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不了解那边是什么体制,问:“不能换吗?”
“不能,他是公司最红的制作人之一,换了岂不是太嚣张了。”寒池声音有些低落,“其实现在公司还比较看好我们。”
“那不是很好吗?”
“……也许吧。我觉得喘不过气。不过制作人看起来很喜欢我的样子。”
“很正常。”
寒池想了想,也回答:“嗯,是很正常。不然制作人也不会答应为我们编曲。”
“顺其自然就好,我觉得你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可忍耐的。”
“但是跟我想象的相去甚远。”
“不是很好吗?专辑发行后,名利双收。”
“罗素……”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你总是这样,在半路会有很多抱怨,明明内心已经坚定,但是心头总会各种不平,嘴上会抱怨一番,总需要我来坚定你。其实我这个环节根本不需要。”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罗素一度以为他已经不在电话边了。而且这个时候恰好修泽洗完澡,裸着上身出来了,只在肩上搭着浴巾。罗素被吓了一跳,修泽的皮肤很白,骨架很好,但是皮包骨的瘦绝对谈不上多有美感。罗素刚想嘱咐他穿上衣服,就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坚定?”
“我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坚定,我只知道无论心里怎么动摇我都要做下去。其实你自己也知道。”
电话那头传来笑声:“你总是一针见血,中途根本不浪漫。你会找不到女朋友的。”
这时修泽坐到了罗素身边,拿起桌上的乐理书看了起来。“我暂时不需要。如果有的话我会找个简单点的。”
“嗯……”寒池似乎在思考,“我属于复杂的吗?”
“可能吧,但我已经摸透了。你比较纠结。”相比起来,修泽可能更纠结一些。
“纠结?……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种印象。”
修泽的存在让罗素觉得有些不好讲话。“还有什么事吗?”
“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
“鸣哥还是很照顾你吧。”
“嗯,他加入乐队了。”
“哦……键盘吗。”
“还有什么事吗?”
寒池沉默了一下:“你就这么想挂电话?”
“没话说不挂不是浪费电话费吗?”
“唉……”寒池叹气,“其实就想听一下你的声音。这边每天装得好累,都不能说一句真心话。”
“还没说够吗?”
“……还没听够。”寒池的声音很轻,“我偷偷想过几次,还能回来……继续在城西唱,还能见到你,无论是街上的偶遇还是作为同行的相遇。这种身不由己的生活,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我不知道。”
“不要犹豫。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没错。”寒池的声音变得坚决,“无论什么东西都已经回不去了。”
“那努力就行了,总有一天你会称心如意的。那就这样?”
“嗯,拜拜。”
“挂了。”
“嗯。”
罗素按下红色的按键,放下手机,侧头看向修泽。修泽看着书,头也不抬地问:“谁?”
“谢寒池。”
修泽翻了一页:“语气很亲昵。”
罗素回想了一下,感觉不到自己语气的亲昵何在。然后他回过神,对修泽说:“把衣服穿上,会感冒的。”
修泽放下书,望向罗素:“衣服还没干。这两天没出太阳。”
“……那你之前都是怎么过来的?”
“去买新的。”
暗自感叹一下他的奢侈,罗素问:“那这次为什么没去买?”
“和你搅在一起忘记了。”修泽很认真地问,“有什么暂时能穿的吗?”
搅在一起这个说法让罗素很费解。罗素想了想,回答说:“我的衣服你肯定穿不进去,愿意穿尼采的吗?”
修泽皱眉:“你就这样把他的遗物拿出来借人?”
“只要你不介意的话。”罗素坦然地说,“以前我也偶尔混着穿他的衣服。”
“……那好吧。”
罗素找出来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给修泽,修泽套上后显得衣服有点大——其实这件衣服穿在尼采身上时是比较紧地贴在身上的。但是修泽的骨头把衣服架起来了,而且衣服遮住了有些可怕的肋骨——这样看其实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要说的,仍然是他细瘦的手臂充满不协调感。和他的肤色形成对比的是他的黑发,发质特别好,很直很软。罗素望了一会儿,说:“你的头发很漂亮。”
修泽突然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抬头用惊讶的目光看罗素:“这不像你说的话。”
“我说的实话。”其实罗素有时候会羡慕黑色的头发,他喜欢黑色。
修泽笑笑:“经常被这样说,小时候就是,好像营养都被头发吸收了一样。”
“擦完了把浴巾给我吧,我顺便带进浴室。”
“嗯。”修泽伸出手递过浴巾,罗素拿过来的时候瞟到他的手,然后就无法移开目光了——左手腕洁白的皮肤上有一道丑陋的深色疤痕。
注意到罗素的目光,修泽很快地收回手,把疤痕向下按在沙发上。
这对于趋于完美的修泽来说是一道无比醒目的现实的痕迹。修泽眼睛看着地板,没说一句话,罗素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该说什么话才好。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罗素酝酿了很多遍,然后问出口:“你自杀过?”
