持。今日我便把心中打算和几位师兄说说,师兄们帮着端详端详。此刻并无外人,不必拘泥君臣之礼。”
“是。”文知礼、伍齐射、王彩御和何九畴四人一同应道。
烛光微晃,一直坐在床上念经的魏慈明忽然张开眼,看看窗外的月亮,也下床走了过来,坐到桌旁坐定。“殿下少待,燕于琴即刻就到。”
“燕师兄?”文知礼放下手中的杯子,立时便走到窗边,果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
昭乐亦道:“没想到燕师兄到得这么快。”
魏慈明眼也不抬地点点头:“我信中同他说,知礼受了南方的潮气,一病不起。”
“师傅说的是。”昭乐笑着为魏慈明斟了一杯茶。“文师兄确是受了潮气,此刻病已大好了。”昭乐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逗笑了在场的所有人,当然,文知礼除外,他正阴着一张脸等燕于琴进门。
燕于琴进门的时候,明显地感到心脏颤了好几颤,面对门内几位师兄师弟脸上意味不明的笑。他暗自捏了把汗,先是对着昭乐行了跪拜大礼,转而同魏慈明行了师徒之礼。
“师兄请起,此处并无外人,无需拘泥于礼。”
昭乐唇边挂着一抹笑,瞧得燕于琴心里发慌,坐好之后,怯怯地凑到文知礼耳边问:“师弟的病……”
文知礼见他靠近,眉毛一挑:“离我远点儿!”此话一出,满座皆笑。文知礼在桌下恶狠狠地踩了燕于琴一脚。
玩笑归玩笑,终是要回到正题。
“燕师兄这一路疾驰实在辛苦,先喝口水吧。”昭乐推了一杯水过去,微笑道:“此番请师兄赶过来实是有要事相商,若非李师兄身处参军之职,需替伍师兄留守军中,今日我们七人本该一同商议。”
燕于琴将空杯放下,沉声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不错!殿下只要一声令下,臣必当一马当先,以震我大齐雄风!”王彩御忽然站起来,双手撑在桌边,死死盯住昭乐的眼睛,情绪激动地说道。
昭乐笑着伸手拍拍王彩御的胳膊:“师兄先坐下,此事尚不着急,待到开战之日,我齐国大军之中定少不了师兄的位子。”他环顾身边几位师兄,身子往前倾了倾:“如今楚赵二国已呈双分天下之势,虽然现在齐国仍在战局之外。正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这场战争之中,天下八国,谁也不能幸免于难!多则三年,少则一年,战火终会蔓延到齐国的疆土!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听昭乐提到了在座所有人都最关心的一件事,就连一直低头捻弄佛珠的魏慈明都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地听着。
“我有一个想法……”
伍齐射试探着问道:“殿下是想……征兵?”
“没错!”
“殿下此番想征多少士兵?”何九畴手中拿着一只龟甲,手指沿着龟甲的纹路来回描画。
“决不可少于五万!”
昭乐的话让在座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伍齐射皱着眉重复道:“五万?”
“正是!”昭乐郑重地点点头。“几位师兄和师傅心中所想,昭乐自然明白。若国中有五万大军,楚赵两国必都来干涉,可我齐国国土并不小于楚赵两国,为何一直受制于人?如今天下大乱,唯有力量强大方可保障我国土平安!”
王彩御问:“若此刻征召五万士兵,楚赵两国前来干预该如何是好?”
话外之意再明朗不过,现在的齐国如何和楚赵两国较量?若说楚赵两国正是九天腾飞之龙,那么齐国只能算是一条方才破壳之龙。而且,楚赵两国那两条大龙爪中分别抓着齐国这条龙的父母。
“这正是我要说的。”昭乐撑着桌子站起来,看着燕于琴和伍齐射二人道:“此事需两位师兄鼎力相助,方可成事!”
“殿下但说无妨,伍齐射自当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伍齐射说完,旁的燕于琴也点了点头。
“发征召文书之事,只写征兵一万。征兵之初先由伍师兄亲自挑选一万精兵,燕师兄于暗中留意可塑之才,暗中调遣,虽是暗中行事,却不可少于四万之数。伍师兄所选的一万精兵于军中操练,以骑射为主。”昭乐转头看向燕于琴,道:“而燕师兄则是挑选优秀善战的门客带你选出的四万士兵,前往凌山北部的山洞中秘密操练,以近战为主。燕师兄行事之时需万分谨慎,莫让他国察觉蛛丝马迹。”
燕于琴笑笑:“自然!”
何九畴转着桌上的龟甲,浅笑道:“太阴,太阳。殿下这步棋行的未免太险了些,若是楚赵两国连一万精兵也不许殿下留该如何是好?”
“那一万精兵本就是我用来给他们看的!”昭乐皱起眉,目光坚定。“若能留下则是齐国之运,若不能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兵行险招,方可于此乱世存身立命。”
在齐国发出征兵文书的当日,余下七国国主均接到了这个消息。
已做了楚王的楚政看过细作的传书后,哈哈大笑,连说:“有趣,有趣!”
