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与道——隽隽风尘
隽隽风尘  发于:2013年0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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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符对什么人用,难道你指望用一两银子的符收一个一千年的大妖怪?师弟,你好天真……”

紫玉幽幽的站在一旁,身似蒲柳,仿佛弱不胜风。空流早都注意到她了,此刻疑惑的目询空远。

空远一点也不喜欢他师兄,此人恶习极多,坑蒙拐骗还油嘴滑舌每次都成功的把他气到。他转向紫玉,“紫玉,我想跟师兄单独说几句话。”

紫玉福了个礼,一双含情目哀婉的扫过空远,袅袅婷婷出去了。

洞内只剩师兄弟两个。

紫玉出了洞,接过跳到她怀里的小狐狸,看见季青澜遥遥站在树顶正冲她笑。

整整头发,紫玉一步跃到他身边,人未至话先传开:“他奶奶的!装柔弱要憋死老娘了!”

“没出问题吧?”季青澜稳稳扶住跳过头的紫玉,小声问。

“包在我身上!出问题了我今后倒着走!”名叫紫玉的狐狸粗咧咧的大拍胸脯。

季青澜一向对她的豪迈劲儿分外无语,不知道对方的保票能信几成,当下只点点头,“不出问题就好。”

“小胡儿没事吧?”紫玉抛抛怀里的小狐狸。

“没大事,绿毛龟那小孩邪门的狠,我过两天带胡儿出门去看看。”季青澜大叹一口气。

“哎,让他老实老实也好!”紫玉十分幸灾乐祸的揪着小狐狸的尾巴。

季青澜看着蜷成毛团的小狐狸,小肚子起起伏伏,乖乖的被揪也不吭声。

两个妖精顺着花海往前走,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远山被白雾包裹,山体青黛,青白分明,仿佛被雨洗过一样洁净。

洞里,空远通红着脸,十分难以启齿地、期期艾艾道:“师兄,她怀了我的孩子。”

空流:……

第十七章

山中的岁月总是宁静,忙忙碌碌,到处玩玩,两个月就过去了。

上一块碧血玉已经用完,道长明显累瘦了。

季青澜有时好多天不见人影,道长就跟他的小道士师弟一起斗嘴吵架,这也是好多年没有的经历。空流幼时还颇喜欢他宝贝师弟,有好吃的都留给他,无奈空远被师叔接走时太小了,而且也不跟他住一处,那孩子从小心气就高,一直忙着赶超本院同辈,他这个嫡亲的师兄就被冷落了。而且这个小东西一有空就教导他要争气呀,不要被别人看不起呀,言语忿忿,大有空流烂泥扶不上墙的意思。

而关于紫玉孩子的事情,空远板上钉钉,空流,怎么说呢,又不是他的孩子,所以不置可否。有孩子挺好,没孩子也不怎么,有没有孩子,关键是看孩子爹是不是喜欢。

遇上这样的事,也是个劫数吧。毕竟紫玉的出现颠覆了他从小信奉的原则信仰,他以前的世界构架都崩塌了,空流敢打赌这小子一开始绝对痛苦至极生不如死来着。

很多人啊妖啊神仙啊也都经历过这种事情,既然原先的已成废墟,那就别再抱残守缺,重新看待不也挺好,自己也能活的快活。毕竟是同一个师父的,这小子虽然还是一副别扭样,但神情已颇松动,这点让人很欣慰,他从小师弟奋发向上开始就一直担心这娃会变成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古董。

空远跟他师兄讲道理完全是对牛弹琴,不,对牛弹琴牛还听到了呢,他师兄只一个劲瞎打岔,常常把人气得抓狂,空远渐渐不想理他了。而现在两师兄弟相互逗乐,回忆回忆光屁股长大的旧事,突然发现师兄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会把一件小事讲的绘声绘色,手舞足蹈逗得人哈哈大笑。

紫玉也很识趣的不打扰他们,美狐狸这几个月一直围着空远打转,没时间研究新衣服,没精力和姐妹们去打牙祭,身上都闲出个鸟来了,正好趁此机会老娘要大展拳脚。紫玉柔柔弱弱跟兄弟二人告退,一转身就磨刀霍霍去试新衣服欺负小妖怪去了。