修泽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嘴唇抿成一条线。“还有什么好确认的呢,”他的语气淡淡的,“已经看到了,当然就是了。”
罗素还是说不出话。他看着修泽,心里乱成一团。
“觉得我很自私是吧。明明死是一件让身边的人很痛苦的事情,我却能这么简单地自我了断。觉得我缺乏考虑、幼稚、不负责任、不可理喻,对不对?明明那么多人想活都没办法活下来,自己却能草草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居然还没成功——还在这里若无其事地苟且偷生。”
“——你对自己太不负责任了。”修泽抬头看罗素,罗素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不吃东西,让自己生病,都是为了惩罚自己吗?你没有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
“不,就算……”
“就算少了你一个地球也不会停止转动,就算你死了也没有人会为你伤心?——差不多是这种话吧。”罗素摇摇头,“虽然不一定会有那么那么多的人为你伤心,但是至少会有一两个人非常非常伤心,那些真正关注你的人的世界会忽然空出一块,直到那里被填满为止会一直空虚下去。这些悲伤和空虚都是你带来的。”
修泽捂住左手腕。“我知道……不用教训我了。能真正为我伤心的人当时已经不在了。”
“但是现在又多了会为你真正伤心的人。”罗素也伸出自己的左手,卷起袖子,“我这是新伤,但是我伤好得还比较快,所以不太显眼了。”
修泽看到他贯穿整个小臂的伤痕和手掌上的几道印子,比起手腕上的一条实在是触目惊心得多。
“这是……”
“刀划的,打架弄的。”罗素把袖子卷回去,“还差点不能弹吉他了。傻事谁都做过。”
即便把这当成安慰,但这伤痕也不是瞬间能弄出来的。修泽顿时觉得心中被一种暖意充满。
“我去洗澡了,你看书时可以去找点碟听听,CD机在我枕头旁边。”罗素说完转身离开了。
火山已经开始唱好几个酒吧,甚至已经有了一晚上要跑几场的趋势。长桐抱怨着时间不够用,太忙了。因为需要唱的歌越来越多,排练的时间也急剧增加。罗素重新把以前帮忙在店里卖东西的伙计请来了,让自己有空闲练习。新火山的名声已经逐渐传播开去,虽然也有人指责现在的风格不伦不类,但是总体来看赞赏居多。不满最多的地方还是在专辑——毕竟火山是一个以原创著名的乐队,没有自己的歌就没有了叫做“火山”的意义。
说到作曲,不得不说的还是尼采。罗素挣扎了很久,却也还是只能编曲,作词作曲还是不行。照理来说编曲应该比作词作曲简单,但罗素却没有一点作曲作词的感觉,从没觉得脑子里飘过什么旋律。
罗素有种紧迫感,同时他似乎看到了范师鸿的笑容。这几天修泽一直在家,坐在电脑前,似乎在设计什么东西。罗素说了声“有事”,就出门了。
下出租车后,司机飞速地开车离开了这里。罗素抬头观察四周。这是被称作边缘地带的地方,靠近红灯区,就算警察对这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关于这里的信息都是小道传言,真正来过的人很少。破败的老楼房,鲜艳得刺眼却没有发光的招牌,冷清得不见几个人影,路边随意停靠的车上布满灰尘。
罗素的打扮还不算和这里格格不入,金发稍微给他做了一点掩护。偶尔路过的几个人,在阴天仍然戴着墨镜,或者直接露出凶神恶煞的脸,和皮肤各处的伤疤。罗素避开和这些人的眼神接触,他也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走到对应的门牌号,罗素站在锈到看不出原来状态的铁门的前面,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直接推门进去?还是敲门?敲了里面会听见吗?
……但愿范师鸿没有骗人。他虽然喜欢开玩笑,但是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情。可是罗素现在甚至有种进去就出不来了的不祥预感。
“你找谁?”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让罗素吓了一跳。罗素回头一看,一个彪形大汉正恶狠狠地看着自己。
罗素整理一下气息,说:“我能进去吗?”
“进去干什么?”
