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御医,虽然俸禄丰厚,养尊处优,但同样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宫中贵人有个三长两短,最容易被迁怒的,就是御医。
良妃身体不好,这是宫中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这其中有早年在浣衣局做粗活重活落下的毛病,也有生育胤禩时调理不当的
诱因,年月一久,这些病痛就都显现出来,足以将一个人摧折。
太医说完,屋内一片沉默,安静得让他忐忑不安,半晌才听得胤禩道:“用药吧。”
“嗻。”太医如获大赦,顾不上擦去额上的汗,忙提笔写下药方,锦绣随即拿过,亲自去熬药。
胤禩则在良妃榻前坐下,默默地看着额娘闭目苍白的模样。
他还记得小时候,母子俩因为身份不高,寄住在惠妃所在在钟粹宫偏殿,那时候他经常躲在门后,看着大阿哥衣着光鲜地
来给惠妃请安,言笑晏晏的场面,觉得很是羡慕,有时候甚至还偷偷怨恨起良妃,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是惠妃亲生的。
等到再大些的时候,看着额娘整夜整夜坐在灯下,默默绣花的模样,看到皇阿玛来探望惠妃,却很少踏足他们这个小院,
这种埋怨渐渐成了一种同情。
同情像额娘这样的女子,因为出身被人嫌弃,因为美貌又被皇帝宠幸,别人或许羡慕她飞上枝头,但胤禩知道她从来就不
在意这些。
胤禩想,对于她来说,也许没有这副倾国倾城之貌,会更幸福些吧。
这个柔弱的女子,用她自己独有的方式,默默保护着年幼的胤禩,在他被归到惠妃名下抚养的时候,又忍住自己的思子之
痛,没有来看望自己,然而过年过节请安的时候,只要胤禩一抬头,就能看见她满怀慈爱的目光。
所有这些,连同良妃的苦心,一直到长大之后,为人夫,为人父,胤禩才明白。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眼眶冒出来,又落在良妃手背上,胤禩眨眨眼,看见良妃的手指动了一下。
“额娘。”胤禩轻轻唤道,生怕惊动了她。
良妃没有反应,依旧安静地沉睡着,方才那点动静,也许只是她下意识的动作。
胤禩叹了口气,帮她盖好被子,站了起来。
转身,却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口。
康熙。
胤禩一愣,康熙显然也看见他脸上的泪痕。
“皇阿玛。”他轻轻道,要行礼,康熙将他按住了。
“你额娘怎么样了?”
一直以来,这个儿子被自己罚跪也好,冷落也罢,都是处之泰然的模样,正是因为如此,之前才会有一段时间觉得他工于
心计,太过冷漠,此刻见了他泪痕未干,事母至孝,康熙心中一软。
胤禩敛下眸子。“还是没有醒,太医说额娘原本就有心疾,身体底子也不好。”
“用什么药都罢,只管让御医从内库里拿。”康熙拍拍他的肩膀。
“谢皇阿玛。”
如今说什么埋怨的话也于事无补,胤禩只希望良妃能快点醒过来。
他向康熙告了假,暂时不去吏部,廷姝那头也得了消息,匆匆递牌子进宫,两人轮番守着良妃,期间良妃醒过几回,不一
会儿又沉沉睡过去,难得有清醒的时候。
成年阿哥照例是不能在宫里过夜的,胤禩只能在每天宫禁前离开,翌日又早早地过来,加上忧思郁结,如此几天下来,人
已经瘦了一圈。
“爷,歇会吧。”廷姝看着他的脸色,担忧地劝道。
胤禩摇首。“我无事,你先回去吧,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要你费心。”
廷姝确实没法久留,但她也不放心,思虑再三,只好先走一步。
余下胤禩一人,静静地守着良妃。
他斜靠在床柱上,闭目休息,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突然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
“胤禩……”
胤禩心中一跳,反射性地张开眼睛,只见卫氏正睁开双眼,笑望着他。
“额娘!”他喜得有点手忙脚乱。“我去喊锦绣,让她叫太医来!”
良妃抓住他的手,摇摇头。“先别忙,让额娘好好看看你,怎么瘦了?”
