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前是……？”狐疑的看着对方，“该不会是你……”
“当然不是，”水眸流露出几分无奈，“我的血里有蛊毒，都是燕儿那小丫头。”
“原来是她！”尹朝华扶上对方的双肩安慰道，“你放心，我这里什么没有？几碗血罢了，容易的很。”
杨君烨感激一笑。
“……他，有没有说什么……”迟疑了一会，竟有几分胆怯。
“没什么，只说要我替他准备些祭品，待他身子好些，要去亲自上祭。”
少年沉默一会儿，低头道：“那日，叫上我一起去。”
“这……你可要想好了……”
“嗯，想好了……他要杀我，我会让他杀，但我若真死在那里，密信就要托你转呈朝廷了。”杨君烨抬头，望着尹朝华勾起眼角
。
你想让我怎么死，刀山火海都好，最好是你亲自执剑，一寸一寸插进我的胸膛。
尹朝华默然无语。
滴答，滴答，明明是雨水溅上瓦片，却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淅淅沥沥的细雨很快下的大了，却轻飘飘的如烟似雾，教人摸不透
，又看不清。
“下雨了。”杨君烨转过头，深深的眸子里映入绵绵细雨，漾起一片水雾。
“是啊，江南的梅雨……入夏了。”
“你说像我这样的罪，会判立时问斩，还是秋后执行？”少年走到窗前伸手去接那雨水，语中满是戏谑。
“若罪证属实……最多不过十日……”心里堵的慌，不知是对方的原因还是这闷热的天气。
“这样啊……那就好，我只怕，撑不过三个月。”
“别这样……”尹朝华忽然感到眼角有些涩然，两步上前硬将他的手从窗外扯回，痛惜道，“你还有伤，别碰水。”
“你先忙去吧，我歇一会儿。”他转头对他微笑，黑琉璃的深处倒映着他的身影，但透过那双眼，却能清楚的看见他的内心。
“硕卿那边，你多费心了。”
“……你多注意身体。”
“多谢。”
门板嘎吱一声关上，杨君烨叹了口气，又复转过头去。
一个月前，也曾有过这样细腻温婉的雨，那时他们相拥躺在被中笑闹。现在……他又在做什么呢？
打开房门，只见几个丫头端着漆盘急匆匆的从长廊上过，盘上是白色丝绸做成的衣服。
素白的衣料，通身不见花饰纹样，款式更是简单。
那是……戴孝是该穿的！
果然，后面又有一队丫头过来，带着麻衣麻帽等物，都进隔壁屋去了。
杨君烨愣愣的盯着那些物什半晌，方才慢慢关上了门。
那雨一直淅淅沥沥的下了两、三日，直到整个院子里的花草都染上露珠，方才歇了。
湖畔，荷花盛开，晶莹的露珠在荷叶上来回滚动，更衬的莲叶通翠可爱，有和风掠过，吹的满池碧叶红花沙沙作响，带着一阵清
香扑鼻而来。
湖中有九曲桥，桥两边有一截矮栏，栏上坐着一名白衣少年正望着湖水不知想些什么，眼神空落落的，随着水中流窜的鱼儿飘动
。
“你看，那是谁？”
“那不是住在苏公子隔壁的客人么。”
“咦？他怎么包着脸？受伤了么？”
“原来你不知道啊！几日前落梅庄的大火，据说便是由他而起！”
“啊！？快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听铃儿说呀，他假意与苏公子接近，为的就是落梅庄！听说他的狐媚手段可不得了，竟把苏公子迷的颠三倒四不知魂在何处
，甚至不惜得罪了苏老爷。”
“什么！？可苏公子自幼也算见惯了风花雪月，哪里是这么容易迷惑的？”
“啧啧……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男子的身子据说与女子不同，那滋味儿可销魂的紧！要不林学政的公子怎会被阳春楼的小倌儿迷
的连家都不要？”
“唉！堂堂男子竟甘愿张开腿任别人玩弄，你说他还要廉耻不要？”
“谁说不是呢！唉！快别说了，少爷还等着咱们呢。”
池边两个红影一闪而过，可一番耳语般的对话却逃不过杨君烨的耳朵。
他低头嗤笑一声。
“公子，容易着凉。”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随后一件披风搭上了自己的肩头，头低的很低，想来是听见了刚才尹府中两
个丫头的谈话。
“燕儿，”他转头笑吟吟的看着少女，这时候她已经通身绫罗绸缎，头戴珍珠玳瑁，被尹朝华认作义妹了，“多谢你……看来你
做的很好。”
“不要说了……”她低头埋进少年的清瘦背脊里，微微颤抖，“不要说了……”
“傻瓜。”他笑着拍拍她的头，“这都是我该得的。”
“公子，奴婢真的不知……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她抬起头，闪着水波的眼里有着难解的疑惑。
“不必问了……还有，你已是朝华的妹子，尹家的小姐，别再自称奴婢，会给人轻贱了去。”他微笑着擦去她眼角的晶莹，声音
