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十二十二
逍遥山庄距离郴州郡城很近,不到百余里,四面环山,中有山路蜿蜒而入。山峦起伏平缓,山间多有珍奇花草,涧有溪水潺潺,偶有鸟儿空谷幽鸣。行走期间,恍若画中美景,一时分不得天上人间。
也难怪温如玉敢自称逍遥侯了。
不是住在此处,又怎能体会逍遥二字的真切含义呢?
芮铭与温如玉前做了约定,温侯爷最后自然是答应,从窗子匿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就有管家模样的仆人送了请帖过来。
因了如此,芮铭等一行五人便于第二日早早上路,待到晌午时分已经见到了逍遥山庄的屋檐在远远山丘之上。
郑七与禇十一自然是隐了身形,朱小王爷昨天被芮铭狠狠教训了一顿,今天难得乖巧一回,一言不发。芮铭瞥了瞥骑马走在最后的卫十二。面色与平日无异。只是仿佛比平时更加沉默三分。
这一行人,竟诡异的寂静起来。
“主人。”郑七现身单膝跪地道,“前去三五里便到了逍遥山庄。属下等已经在周边探查过,未见暗哨等。安全。”
芮铭点头:“好,你辛苦了。”
郑七也无欣喜,只是站起来鞠躬,转身又退入旁的树林中,转眼不见了。
“十二。”芮铭掏出帖子,叫到。
没料卫十二却半天没有动静,怔怔的发呆。
芮铭心里没来由的酸麻,叹气:“卫十二,发什么呆!”
“是。”卫十二这才回神,恍惚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错,连忙下马上前跪地道:“主人……”
芮铭也不骂他,把帖子递到他眼前:“你前去通报,免得逍遥山庄仓促,到时候反而失了我们的礼数。”
卫十二双手接过那帖子,低声应了声“是”,便往逍遥山庄而去,连马也不骑。
朱小王爷扯了扯手上的绷带,奇怪道:“没瞧出来,卫十二还是个傻子,过去还得五里地呢,连马都不骑了,真是——”抬头正好对上芮铭刀子一样的眼神,后面的话吓得没说出来,委屈的缩缩脖子,哪儿还有小王爷的一丝纨绔风范?
芮铭哪儿顾得看他,只神情复杂的注视着已经行了老远的卫十二。
十二,你当真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头上太阳已经是秋老虎般的不得劲儿,一点都不热。
卫十二抬头看到已经逐渐清晰的深红大门,摊开手上的请帖,温如玉那手俊美洒脱的草书便呈现在眼前。
[今日一见,方觉少俊。
望君不吝移步,切磋指点。
武林大会日近,届时结伴而行,岂不妙哉?
见好。祈复。
逍遥侯,温如玉]
人如其字,人如其语。
逍遥复温柔,温柔复逍遥。
幼时父亲抚摸头顶时,掌心的温度和耳边淳淳的话语,与这帖子里的字句,似乎一一重叠。幼时父亲那温和的面孔亦与温如玉的全然一致。
卫十二鼻子一酸,差点托不住那薄薄的请帖了。
只是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儿子却早不是当年的稚儿了。当父亲的还是人人仰慕的逍遥侯爷,当儿子的却已经低贱黑暗早成了见不得光的野兽。当父亲的还是那个仗义执侠的江南大侠,当儿子的却是个不分善恶杀人无数的黑衣死士。
昨日柯夫人撕了他的袖子,那烙印被阳光一照,火辣辣的痛起来,仿佛又重新烙了一次。十多岁时他为了这个烙印,受了多少鞭子做了多少挣扎,如今看起来都已成了笑话。
便是挣扎如他。
不也最终还是做了不该做的,受了不应受的吗?