第十七章

人间七月半。

妖、鬼都很重视这个日子,人也很重视。

午时刚过就能闻到人类烧纸焚香的味道,山上到处能看见火光一闪一闪,天色灰蒙,青烟一股股的带着湿气。

人界的大小山头坟茔极多,野坟在一个摞一个,积年累月中早已平了。有的还被人挖出一个又一个洞,黑黝黝的还能看见朽烂的棺木。尸骨要么腐朽要么就是被狼吃了,里面的枯骨怕是也早入轮回了。

就算做鬼,能有子孙供奉也是个幸事。

季青澜在晚饭前回来,空流正坐在他洞府的床上慢慢翻符书。见季青澜一身烟水汽,不由诧异看他一眼。

“入夜有鬼市,今晚带你下山逛逛。”

“鬼市?人也能进去吗?”

“有我在,自然是可以喽。”

季青澜整个人很松懈,看起来心情很好,举手投足透出人间小孩子要过节的兴奋。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事能让一个千年妖精这般激动,空流也好奇起来。

“鬼市那不是每年都有啊,今年可是有万鬼游行,每个鬼都在河上飘一盏花灯,鬼灯可都是鬼怪的精魄做的,非常精致漂亮,错过这次就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了!”

“万鬼游行是什么,很难得吗?”

“自然难得,百年才出来一次呢,到时三界会有一个飘渺街市,方圆几千里,全是灯火,你这辈子都不会见到这么繁华盛大的街市了。如果你有亲人做了鬼,说不定还能看到。”

“哦?”空流一直是个爱热闹的,闻言更是触动心里那根弦,当即放下书,“真可以找到?”

“恩,如果你特别挂念他,是可以找到。毕竟这次鬼怪全出动了,找不到要么是你们感应不强,要么那人就不是鬼,或者投胎了。”季青澜敲了敲脑门,“投胎的几率不大,鬼界一日,人间一年,鬼要投胎最起码也得过七七四十九日,阎王办差慢的话说不定要在地府滞留更久,五十年内的亡魂你都可以找到。”

空流明显是揣不住事的,季青澜刚说完就雀跃的要拉对方下山,尽管蛇妖一直重申离鬼市开始还有两个时辰,不用这么这么着急云云。

可惜空流已经坐不住了,两人只好一起落到山下路旁的小酒馆里等着。

这是一个窄仄的馆子,一扇长方的小门半开半闭,桌子上油污发亮。季青澜施法直接进入屋里,等了半晌还是没一个人招呼。

门外偶尔有提篮烧纸的行人路过,屋里有股经年浸染的热闹味,此刻没有人烟更显怪诞。季青澜自己提着茶壶斟了杯茶水,给空流也倒了杯。

“这是一个入口,天黑你就知道了。”季某人老神在在的喝茶,一口水要抿上半天。

两人闲极无聊,开始漫无目的的讲故事。什么哪哪年,王氏的小姐醒来发现头没了,家人在二里外的井里找到了,装上后脖子上就有一圈伤痕啦,五十年前某地农人院子里落了一条小龙啦,陆判官跟阎王长得一个像黑锅一个惨白的像僵尸啦,等等等等。

季青澜本来就是一个口水过剩的唠叨八卦男,空流本质上也有那点意思,两人越聊越开心,越聊越觉得只喝茶太空虚了,只见蛇妖朝空中拍几下手,马上有一大袋瓜子落到桌上。两人边嗑瓜子边闲扯,果然好多了。

不知不觉天黑透了,远处还偶有一明一灭的火星,家家户户关了门,渐渐连屋内的烛光都熄灭了。

人类已经睡着了。

屋内忽然亮起一缕烛光,衬着窗外的浓黑,坐落处彷如一个孤岛,被困的倦倦昏暝。

人间几许黯然路,空茫孤行暮色合。

空流呆在夜幕的小酒馆,不知何时就生出了悲怆茫然。一烛摇曳昏暗,两人坐在角落,隐在半是光影半是黑暗里。周遭寂如烟火,老旧的门板经年未动,窗外不知不觉灯光璀璨,凭空的熙熙攘攘,离的很近又很远。恰万世一场繁华,直教人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空流想起小时候母亲告诉自己的一个梦,梦见刚作古的长辈站在门廊上忧愁又慈爱的望着她。没有人间的悲伤欲绝与歇斯底里,只是站在灯火的阴影下平静又哀伤。那时母亲正韶华,自己好像也只是膝盖高的小孩子,贫贱一生的外祖父去世,母亲对着眼前玩耍的小孩子自言自语:“仔仔,娘亲没有爹了。”

