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起身,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他踱回桌旁,视线落在长剑之上,伸出指尖摩挲片刻,提进了手中。
日落十分,裴幼屏赶到了相约地点,穿过一片密林是一处陡高的土坡,裴幼屏垂下视线,一步步向上攀行。
黑色布衫,黑纱斗笠,山坡上一人正来来回回地走动,脚步既轻且慢。察觉到来人后,他一语不发地迎了上前,可对方却在他靠近时与他擦肩而过。
“两年未见,你就与我生疏了。”暗哑的嗓音像老旧的桌椅发出的吱哑声,令人感觉压抑。
裴幼屏背对着他,开口道:“这里并无外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呵。”轻快而愉悦的笑声透露出几分天真。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犹如少年的秀美面庞,再次开口,声音已与之前判若两人,“幼屏,我很高兴你能来。”
夕阳西沉,景色被笼罩在一片金红之中。
夏末的风吹起,紧贴着地面飞扬了一层尘土,裴幼屏收回目光,转身面对了那人……两年时光,他似乎并无变化,或许二十年后也将依旧如此,“梅清,你知道我不得不来的理由。”
缓步上前,梅清边走边道:“你仍在为那件事生气?”
裴幼屏忽尔目光锐利,唇角微微一抿,道:“为何打乱计划?我要的不是具行尸走肉。”
梅清停步在他面前,笑得有些惫懒,“多少年了,还未尽兴?”
“姑姑若泉下有知,定然会为你这句话感到心痛。”
仿佛听到了趣事,梅清怔愣过后低笑起来,笑声回荡在荒凉的山坡上,冷冷清清。裴幼屏伫立原地,漠然地看着对方。半晌,梅清止住了笑意,道:“姑姑最痛恨所谓名门正派,你才是真的令她失望。”
裴幼屏淡然道:“这何尝不是种复仇。”
“仇恨已经填不满你的欲望。”梅清摇了摇头,微笑道:“幼屏,你可曾回想当初?”
“此事无须你提醒。”裴幼屏神色微变,道:“我所做一切不离初衷,你如今从中阻挠对你又有何益处?”
风中起了一丝凉意,吹冷胸膛。
遥望夕阳沉下后暗青色的天际,裴幼屏道:“真相大白,你以为圣天门会放任不管?梅清,你是自掘坟墓。”
梅清语调自若,反问道:“你怕了?”
神情恢复柔和,裴幼屏淡淡道:“你我原是同路人,今日你破坏这份关系,明日我也只能选择与你对立。”
“何必讲得如此无奈,你既然背弃誓约,总不会连这点担当也没有。”
心中渐渐生出不耐,裴幼屏沉声道:“我不记得与你有何誓约。”
梅清静静望那背影片刻,走上前,自后搂住了他,轻声道:“你答应过姑姑。”
“你在威胁我?”裴幼屏对如此亲密的举动仿佛并不见怪,他任由对方搂抱,麻木而淡漠。
鼻尖蹭过脖颈,凉滑的触感令梅清半眯起了双眼,唇似有若无地碰触那片肌肤,“若你我果真同路,你又怎会认为这是威胁?”
沉默许久,裴幼屏才道:“为何送信给苏无蔚?”
“我等了太久,既然你迟迟不动手,我只好助你一臂之力。”
“你想过此举的后果吗?”