就算是要逃,要走,他与其他死士其实并无不同。
神仙眷侣般的父母,让卫十二突然惊觉自己仿佛浑身乌黑,无论如何也清洗不净。
幼年时父亲似乎曾经说过:“若庭,知道为什么要当个好人吗?因为人人皆有孽业。人死了,便要算孽业,应报应。就算是跳进忘川饮了忘川水,孽业还是孽业。”
站在大门前,逍遥山庄的大字在他头顶晃眼,卫十二指尖颤抖,闭起眼睛深吸口气。
孽业还是孽业。
逍遥侯还是逍遥侯。
卫十二……终归只能是卫十二……
如此而已。
40.逍遥山庄
卫十二跟随在芮铭身后入了逍遥山庄。
眼前一切建筑,既陌生又仿佛熟悉。假山后自己似乎曾躲过猫,池塘里似乎也曾捞过鱼,偏院偶然闪过的仆人的排房仿佛还住着熟识的丫鬟……
他不敢再看。
他怕多看一眼,就多难受几份。
人就怕知道。
不知道的时候,便不痛,知道了什么有过什么不曾有了,便会痛的万分难受。他现在虽是自愿随侍芮铭身侧,然而之前整整十六年间失去的那些,已经足足痛的让人发狂。
“听管家说,那便是大公子的寝室。”芮铭不知道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低语道。
卫十二惶然抬头,瞧着那紧闭的庭院和院墙上镂空的窗花,似乎瞧见了当年十岁儿童正好奇的朝外看。
芮铭已经轻轻抚上了他的肩膀,声音依然低低沉沉的:“刚刚不骑马,这会儿就累了吧?”
卫十二本已经失神发冷,芮铭这一扶,一股暖流便进了卫十二的经络。让他顿时定了神智。转头去看旁边站着的芮铭,神色似乎如常,但是十二却仿佛已经看出了芮铭的意思。
参加武林大会。
绕道永州。
偶遇逍遥侯夫妇。
巧入逍遥山庄。
芮家堡已毁,芮家规矩都废。芮铭前后教导的废旧立新……卫十二不是傻子,若此时还不能明白芮铭的心意,那真枉费了这些年的历练。虽然并不想换掉卫十二这个身份,也不愿换。但是作为主人如此费尽心思的为他操心。
肩膀处那股温和的暖流还在传递着。卫十二心里突然有了一些稳固,他不由得冲芮铭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只有嘴角微翘,眼角含暖。却是猛地柔和了卫十二那张冷峻的脸。
芮铭一下子呆了。半天没有合拢嘴巴。
前面领路的老管家捏着胡子回头笑道:“几位客人,真是怠慢。老爷和夫人已经在后花园里习武,几步便到。”
“咳。”芮铭回神,掩饰的咳嗽了一声,声音里却有了三分雀跃,“那就先把行李送到客房,我们直接去找侯爷和夫人吧。”
老管家倒不介意他这般不当自己是外人,点头称是。
说罢,让跟随的仆役带着行李往内院深处再走,自己领着几人,过了几个回廊,又过了两处院子,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二十步见方的练武场安置在枫树之间。旁边放了一张石桌,温侯爷正在旁饮酒。柯夫人换了身短打,手持一把斩马刀,在练武场内舞的霍霍有声。
“听说当年温如玉娶了青龙帮的新任帮主。”芮铭道,“夫人难道使得就是青龙刀法。”怪不得有那般彪悍的脾气。旁的女子恐怕三五个人一起也抬不起这刀,在柯小缎手里就跟一根绸缎似的,飞舞的煞是好看。
“哦?芮堡主,来了?”温如玉瞧他们进来,也不起身,意思意思抱抱拳,早有仆人上前加了杯筷,安排芮铭与朱振梓坐下。
卫十二站在两人身后,已是提了酒水,为二人斟满。芮铭那杯,更是端起来,在手里放了放,那杯中酒被内力温了温,才弯腰恭敬地递了过去,低声道:“主人请用。”
卫十二站着,温如玉的眉头已经挑了挑。
卫十二斟酒,温如玉的眉头又挑了起来。
卫十二躬身奉酒,温如玉的眉头差点拧在了一处。
芮铭却装作没有看到,笑嘻嘻道:“侯爷,请。”
“……请。”温如玉不情愿的喝了这酒,眼睛却盯着卫十二不动。卫十二垂着头,站在芮铭身后,状似面瘫,亦是不动。
朱小王爷动了,他那酒倒不喝,往前推了一下,道:“十二,你没看到我被小舅打伤,怎能饮酒,快去倒些茶来。”
卫十二应了声“是“,刚要去拿茶壶。朱小王爷又嫌不够似的火上浇油:“你去把我的云雾毛尖拿来,在我马鞍旁边那个皮囊里。”
“啪”的一声,温如玉已经放了被子,脸上的笑差点维持不住:“小王爷莫非是喝惯了平南王府的好茶,我这明前龙井入不得口?”