那么小的时候本不应该记事,空流觉得心内扯痛,整个人痛苦的抖不停。

娘——娘——

被烛光照亮的墙壁忽然扑棱棱飞起几只鸽子,空流失神的望着季青澜,对方正两手交叉,轻摆着双掌,墙上就飞出一个又一个的禽鸟。

墙壁更亮了,飞鸟飞出墙,投身门外的夜幕。

空流怔怔站在街上,路上人真多。每个人手里拎着一盏花灯,带着孩子的老人,花枝招展的姑娘,还有跟姑娘眉目传情的小伙子……

每个人都很开心,个个洋溢着轻快的笑容。路边的摊位旁聚着许多挑拣物品的人,街道两边规整温馨,食物的香气和花火的味道在清朗的夜里更加诱人。这果真是个盛会,只有黑夜才能让它如此璀璨。

空流跟一个又一个的行人擦身而过,有女子向他抛香囊也怔忪的接了,他独自逆着人流往前走,像是有什么在不断指引他一般。

他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夜市,一切都如同凡人的理想,繁华、世俗、人人喜乐。灯火如此美丽,笑容这般灿烂,物品这样的美好丰富……一切的一切都跟他生活的世间不一样。可他就是觉得熟悉,熟悉的像刻在灵魂里,对的,我的家肯定在这里……

呆滞的道长走过十里烟花,路过长桥流灯,终于停在一扇小门前。油黄的门板发着暖光,窗纸很透,印着屋内人的身影。那是个女人,梳着雀尾髻,正就着烛光一下下缝补。两边这么多个一模一样的小门,这么多扇烛光温暖的小窗,空流却笃信他走了这么远的目的一定在这里。心里那个刚才一直朝他嘶喊“向前走,向前走!”的声音没有了,道长一下子变得清醒又茫然,他很着急,抓耳挠腮在原地团团转。

他朝里喊,却没有声音,屋内的人还是独自安静缝补。门有个小缝,灯光漏了一线出来。

道长焦虑的踌躇良久,终于伸手按向门,一推,吱呀的开了。

屋内的女人抬起头。

空流虽有预感,但还是在一刹那大恸又大喜,他对着那个平静慈祥的女人哭喊出来:“娘!”

有很多时候你会一瞬间感受到死亡的空寂,在见到母亲尸骨的时候空流恨不得立时被雷给劈死,但愿从不曾生活在这世上。你会看见鲜血淋淋的撕裂扭曲,苦痛烙进你的血肉,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他跪在女人的腿边,头埋进怀里,双手紧紧箍住她的腰泣不成声:“娘,对不起,娘,我是畜生啊,对不起娘,对不起……”哽咽声反反复复,他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泪流的更厉害。

第十八章

空流是个苦小孩,母亲是一个中农的小妾,父亲早死,二人被主母分家独自搬出去生活。他小时候母亲还很美丽,但是一条腿跛,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带着个小孩童住进一个四处漏风的破茅屋里。

他小时候像所有的孩子一样爱玩贪吃,母亲省下点布料给他做的衣服不到两天就磨破了,常常饿肚子,他就会闹,闹得娘亲红了眼睛,一边织布一边抱着他哄。

棉被很快破了,屋顶会漏雨,墙壁上的缝堵都堵不住,冬月里他站在湿冷的屋里哭,母亲赤着脚抱着他,把所有的衣物都裹在他身上。

日子着实艰难,母亲抱着他上山把他送给了不靠谱的师父。空流还记得娘亲下山的时候他几乎要哭断了气,一路跟着跑啊跑,跑了很久,摔的浑身血,远去的人始终没有回头。师父的授徒堪称严酷,之前很多小孩子都受不了训练下山了,只有他这个没人要的和师弟这个孤儿,退无可退,只能留在那里。他在下雪天站在齐胸的水缸里练定力,酷夏站在日头下蜕皮养气,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常常被折腾的只剩一口气。那个时候他就会怨恨,恨她薄情至厮,他甚至偷偷写了遗书,万一他死了,请师父把他尸骨扔到他家门口。