“任何机会我们都可以拿来利用。”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如今余燕至身在圣天门,贸然行事会遭人疑窦,更何况那封信已令苏无蔚警觉,既失天时亦无地利,第一次能够瞒天过海,第二次却未必。”
梅清抬起眼帘,道:“一定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是姑姑遗愿。”
梅清轻笑一声,放开了裴幼屏,“是你的乐趣罢。”
裴幼屏弯起唇角,夜色下目光幽幽暗暗,他转过身,静立片刻,掌心轻轻落在梅清肩头,道:“尘埃落定前希望你多些耐心,相信我,只等一切结束,我们就回忘川。”
天边明月高挂,洒落如水清晖,裴幼屏一柱香前便已离开,梅清独自立在波风岗的山坡上,任微凉的风拂乱发丝。
一道黑影在夜幕下犹如鬼魅般飞速接近,眨眼工夫出现在了梅清身后,那黑影单膝跪地,沉默地等待指示。
“辛苦了。”梅清缓缓转身,俯视来人。
黑影颌首。
“这个月的解药。”掷出个小瓷瓶,梅清微微笑道:“不久将有你们一展身手之机。”
黑影接过瓷瓶收入怀中,顿了顿,双膝跪地,将头颅重重磕上地面,而后如来时一般,迅速隐入夜色。
只见黑影进入密林的瞬间,自四周又接二连三闪现十几道影子,追随在了那人身后。
席地而坐,梅清微微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地轻笑道:“离开十五年,你还能找到回去的路么……”
一路疾行,踏入圣天门后裴幼屏放缓了脚步。
握剑的掌心渗出汗水,这把剑无功而返,未能替主人除去心头大患。
那周围有梅清安排下的人,虽然隐藏起了行踪,但并未隐匿气息,裴幼屏行走其间能清楚感受到袭来的敌意——这定然是梅清的授意,他在提醒,警告?亦或威胁?
裴幼屏自认没有把柄落在梅清手中,然而百密一疏,当年之事不能肯定绝无第三者知情,若再往前追溯,他与梅清的渊源更会加深旁人疑窦;姑姑死了,知道他根底的只剩梅清……梅清是个大麻烦,令裴幼屏疲于面对。
忘川花海,在裴幼屏的记忆里只有这世上最怨毒的女人和最残忍的小孩,可那也是他唯一依靠。
如果能够选择……裴幼屏立刻在心中否决,他别无选择。
眼看大功告成,所有都如预期般顺利,他即将完成姑姑所言“最彻底的复仇”。不再是当年弱小的孩童,如今他受人尊重,风光无限,不久之后即将迎娶娇妻——圣天门掌门的女婿,众望所归的下任继承者,武林将人人仰视。
放手,意味失去一切。
十五年,任谁都会改变,只有梅清似乎还是忘川里的那个疯子,裴幼屏与他纠缠至今已经十分厌倦。他想从梅清身边逃开,他不能让这疯子毁了他。
走过一处拐角,前方隐约传来人声,裴幼屏轻下脚步,借着月色看到了并肩而行的两人,其中一人发落霜华,正侧首望向身旁。
正是余燕至与何英。
何英左手攥着把苜蓿草,扫上余燕至脸庞,余燕至也不闪躲,只轻握住他手腕,笑道:“别闹,还不困么?”
点点头,何英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以前落伽山时他每日习武,如今无所事事就显得精力旺盛。余燕至一有空便带他四处闲逛,何英虽然看不见但已经习惯,所以依旧玩得乐不思蜀。
走出几步,何英忽然磨磨蹭蹭地朝余燕至背上贴去,余燕至侧身,单臂揽住他,道:“不是不困么?”