很温和。
“……是。”
“好了，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笑吟吟的目送燕儿离去，杨君烨挪回视线，又盯着荷花发愣。
不少侍卫丫鬟从湖边经过，看见孤单坐着的少年，没有不嗤之以鼻的。
杨君烨总是轻轻一笑，又沉入自己的思绪中。
一阵风过，将发丝衣角向前吹去，远远的看去，仿佛是清风要将人推下去似的。杨君烨低头，去理自己的衣角，手却蓦然定在了
半空中。
那缕黑亮黑亮的发，与自己枯黄的发脚不同，它随风飞扬，风歇，却又忽然不见，就调皮的孩子。
杨君烨一寸一寸的转过头去，霎时间，僵在那里。
黑发青年长发披散，身着重孝，黑瞳一动不动的盯着他，表情胶着的像冰。
“硕、卿……”他艰难的唤出这两个字，却见那眼神忽然凝重了下来，燃起了重重火焰，紧紧的盯着他的脖颈，表情狰狞的就像
要把那里咬断。
杨君烨狠狠一颤。
苏硕卿的眼睛里向来都有火焰，兴奋的火焰，温柔的火焰，疼爱的火焰，情欲的火焰，无论那一种，总像冬日里的火炉，让人觉
得温暖。
可现在的火焰，却是疯狂的复仇的火焰。
杨君烨别过眼不敢去看。
“硕卿，我……”
“你……去死！”
眼眸蓦然瞪大，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
青年伸出一只手扶到他的肩头，一股大力传来。
他顺着力向后仰去时才想到，自己的背后，是一片冰凉的湖水。
你就这么想杀我么？这么迫不及待的……连一个月都等不了……
既然如此，便遂了你的愿吧！
指尖划过青年素白的衣角，任由那丝绸滑落开去。
少年阖上双眼，放弃了抵抗。
白衣在风中凌乱，透出里面厚厚的渗血的绷带，他展开双臂就像飞蛾，毫不犹豫的扑向水中去。
“噗通”一声，白影落进了碧波。
湖水泛起一层层波纹向四周荡去，他没有挣扎，只是睁开眼，静静的望着桥上的人微笑。
那人眼中有着深深的忿恨，还有一丝茫然无措，他紧紧握着一旁的栏杆，脚步却前后交错，仿佛是一个扑下水来相救的姿势。
你还是舍不得我的，是么？
今后，没了我，你也要好好的……
来世，我只盼做你身边的一只鸟儿，每日能看到你，也就满足了。
身子一寸一寸沉入水中，没了胸，没了口，没了鼻，没了眼，最后连发顶都看不见了，完全被碧波吞噬。
苏硕卿失神的看着一圈一圈向外荡涤的涟漪，手指将栏杆捏的死紧。
他真的……就这么杀了他么？
那个萍水相逢却又不期而遇的人，那个拒绝了自己，却又留着泪来告诉自己，他爱着自己的人，那个为了解开他身上的春/药，甘
愿雌伏在身下流了无数鲜血的人，那个用一把大火，毁了自己一切的人……
怎么舍得……怎么舍得……那是自己一生最爱的人，捧着唯恐捏坏，含着唯恐融化的珍宝啊！
但他也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失去所有的人……
这样对他……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为什么自己的心，会痛得像活活剜去了一块肉，又往伤口上撒盐？
“啊——！！！”苏硕卿无力的瘫倒在地，仰天发出一声嘶吼！
天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喉中忽然传出浓腥的味道，喉头一紧，哇的吐出一大口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最后一刻，手中紧紧攥着的，是一直紧紧系在腰间的“寒光”。
第六十章：更漏沉沉夜雨声
苏硕卿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模糊的视线里透入了熟悉的轮廓。
“朝……朝华？”
“啊！你终于醒了。”被叫名字的青年转过头来，脸上带着疲惫而安心的笑，“可担心死我了。”
他替他掖了掖被角：“今后别再乱跑，对伤不好。”
“我……”
“你，”尹朝华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么？”
苏硕卿闭了闭眼，昏迷前的情景一下子涌入脑海。
似乎是在九曲桥上看见了那个让自己憎恨的人，然后……他把他推下去了……
被水淹没前，他那带着笑意的眼，似乎牢牢地镌刻进了灵魂深处，令人一想起来，就觉得火辣辣的疼。
“他……怎么样了……”无力的吐出这句，他疲累的半合上眼帘。
尹朝华沉默半晌，道：“你希望他怎么了？”
“死。”完全闭上眼，吐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字。