“我没事。”胤禩柔声道:“你这一昏睡过去,大家都担心不已,连锦绣背地里也哭了好几回。”
“那个傻丫头!”良妃抿唇而笑,这一醒过来,精神看上去竟是出奇的好。
“额娘没用,让你受累了。”
“额娘不要说这种话,这辈子能做你的儿子,是我的福气。”没想到良妃一开口就是自责,胤禩心中一痛,跪了下来,握
住她的手,额头贴着那手背。
“额娘也是,能有你这个儿子,此生足矣。”
胤禩只觉得那话里透着淡淡不祥,忙截住。“额娘醒来是好事,皇阿玛方才才来过的。”
“你别喊人,先扶我出去走走吧,外头的梅花开得正好,可我躺了这么多日,都没有看过。”
良妃显出一些平日没有的固执来,胤禩无法,只好又喊人进来服侍她略加梳洗,披上大氅,又扶着人慢慢往外头走去。
满目望去,一树白雪压不住枝头点点嫣红,天寒地冻又透着丝丝春意。
胤禩命人搬来椅子,又铺上褥子,良妃坐在上面,望着眼前美景,轻轻叹道:“这梅,开得真好。”
“额娘从小就喜欢梅花。”不待胤禩开口发问,她便说起来。“小时候额娘的阿玛给我念过一句诗,遥知不是雪,为有暗
香来,那会儿就惦记上了,就算寒冬腊月,它也照开不误,不是为了任何人的观赏,只是因为它有自己的骄傲。”
胤禩没有出声,静静听着她说。
“有时候干活干得累了,就偷偷出了浣衣局,那会儿长春宫外有一片梅林,我经常在那里玩耍,有一回,就碰上了你皇阿
玛。”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遇见他,又是怎样的情形,也许等到年纪大了,可以得到恩典出宫嫁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
“但是没有如果。”
良妃笑着,脸色虽然被病痛折磨得苍白,却依旧不掩美貌,胤禩没有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但他知道,再早上二十年,如
花笑靥映着满树寒梅,定是令年轻帝王一见倾心,进而不顾一切纳她入了后宫。
“无论如何,能生下你,额娘已经很满足了,只可惜,怕是不能等到抱孙子了……”
胤禩蹲下身,柔声道:“额娘,你会长命百岁的,不仅能抱孙子,还能抱曾孙,重孙,我和廷姝还有许多年要孝顺你的。
”
良妃摸着他的头,扑哧一笑,眼睛里满满是对儿子不舍和疼爱。
“你啊,看似忍让,实则寸步不让,性子又倔,一个不好就要惹你皇阿玛生气,额娘是真不放心你。”
胤禩心中一酸,勉力扯出笑容。“额娘要是不放心我,就要活得长长久久,在一旁看着我,提点我。”
良妃点点头。
“额娘,外头天冷,我们回去罢?”胤禩轻声哄道。
“趁着精神好,我想再看会儿。”良妃摇首,看起来竟是容光焕发。
胤禩不再说话,握着她的手,站在一旁相随。
时间悄悄流逝,头顶飘起细雪,天地之间仿佛一片宁静无瑕。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良妃轻轻呢喃,慢慢地闭上眼睛,嘴角还逸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掌心紧握着的手蓦地一松,软软垂下。
温软依旧。
锦绣在后面站了不知多久,见状捂住嘴巴,发出细细的抽噎。
胤禩恍若未见,他蹲下身子,看着良妃仿佛安详的睡颜,怕惊动一般,轻声道:“额娘,我们回去吧。”
第九十章:心声
三月方过,春暖花开。
胤禩沿着宫墙一直走,满城的柳絮四处飘落,偶尔沾到袖子上,被他轻轻拂去。
长长的宫墙尽头,有一座院落,他熟稔地拐进去。
熟悉的人就站在树下,身姿带着孱弱,但精神看起来却很好,一点也没有病痛的影子。
“额娘,你怎么就出来了?”
胤禩一喜,并作几步上前。
那人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神情平静祥和。
“你来做什么?”
“额娘,你身体不好,不要在外面待久了,儿子来接你回去。”
胤禩皱眉,心底泛起淡淡不安。
“回去?回哪去?”
胤禩一怔。“自然是回储秀宫。”
良妃摇摇头。“我不回去。”
“额娘?”
“我不回去,那里有什么好的?”
“额娘……”胤禩走近一步,想抓住那袖子,到手却捞了个空,他眼前一晃,对方已经站在三尺之外。
“额娘要走了。”良妃微微一笑,如玉般的容颜不见岁月的侵蚀,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惦记……”
“额娘!”
胤禩惊叫一声,扑上前去。
蓦地睁开双眼,空洞而无神。
冷汗津津。
手却被另一只温暖干燥的手紧紧握着。
“额娘……”他嘴里喃喃道,目光从帐顶移至胤禛焦急的脸庞,记忆渐渐倒流回来。
离额娘去世已经过了半月。
丧事也办得差不多了。
他怎么就忘了?
刚刚梦里,那种感觉还很真实。
但是……
额娘真的走了。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额娘了。
他叹了口气,轻轻道:“四哥,你怎么来了?”
胤禛看着眼前这人明显憔悴又勉强扯起笑容的模样,心中一痛,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么紧紧拥住他。
任谁失去至亲的滋味都不会好过,这个八弟更甚。良妃去世半个月以来,他不仅仅是食不下咽,甚至虚弱到连守灵都当场
晕倒,走路也需要别人搀扶的地步,康熙不得不暂时免了他的差事,让他在家休养。
“良妃娘娘走了,还有我。”他抱着消瘦的人道,“我会陪你一辈子的。”
胤禩闭上眼睛,任他抱着。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为额娘的死而伤心,这固然是一部分,还有一些无法说出来的原因,前世额娘是到了康熙五十年才过世
的,如今竟然提前了十一年,是否也与他有关系?