空流六岁上山,十年没见到他母亲。

开始几年人小跑不出山,就天天盯着山路想着娘亲会来接他。后来习惯了,习惯了训练,习惯了师父,或许还有幼年未灭的怨恨,他不再盼着母亲,开始跟师父一起四处云游。他接受了自己是出家人,出家人,就是没有家或者跟家里没有关系的人。

直到某一天,在连续被一个满身是血的梦干扰了七天后,他思考良久决定回去看一看。那梦不是个吉兆,他站在母亲远离村落的,跟茅厕大小的草屋前,心头有沉甸甸的阴影。

一股子尸臭远远传来,门前的树上落了许多乌鸦嘎嘎叫。

屋内他的母亲,身上满是蛆虫,皮囊枯瘦焦黑,轻而易举被虫子啃出了白骨。尸水在地上结出一滩滩印子,头颅已看不出面貌,黑黢黢的眼洞,还有白森森的牙齿和半连头皮的白发。尸体趴在桌上,手上还抱着一件男子的青布衫,手边的绣花针被尸水浸黑,上面还蠕动着蛆虫。

空流翻开箱子里包裹精良的十件衣裳,一年一件,每件都绣着繁复的花。交织的暗绣密密匝匝,有人会夜里挑着灯,倾尽整年绣满一件华服。她在思念你,就算她白发苍苍,穿不成针线。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肝胆俱裂,生不如死的了。

空流把那时未流尽的泪水,彻夜难抑的绞痛悔恨都在眼前嚎啕大哭出来。女人还像幼时那样慈爱,轻轻抚着他头:“乖孩子,不哭,不是仔仔的错……”

母亲拉着他轻轻地同他说话,空流肿着眼睛仔细的看着听着。生命很奇怪,孤身而来,孑然而去,你也许做过很多梦,会梦见许多人,然而你熟悉的那个永远独立,若近若远。

“娘是不是很怪我,我从来没梦见过娘亲。”

“乖孩子,娘要是怪你你今天就进不来了。仔仔是娘的心头肉啊,娘想一辈子宠着爱着,孩子永远是娘的宝贝啊。”已经死去很久的女人没有死前的恐怖,面容年轻娟秀,微微笑,带着洗净铅华的平静慈祥。

空流坐到椅子上,还是抱着母亲的腰,头搁在她肩膀。

两人沙沙沙的叙话,像这十多年从来没分开过一样。空流讲了许多自己的事情,母亲都很喜欢听,偶尔也会眉眼弯弯斥他调皮胡闹。

两人聊得开心,不知东方之既白。

空流渐渐有些困,打着哈欠嘟嘟囔囔:“娘,好困……”

女人手掌轻轻摩挲他脸庞,带着极满足的笑意:“乖仔,我的乖孩子,睡吧……”

扑棱棱的鸽子声,一根弦音在脑子里又细又长——

空流头磕到桌子,迷蒙睁开眼。

还是在那个小酒馆,季青澜对着墙做手影。烛光照着他半张脸,轮廓像一张剪画,如此安静,沉默又执着。

空流重新闭上眼缓了半天气,累极又放松至极,叹息般开口:“谢谢你,我见到了我母亲。”

季青澜点点头,把手搁到桌上。

空流眼珠随着他手也转到桌上。季青澜的手极美,骨节匀称修长,食指纤瘦,仿佛玉作骨冰作肤,有股揽尽天下风华的神韵。这样的手做手影,影子都会更加漂亮。

“我母亲……算了,总之,谢谢你。我这些年总是……,总之就是非常不好。”空流头仰到椅背上,眼角有泪滚到发际里。

“你饿了吗?我知道城墙下有一家小面馆会开到很晚。”季青澜声音低低的,空流还是听到了抚慰,摇摇脑袋,回一个笑:“好。”

面馆是个老头开的,城墙上有守城的官兵,夜间换班都会来吃一碗面,所以生意还好。

季青澜给空流点了一碗面。

在饥肠辘辘的夜里能有一碗抚慰自己的热面,总会让人生出感谢苍天真是好运的念头。空流更是十分感激季青澜,他大口的喝汤吃面,在这样的夜有这样一个人善意的陪着自己,连寒冷都不在了,浑身像身处冬天的热被窝一样舒服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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