朱小王爷不知死道:“明前龙井虽好,却是不如云雾毛尖来的珍贵。”
芮铭用杯子挡着嘴角,差点一口酒喷出来,俨然幸灾乐祸之极。
接着朱小王爷说:“去年小舅去京城时,便是这么说的。对不对,小舅。”
温如玉瞥了芮铭一眼,似笑非笑道:“哦?真的?不知道芮家堡内的云雾毛尖有何等珍贵,定要烦劳这位小哥去跑一趟拿才行吗?”
芮铭那个笑便僵在了脸上。
朱小魔头分明是故意栽赃陷害!
几人之间的火药味正浓着,空中“嗡——”的一响,八尺八寸长的大刀“腾”的一声就斜插入了石桌心内。然后柯夫人就跳了过来,怒道:“我儿子在这里站了许久,你们几人就知道说风凉话,许叔,快去搬个凳子过来。”
老管家在一旁笑咪咪道:“是。”
几人具僵。
芮铭低声道:“家有悍妻,如有一宝啊。”
温如玉强笑道:“惭愧惭愧。”
且不看几人在这里明争暗斗,卫十二心思已经出了窍,一路走来,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思来想去,突然猛然省了。犹豫了一会儿,在芮铭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芮铭点点头,回头状似不经意的问温如玉:“侯爷,不知怎不曾见到您家二公子呢?”
温如玉微微诧异:“二公子?”
“是啊,莫非游学去了?”
温如玉奇怪的看他:“我夫妻二人膝下独子。逍遥山庄只有一位走失的大公子。哪儿来的什么二公子?”
41.人间“月老”
温家没有二公子吗?
温如玉的神情不似作伪。温侯爷也不需要骗他芮铭。
这许多年,他自己也没有听说过温侯爷有过二公子。
“你记得自己有过弟弟?”回客房的路上,芮铭小声问道。
卫十二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属下依稀记得,温大公子……是有个弟弟的。”他没否认,亦没有承认自己就是温若庭。
可是真的没有。这府内失踪十六年的大公子还留着庭院,却不曾为二公子留过。
那温若庭的弟弟,又能是谁?