如果自己不重活这一趟,额娘是不是就不会早逝了?
越想越是痛苦自责,他无法阻止自己这种想法一直在脑海中蔓延,所以就连一闭上眼,也会梦见额娘。
“我没事,四哥,你今儿个休沐吗?”他拍拍胤禛的背,示意他放开自己。“瞧我都睡糊涂了,也没能起来迎你。”
说罢就要下榻,却突然眼前一黑,头重脚轻就要栽下。
胤禛连忙抱住他,恼怒道:“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别说良妃娘娘希望你过得好,这府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还等
着你作主呢!”
胤禩无言以对,只能化作一声苦笑:“四哥教训得是。”
胤禛看着他。
这人脸色苍白,却还笑着,只是他的笑容有些恍惚,让人觉得虚无缥缈,仿佛连人也会一起消失。
胤禛暗叹口气,柔声道:“一会我还得赶去衙门,明日休沐,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胤禩本想拒绝,又见他坚持,只好应了。
翌日一大清早,胤禛便来接他。
短短半月,胤禩就已瘦了一圈,穿着原来的衣服更显得有些仙风道骨。
廷姝扶着他出来。“爷,不如再多加件衣服吧?”
胤禩摇头。“不用了,这天渐渐暖了,捂着热,你回去吧。”
外头进来个人,一身青石马褂长袍,神情虽然有些冰冷,却是沉稳雍容。
廷姝放开手,蹲身见了个礼。“四哥。”
胤禛点点头,伸手要扶胤禩。
怎么一个两个都弄得自己好似重病缠身一般。
胤禩瞪他一眼,避了开去。
他却不知自己的举止向来优雅淡定,此刻却带了几分孩子气,让胤禛不由莞尔。
一边仍是伸出手去将他挽住,不由分说。
又回过头。“八弟妹回去罢,有我在。”
廷姝点点头,看着两人的身影出了大门,上了马车,这才转身折返回屋。
额娘说去就去了。
可如今这京城,乌云压顶一般,就连她这妇道人家也觉出几分不妥来。
爷暂时赋闲在家也未必不是好事……
廷姝叹了口气,掩下眉间忧色。
胤禩望着眼前的庄子,不由愣了一下。
这是胤禛上回带他来过的地方,只不过上次来的时候是秋冬,万物萧瑟,如今却是初春,枝叶茂盛,绿树成荫,别有一番
趣致生机。
“四哥?”
胤禛一笑,扶着他下马车往里走。“我记得你说喜欢这儿的葵花,刚好又开了,带你过来看看。”
胤禩有点无奈:“我没那么虚弱,你们都个个把我当成瓷做的。”
“若你不想被人搀扶着,就自己赶紧振作起来。”胤禛将他带到正是上回住的厢房,又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金黄灿烂的葵花霎时映了满目。
胤禩失语片刻,方道:“四哥煞费苦心了。”
“晚上我备了几个酒菜,我们兄弟俩小酌一番。”胤禛语气淡淡,看他的目光却柔和下来。
话说得随意,但胤禛是很下了些心思的。
酒是陈年的花雕,做菜的厨子是从府中带过来的,烛影摇红,衬着隐隐酒香,已是熏人欲醉。
胤禩歪着身子靠着榻上软枕,将酒杯倒了个满,朝胤禛一举,懒懒笑道:“祝四哥身体安好,万事随心。”
胤禛沉默片刻,也举起酒杯。“人活在世上,万事岂能随心,莫说我办不到,皇阿玛也不可能,就拿生老病死来说,谁能
阻止。”
胤禩点点头,没有说话,也不再理会他,径自喝完便倒。
渐渐地眼神有些迷离起来,薄唇映着摇曳不定的烛火,显出几许潋滟的光泽。
胤禛看得有些发怔,不由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低低道:“别喝了。”
自己特意选了陈酒,本想让他更醉一些,趁机将不痛快宣泄出来,免得郁结于胸,但现在看他这样,心头更多的却是不舍
。
胤禩笑了一下,用另外一只受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动作流畅决绝,平素尔雅的眉目此时看来竟多了几分媚色。
胤禛叹了口气,绕到他那一侧,伸手将人紧紧圈住。
“你要是伤心,就哭出来,这样闷着,只会生病。”
胤禩难得浮现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脆弱模样,却绝不是他喜欢看到的。
这人原先修长却蕴含着力道的身躯,如今却只余下清瘦而已。
“良妃娘娘,必是不乐意看见你这个样子的。”
“额娘……”胤禩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没想过额娘会就这么去了的……”
“我知道。”胤禛柔声道,以为他说的只是伤心良妃去世,却不曾想过另外一层更深的含义。
“小时候,我很羡慕别人,可以在额娘面前撒娇耍赖,肆意亲昵,而我,虽然有自己的额娘,却连天天见面也做不到……
”
“现在我终于有能力去孝顺她了……”
“她不该这么早走,都是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