“那么，如你所愿，”尹朝华幽幽的道，“他死了。”
“你说什么！？”他一下子翻身坐起，扯到胸口的伤隐隐作痛，却不管不顾的拉着尹朝华的衣袖，惊慌失措，“他真的死了！？
”
尹朝华瞅着他，眼神古怪：“你不是希望他死么？这下他死了，可算合了你的心意。”
苏硕卿慢慢的松开攥着对方衣袖的手，一下子瘫坐在床上，目光呆滞。
他……死了。
自己亲手退下湖去的，亲眼看着他被碧波一寸寸淹没，可为什么，自己的心似乎也随着他的眼沉在了碧波之下？
——“若真有这么一天，我会杀了你，然后自杀。”——
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半月前在西湖畔，那个白衣少年忧伤的询问。
现在他死在自己手里，那自己，又该怎么办？
失神的望着自己的双手，眼皮一抬，又看见搁在榻边的“寒光”。
那日在三生石畔，他把匕首送给他时，噙着泪花反复的说，你要一直带着它，永远不要离身。
在尹朝华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伸手取过匕首，“呛”的一声拔出。
寒光霎时间照亮了他的脸，在光滑如镜的匕首上，仿佛又看见了情人带笑的脸。
我去追你，好不好？
我们究竟是孽是缘，下辈子再说，好不好？
他把匕首抬起，用力向心脏刺去，脸上带着笑，笑的无比开心。
解脱了，解脱了吧……
预想中的疼并没有到来，苏硕卿睁眼，只见自己的手被尹朝华紧紧的抓住，那人额上，已有了惊惧的冷汗。
“硕卿！你别这样！我骗你的……他，他还活着……你别这样……不要……”他语无伦次的说着，双手却紧紧抱着苏硕卿的手，
生怕他抽走。
“……你实话告诉我，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只着一声亵衣的青年愣了半晌，凝下了眸子认真的看着惊慌的浑身颤抖的好
友。
“他活着，活着啊！你千万冷静……别做傻事啊……”艰难的掰开他的手指，尹朝华夺下匕首，往外一丢，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为什么骗我。”苏硕卿这才轰然倒下，额上冷汗泠泠，神色遇见苍白。
“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尹朝华尴尬笑笑，“他现在很不好……虽说是活着，却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怎么说？”
“他还在昏迷。大夫说他呛进了好些水，堵住了胸腹气管，幸好得救及时，否则也许就永远醒不过来了……不过他的脸却彻底毁
了，那些伤，原是不能见水的……”
“死了最好……”苏硕卿虚弱的闭上双眼，说着口不对心的话。
他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眼见青年终于睡着，尹朝华终于叹了口气，悄悄走出房间。
你明明还是如此爱他，为什么偏偏，故作冷漠？
一名小婢快步跑了过来，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公子，杨公子醒了。”
尹朝华眼中顿时掠过一阵欣喜，急道：“走，过去看看！”
另一侧的房中，白衣少年一动不动的躺着，若不是胸口还有些起伏，简直就像死尸一般毫无生气。
尹朝华的脚步在门前略停了停，才轻轻的迈步进去，唤道：“君烨？”
少年转过头来，脸上没有包裹绷带，蜿蜒可怖的伤痕暴露在外面，格外令人畏惧。
可令尹朝华心中一凉的，却是那双无神的，充满绝望的眼。
“为什么……要救我。”无色的唇轻轻的动了动，吐出的却是无望的挣扎。
“君烨你别这样。”尹朝华伸手理了理他额前的乱发，“我不救你，难道看着你去死么？”
少年低低的笑了，宛若雨打落花的悲伤。
“我这样活着，还真不如死了好。”
“还是活着罢……活着，总有希望。”尹朝华哑然，却无言可劝。
“死在他手里，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奢求……为何你连这个都要从我手中抢走……”
他仿佛听不见他的话，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门开着，廊上不知什么东西映着阳光熠熠发光。
少年眯着眼去看，霎时间，表情怔然，脸上剩余的一丝被阳光温暖出的血色也失了去。
“寒光”静静躺在屋外，直晃的人眼花。
他竟把定情之物也毫不吝惜的随意丢在屋外……果然是，已经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