何英摇头,力气也大了许多,余燕至不得不先制住他,而后背过身将他背起。
沉甸甸的分量令人心安,几个月前何英几乎瘦成把骨头。
任性,娇气,霸道,曾经熟悉的性情正一点点回归,只是以前余燕至时常跟在何英身后,如今立场相换,何英变成了余燕至的尾巴;余燕至想,邵秋湖没有骗他,何英需要时间,或许一日,或许两三月,他迟早会恢复记忆。
很明显的一点“进步”,虽然令余燕至哭笑不得……因为同屋尚住着严丰与童佳两人,余燕至夜里并不会真的碰何英,哪料到某日半夜,何英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就翻身压住了余燕至,要扒对方衣裳。余燕至被他弄了醒来,原本想安抚下他,却变成火上浇油,最终连自己也未能幸免,一边担心惊动了旁人,一边防备着何英动作太大。紧紧束缚住何英的腰,将两人相贴的欲望握在手心,泄出时何英摸索上了余燕至的唇,边亲边意犹未尽地用那顶端磨蹭,将余燕至光洁的腹部弄得湿迹斑斑。
何英举止日益亲密,余燕至却时感苦恼,因为何英不懂克制与适可而止。
一日,何英从木盆里抬起湿漉漉的双脚,余燕至坐在床边为他擦拭,擦好一只便搁在了腿上,何英拿脚丫磨蹭他大腿,蹭了几下滑进了腿间,他知道那处被摸会舒服,或许还有些玩心,于是不轻不重地踩揉起来。何英的世界一片黑暗,不晓得烛火通明的屋里三双眼睛都在看他——余燕至尴尬得几乎耳根发红,童佳既懵懂又好奇,严丰怔然过后一张黑脸难得有了点别的颜色。
余燕至认为自己难辞其咎,开始重新“教育”何英,何英起初总要忘记,他习惯以身体的接触和余燕至交流,被余燕至拒绝过几次后何英闹起了脾气,以至余燕至反倒要亲他,他才肯吃饭。比之前似乎没有改变,好在余燕至耳聪目明,懂得看场合。
白亮亮的月光照在庭园小路上,两个人,脚下却是重叠在一起的长影子。余燕至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仿佛是自言自语,然而那声音情意脉脉,有令人心醉的温柔。
裴幼屏目送他们离去,想起两年前梅清曾说过的话,那时他半信半疑,直到在南诏亲眼所见,他终于确信了这一分隐秘的感情。希望可以用来摧毁,感情可以用来伤害,得到越多,失去时才会更痛……
仇恨如酒,越酿越醇,十几年岁月沉淀,只为一朝醉生梦死,酣畅淋漓。
第39章
何英紧闭着双眼,直挺挺地挨在余燕至身旁,深夜里的屋中,只听见严丰小声地打着呼噜。他辗转难寐,脑海反反复复着一个画面——清晨的山间小路,屠夫被行走前方的女子背影吸引,幻想女子拥有如何娇媚的容貌,于是绕过了她回头一望……止不住打了个激灵,哪怕在被窝捂出一层薄汗,何英仍旧僵硬地往里缩了缩。隔壁床,童佳睡得昏天黑地,不晓得临睡前讲的故事成了罪魁祸首。
何英自己吓自己,战战兢兢地挤进了余燕至怀中。
余燕至半梦半醒,感觉有些闷热,便将薄被掀起到两人腰间,干燥的掌心滑进了何英亵衣下,抚慰般在凉滑的肌肤游走片刻,渐渐又沉入睡梦。
何英埋首在余燕至胸前,轻轻嗅他的气息,似乎安心了些,半晌后终于有了睡意。
潮热不知不觉间被阴冷替代,哗啦啦的噪音惊醒了何英,何英睁开双目,暗淡的光线一点点射进眼底……灰色的天,灰色的地,天地之间是一帘雨幕,四周一望无际的树海在绵绵雨水下模糊成了青黑色的背景。何英举目望去,脚下一条蜿蜒直上的小路不知通往何处。
这是哪里?
为何心中会充满怀念……
踩着泥泞,何英沿小路一步步行走,他贪婪地看着身边几乎一成不变的景色,任雨水淋湿他的发,浸透了衣衫。
盏茶工夫后,笔直的山路出现了一条向西的岔道,仿佛被什么所牵引,何英毫不犹豫地拐进了那处。
一间木屋映入眼底,屋檐下一个大水缸,半缸水中浮着只葫芦瓢正慢悠悠地打着转儿,像是刚被人扔在了那里。
屋中传出响动,何英推开门却并未看见人影……宽大的木板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桌柜上,纸窗上落满了一层灰尘。
响声又起,是一种闷响,仿佛拳头砸着肉体。
“余景遥混蛋,你也不是好东西!”
“不许你说我爹!”
“小混蛋,你还敢还手!”