芮铭和卫十二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都浮现出这个疑问。
夜半时分,月亮刚上树梢。
“叮当。”自梦里听见一个响动。
“叮当……”飘渺的仿佛来自异境。
芮铭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众人都在熟睡,卫十二已退下不知在何处。窗外明月皎洁,映的世界一片银白。依稀有些虫叫草动之声。
万籁俱静。
“叮……当……”声音幽幽的从门缝里飘进来,轻忽忽。
芮铭掀开被子,披了件外衣,推开门,循着那声音而去。
夜里的逍遥山庄显得十分陌生,白天多姿俊秀的各类假山树木,反而狰狞了起来。芮铭七转八转之后,那声音已经大了。
待他走到白日那练武场内时,已经能分得清,那“叮当”之声应是铜铃所发。
月光明媚,照得练武场内一片清晰。
只见有人半躺在石桌上,撑着头,敲着二郎腿,左手里捏着个海棠果大小的东西,向上一抛。
接着,变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接着那人扯着连着的丝线上,那物件才重新落入他的手里。
“这夜色迷人,芮大堡主可是也睡不着呢?”那人早就察觉他的到来,嘻嘻笑问道。手里的物件在月光下晃了两晃,正是一个金光锃亮的斗大无比的铜铃。
“阁下何人?怎能在逍遥山庄内自由来去?”芮铭上前两步问道。
“唔……我啊。”被问到的男人想了想,一撑桌子,盘腿坐了起来。月光一照,芮铭看清了眼前这人的模样。
年纪不过二十来岁,打扮仿佛稚儿。头发不曾束起,似乎没有行过冠礼,一身装束仿佛童子,半臂齐膝短裤,粉白相间。脖子上挂着一块琥珀的长命锁。穿着双红色软布鞋。手臂上,贴着肌肤缠着许多许多红线,左右接着两个斗大的金色铜铃。他一动,那些领导便叮当作响。刚刚他手里抛着的只是其中之一。
芮铭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照理说,你应该很熟悉我才对。”那童子打扮的少年人抿嘴笑道,“当年若不是我装作温若庭的弟弟,骗了他出府。你怎么又能和他有这段好姻缘。”
芮铭皱了眉:“你莫非是。”
那人点头:“嗯。你要谢谢我呢,就叫我一声月老。不过,我本名叫做方斩儿。只是大家都喜欢唤我情尊。”
无量神教四大尊主。
手持四方盘古铜铃锁,善蛊。
情尊方斩儿。
“怎么样?”情尊眨眨眼睛,在桌上站了起来,一抬左手,两条红丝垂着铜铃直垂到地,铜铃在空中急速转动,发出“叮叮当叮叮当”的急促的声音,“今天该给我些谢礼了吧?”
42.电光火石
话音未落。
铃声已至耳边。
“嘿。”方斩儿轻笑,手臂一扬,那已飞至芮铭身后的铜铃撞上树干,反弹过来。
芮铭侧身避开,刚一站稳,“叮当”之声又到了耳边。
情尊手指勾着红线一动,此时铜铃后若隐若现的红丝线已经绕上了他的袖袍。空中一丝冷光。
芮铭半截上好的缎袖已被红线切断。断袖飘落在地上,那断口仿佛是用剪刀裁过般,没有一丝脱线。
“谣传情尊手里的兵器,乃是西疆邪神所用之物。看似月老红线,却是由陨铁打造成的刀链。片片锋利,伤人瞬息。”芮铭倒不惊惧,看着地上的断袖说道。
方斩儿已经将铜铃握于掌心,抿嘴道:“天下最伤人的,可不就是情字怎的?”
“伤人的不是情,而是人心。”芮铭道。
方斩儿吃惊笑道:“芮大堡主,你不是练了无量神功?听说前两日还毁了芮家堡,掏了青衣十二骥的心,当日眉头也不曾皱过。怎么突然说这番有血有肉的话来了?”
芮铭面色漠然的看他。
“哈哈。”方斩儿一抛手中的铜铃,“我知道了,与芮惊涛一站,你受的内伤根本没有痊愈对不对?封了经脉,不能自行走大周天,你那些损了的真气,根本没办法回来了。别人内力都是生生不息,你的内力是用一分少一分。萧无凌之前没能伤你分毫,我还以为是你已经精进。没想到……哈哈哈……你竟能说出这样血肉的话,让我猜猜你现在还有几成功力?三成,两成?”方斩儿乐的发疯,毫无顾忌的开心大笑。
“不劳你费心。”芮铭依旧冷淡的答腔,“就算功力尽失,我也能致你于死地。”
“你?就现在这样的你?”方斩儿的笑冷了下来,“那我倒要试试了。”说罢,抬手一挥,那左腕上的两枚铜铃又飞了出去。
芮铭站在原地不动,心里暗暗着急。方斩儿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地。他功力大失,已经不是方斩儿的对手。
铜铃迎面飞来,后面的红线在月色下泛着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