已俨然有替代赵王之势的赵灵宫听到这消息后,挑了挑眉:“给我盯紧了,别让姜昭乐这小崽子给我玩出花儿来!”
梁王看过情报后,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让人将信送往密夫人处。
晋王说:“我孙儿长大了。”
鲁王说:“一万士兵能成何事?小孩儿到底是小孩儿!”
吴王站在吴宫之中眺望东方,与自己一水相隔的齐国,也要卷入战争了么?
唯有周王室,依旧沉迷于声色犬马之间,仿佛这天下早已与他无干,只沉醉于自己为自己所建筑起的,满是纸醉金迷的堡垒之中。忧国忧民的臣子一遍遍进谏,周王捏着酒杯,醉醺醺地答:“这天下事,便交由不懂享受之人去管吧!我大周是王室后裔,幅员辽阔,兵力充足,自不会似齐姜那般落为阶下囚!”
第五章:愿向直中取
魏慈明站在贺郡的城门处,回头望着身后的土地。他踏出城门之后,往左走是前往楚国的路,往右走则是前往赵国的路。
此番他是前去求和的,求的是掌控着昔日夫人,与齐国早有‘杨柳之约’的赵国,而非囚禁着齐王的楚国。
魏慈明想,所谓祸从口出,大抵说的就是他这样的。
殿下会想到结盟之事,也是他提出的。
那一日余下几位徒儿出去后,他同昭乐提及当今形势,以为不可形成孤岛之势。
“依师傅所言,我该如何才好?”
“以齐国现今国力,谈起自成一家、孤军奋战,实是为时尚早。如今之计,唯有依附楚赵两国中任意一家,方可保全齐国实力。况且,殿下征兵之事不日定会传往各国。他国还好说,楚政与赵灵宫自不会放任殿下征兵坐大。与其等着他们动手,倒不如我们主动出击,与其中一国结盟。”魏慈明将手中的佛珠拿起来,一圈一圈地套在手上。“到那时候,这事便不再是我齐国之事,而是楚赵之争。”
“楚赵两国现成并列之势,师傅认为我该与哪国结盟?”昭乐如是问。
魏慈明答他:“楚国囚陛下而不杀,想必是有所求。赵国与本国早有联盟,只是年月久了,大多数都忘记了罢了。究竟是与哪国联盟,终归还是要看殿下的意思。”
“楚国拿住父王,将其囚禁,无非是想要我们依附于他。我偏不称他们的意,出其不意,方可以生!师傅,我愿与赵国结为联盟。昔日齐赵两国本就有‘杨柳之约’,如今再提联盟,想必更得其心。”昭乐说完后,极认真地盯着魏慈明看,想看自己说的答案和师傅心中所想是否一样。
魏慈明笑着点了点头,摸摸昭乐的头道:“殿下深明大义,实乃百姓之福。”
其实,以国家的利益为出发点的话,他也是赞成前往赵国求盟的。只是想起赵宫中的那人,他便落到了踟蹰不前的境地。
他那好徒儿倒是体察入微,见他听说前往赵国后,回程路上总是闷闷不乐,曾问及:“师傅可是此行过于疲累?若是疲累了,不如先留在宫中休养。联盟之事,我自会派遣别人前去,若不成师傅再去也无不可。”
“殿下,联盟事关国家百姓,慈明岂甘落人之后!”魏慈明拉了拉马缰,与昭乐并肩而行。“此事重大,只怕齐国之内,除却为师与管相二人,再无人可以。”
昭乐垂了眼帘,低声道:“辛苦师傅了。”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本就是臣子的分内之事。”
“师傅,我从未拿你当过我的臣子!”昭乐顿了一下,转过脸盯着魏慈明,颇为严肃地说道:“师如父,在昭乐心中,师傅与父王无异!”
因周遭尚有多位师兄及一众侍卫,剩下的半句话,昭乐没有说出口。
那句话是,更胜父王。
魏慈明转过头,目光温柔地看着身边那个已经长大的小昭乐,笑道:“为师知道。”
他没有回宫,直接便往贺郡来,临别时,他对昭乐打下了包票:“为师定不负殿下所望,带盟书归来。”
昭乐嘱咐他:“师傅,这一回须向直中取,不可再如当年那般委曲求全!赵氏不允,我国尚有退路!”
“愿向直中取……”
魏慈明一边往前走,一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前方便是赵国了,是那个人的国土,他,会准许自己在直中取么?
或许,那个人当真可以说服赵王,不会再次让齐国委曲求全。可这一次,难免赵灵宫不会再让他屈身事权……
魏慈明摇摇头,翻身上马,心道,赵灵宫的那张床,早在多少年前我就已经上了,现在又在怕什么呢?当日可为了殿下安康而上,今日便可为了齐国百姓而屈身。况且时隔多年,赵灵宫也不一定还对他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