孩童的争吵像针一样刺进何英耳中,他呼吸急促,心跳渐渐加快,一下一下强烈地撞击着胸口。有什么迫不及待,呼之欲出,何英分辨不清,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挣扎,像头被关进笼子的野兽,拼命地撞向铁栏,在痛苦中头破血流,不知该抗争到底或安静地接受命运。
恨,不恨,一念之间……一念之间的选择让他无法获得自由,那明明是自己的心,却心不由己。
何英冲入雨下,狼狈逃离。
他茫无目的地奔跑,在大雨滂沱里似乎听见了小女孩的哭泣声。
猛然抬头,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进了泥水中……何英怔了怔,走上前将那肉球似的小姑娘抱了起来。
小姑娘满身泥污,胖呼呼的脸蛋也溅上了泥点,正嚎啕不止,何英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哄她。就在这时,一个妇人冒雨急匆匆跑来,近在眼前了何英才瞧清她面庞上纵横交错的刀疤……妇人乌拉拉开口,没有舌头。
很可怖,可何英却不觉害怕。
“啊,呜啊啊。”
妇人边发出声音边接过了何英怀里的小姑娘,一下下拍着她后背,小姑娘渐渐停了哭声,粗短的小胳膊搂住妇人,喃喃道:“娘,疼……”
“啊啊……”妇人似乎是在安慰她,粗糙的手掌抹过小姑娘脸蛋上的泥渍。
何英跟在了妇人身旁,一路同行至另一处岔路,妇人转身,和怀里的小姑娘一齐朝他笑了笑。
“英哥哥,我们走啦。”小姑娘朝他挥挥手,笑得甜极了。
何英静静地望着她们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再也看不见。眼睫落满细密的水珠,最终不堪重负,随着轻眨的动作滚了下来,那么冰凉,那么滚烫。
继续行走,脚底带起了更多的泥泞。半晌后眼前出现第三道岔路,何英莫名有些紧张,犹豫瞬间,一把剑穿过层层雨幕朝他飞来。
闪身同时出手握住剑柄,剑提掌心,何英跃向了前方。
雨中,一人正在舞剑,身随剑至,送出一招,何英立即迎上与那身影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十来招后,两人忽尔双剑并行,起跃翻飞,腾挪移转,配合得天衣无缝。
整套剑招走完,何英兴奋难掩,微微喘息着望向那人。
“英儿。”男子温柔的嗓音响起。
何英刚要上前,男子却转身背对了他。
“为师最大期望便是看你长大成人,可为师已无法陪伴你的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莫令你父母与为师担忧。”顿了顿,男子轻叹一声,道:“你时常任性倔强,行事不计后果,为师如何放心得下,唉……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留下最后一句话,男子身影犹如青烟般淡去。
雨似乎越下越大。
何英在原地站立许久,呆呆凝望着男子消失的地方,胸口开出了一个洞,灌进凄风苦雨……所有想挽留的都留不住,悲凉犹如潮水袭来几乎将他灭顶。
如此痛苦,为何还要走下去?
何英不确定,心里总有个声音对他说,继续前行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踏进废庙的瞬间,心情忽而平静了下来。
盘膝坐在冰凉的地上,何英仰望那尊佛像——泥塑药师佛,发十二大愿救治众生一切病苦。
无病无苦,无怖无忧。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停在了何英咫尺,而后是衣衫摩挲的细微响动。
干燥的掌心温柔地覆在了何英双眼上,“你愿意跟我走吗?”
何英道:“愿意。”
“离开这里你会更痛苦。”
“我不想当一个逃避的懦夫,你能做到的,我一样可以。”
柔软的唇落在了何英后颈上,“我带你回去。”
惊雷乍响,将身后之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了眼前——那人站得笔直,一把斧头高举头顶。
斧头劈下,何英最后一次抬头仰望。
闪电的光芒比最锋利的剑还要锋利,轻易地划开天地间的灰色,照亮了佛像,慈悲的眼瞳里流出血泪,泥塑的面庞开始龟裂瓦解,血和着泥,犹如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