“……找人。”
大汉的表情更加扭曲了一番:“我一开始就问了你找谁!”
罗素把范师鸿的名片递给他看:“我只知道地址,不知道人是谁。”
大汉看了看地址,又翻过来看了名片的正面,自言自语道:“哦,是师爷叫你来的。”他抬头说,“那你进去吧。”
罗素点点头,心里感叹范师鸿居然被叫做“爷”,连赵一鸣都才叫“哥”。果然他是黑白两道通吃。
门被打开了,黄色的灯光根本不起一点照明作用,罗素看不见自己的脚下。向前走着,越来越浓烈的是酒味混着一种从来没闻过的无法形容奇妙的味道,总之这人罗素难受。终于到了有一点光的地方,罗素看见几个人坐在房间的中心,又有一些人站在边缘,看不清面貌,但能看见的是他们整齐的眼神——在黑暗中发亮,正用看外星人的目光审视着罗素。罗素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旁边的大汉问了一句:“你们谁认得他?”
罗素心里觉得不可能认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是马上有人站出来了:“这小子打过我。”
大汉脸色一变,盯着罗素:“喂,怎么回事?”
罗素去看那个站出来的人——是那天砸店的人之一,当时被罗素用手肘打了一下。看了看周围,那天几个人都在。他们整齐地站了出来,逼近罗素:“小子,你来干什么?”
罗素终于在心里将事情串联起来,镇静地问:“老六呢?”
几个人都沉默了。“你还认识老六?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大汉问。
罗素没有回答。其中一人开了口:“这小子拳头可厉害了,老六还吃了他两拳头。”
“他不怕疼,手臂被划了一刀子脸色变都没变一下。”
大汉笑了一下:“哟呵,这么厉害?怎么,你是想来投靠我们的?”
“老六呢?”罗素重申了一遍。
四周沉默了一会儿,大汉说:“他今天没来,我带你去见他吧。”
离开边缘地带,他跟着大汉走着。大汉一开始还跟罗素很亲昵地搭话,但现在由于罗素的冷淡也自觉地闭嘴了。没走多久,到了类似于居民区的地方,然后到了一个看起来很宽敞的院子,看房子怎么看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而且才建到一半。罗素一眼看到老六正坐在一扇门前抽烟。
“老六,客人。”大汉说。
老六看向这边,看到罗素,微微地点点头。罗素有些惊讶,上次见到他时他还气焰嚣张,但现在的姿态简直就像迟暮的老人。才三个月,没想到人的变化就能这么快。
把人送到了,大汉就离开了。老六看着天空,吸了一口烟,没有说话。
等到一根烟终于吸完,烟蒂被扔在了地上。罗素站得腿有点难受,但是又不敢随便换姿势。“伤怎么样了?”老六的语气有些嘲讽,但是也并没有多少敌意。
“没事。”罗素看着这样的他,也提不起多少恨意。
“找我干什么的?”
罗素吞了吞口水:“关于尼采的事情。”
“哦,他怎么了?”
“我想知道……关于他以前的事情。”
老六冷笑了一声:“赵一鸣没告诉你?”
罗素摇摇头,看着斑驳老旧的地面。
“哼,他果然就是想把这些事情埋在心里。老赵对尼采还真是死心塌地。”老六拿出烟盒,掏出一根烟,点上。罗素发现他的左手没有小指,看着叫人发寒。
“看什么?在看我的手?”老六把左手举起来给罗素看,然后笑了,“赵一鸣叫人干的。”
罗素胸口一紧,像是肺被掐了一把一样摒住了呼吸。老六虽然嘴角是笑的,但是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老赵他死心眼,斤斤计较,做生意之前脾气那是相当不好,没几个人跟他是朋友。说他重情重义,也就是能把对尼采不好的人往死里整,整的时候真是心狠手辣。妈的,这还真怪不了老赵。尼采身边的人,没几个正常的。”
“为什么?”
“你不也清楚吗?”老六抖抖烟灰,“你认识除了我以外的人恨尼采吗?”
罗素摇摇头。老六满意地笑了:“你要我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从最开始。”罗素沉着地说,“从你认识他的时候开始。”
“你知道尼采是外地来的吧?”
“嗯。”罗素点头。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吗?”
罗素想了想:“因为……音乐?”
“哈哈哈……”老六拍着大腿大笑起来,“音乐……哈哈……”
罗素看着他笑得不成人形的样子,觉得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等到老六笑够了,他的表情又恢复到死气沉沉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