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敦煌情深卷
第一章
冷若寒离开长安的那天,百官送行。
身为大冕的全权使节,冷若寒代天子之仪,奉命出使与大冕相邻的瑞夫族擎天王朝。
擎天王朝虽然乃是关外北族,风气与大冕大相径庭,但是在国力上,丝毫不逊于位于南方富庶之地的大冕。加上此族传统尚武,
国人精悍骠勇,能征善战,一直对大冕是一个强而有力的威胁。
日前,擎天王朝皇族,礼王叶克多出使大冕,为求两国和平之事,定天下安宁之计,来到长安。大冕为自身国威,也为与擎天王
朝之大计,派使节回擎天王朝首府敦煌。但是大冕皇族人丁单薄,先帝身后仅有两子,一子护国亲王冷心岩,一子便是神武帝。
神武帝太子一脉单传,而冷心岩两子,莫沧亦无能为力,只留得十九岁的护国亲王世子冷若寒,提前一年举行了成人礼,才算定
下了人选。
这是冷若寒第一次独担大任,神武帝也是非常重视,特地赐下龙虎仪仗,天子符令,全是最高的礼节,所到之处,见冷若寒如见
天子!在冷若寒离开长安之日,还命令百官辍朝一日,前往金水门送行。
金水门前,神武帝赐宴。冷若寒带着方文轩,凌霄,楚兮云等人来到之时,百官早已等候多时,见着禁军开道,远远龙虎旗帜飘
扬,冷若寒一身锦绣紫衣,不复昔日飘然如世外之人,却满是人中龙凤的神采飞扬,逶迤而来。
丝竹声起,冷若寒下了辇车,向众官员走去。
百官按着文武品秩整整齐齐地迎候两边,只得百官之长护国亲王冷心岩一人,捧了用九龙碗装着的御酒一碗,迎上前去。
冷若寒长跪于地,接过御酒一饮而尽,继而高声道:“冷若寒定不辱使命!”
冷心岩微笑颔首,将碗接过递于下人,然后便将冷若寒扶起。
冷若寒再转身,向着百官行礼,百官亦回礼,礼仪来回,总共用了小半个时辰。惹得在后面的凌霄忍不住打哈欠,楚兮云也起哄
地跟着说道:“真是礼多无聊,这么折腾,真真浪费时光。”
“你懂什么,百官送行,那是天子之仪,少了这些便是损减天子威仪。”方文轩在辇车旁的马上,四下望了望,终于蹙起了眉,
“阿霄,你那边有没有看到莫沧,他,竟然没来送行么?”
“没见着。”凌霄也四处望着,果然不见莫沧踪影,“他果然是没来么,奇怪?”
方文轩想了想,问楚兮云:“兮云,今日若寒离府的时辰,有去见过大公子么?”这次出使,方文轩负责整合外围人马,而护国
亲王府内的整备,都是由楚兮云一手包办。
楚兮云摇了摇头,一直陪着冷若寒的凌霄说道:“小莫临出发前派人去跟莫沧说了一声,见倒是没去见,也许是时间太紧了吧,
再说莫沧的行动也不便。”
“唉,真不明白莫沧在想什么,”方文轩抬头看向冷若寒,那边护国亲王一面以百官之首的身份对冷若寒说着官话,一面却是满
脸的慈父怜子之情,“但愿若寒没事才好。”
凌霄拉了一下缰绳,亦看向冷若寒:“能有什么事,文轩你别多想了。”
冷若寒与百官礼毕,又饮了一杯御酒,于是回头向方文轩点了点头。方文轩会意,催动人马跟上冷若寒,一行人在百官注目之下
,缓缓出了长安城西去。
城郭在背后慢慢远去。
冷若寒回到辇车之内,信手拨了几下早先放置的琴,零零落落几个音之后,他掀开车帷,问随车护行的方文轩:“文轩,这里到
边关,要走多少日子?”
“大概七八天吧,这次不比得从前轻装简从,礼仪方面比较繁琐,”方文轩回答,“咱们经过地方,还要接见地方的官员。”
“这样走,那可是要耗费不少时间了。”凌霄在一旁搭话道,他生性随便,最烦那些繁文缛节,“小莫,能想个法子不见那些人
么?”
“阿霄你说什么呢,”方文轩笑道,“这朝廷可不比江湖,随性不得,若寒用天子之仪,接见官员那是皇恩浩荡,也算是对他们
长年守在地方的恩典。”
“麻烦!”凌霄蹙眉,策了一下马缰。
“麻烦也省不得,”方文轩继续道,“对了,等下到了驿站关隘,我们可不能再小莫,若寒地叫了,私下便算了,台面上,还是
要称世子殿下。”
凌霄点了点头,“知道了!”
冷若寒见凌霄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扶着车帷,思索片刻,对方文轩道:“文轩,你先着人快马去沿途传令,各处官员都在
馆驿等候,不许设宴接风,也不许私自上供送礼,咱们到了那儿,见他们一面,把御赐的东西赐下去就好。”
方文轩颔首道:“这样也好,我让后队的人去办。”说罢一勒缰绳,掉转马头向后队跑去。
冷若寒见方文轩离去了,便和凌霄说了几句话,听凌霄说方文轩问过莫沧,神色便有些黯然,于是自己又回了辇内,靠着榻儿发
呆。
行不多时,便听得后面马蹄疾驰而来。冷若寒内功精深,一听声音便晓得那马儿从远处奔来,应当是从长安急追而来的。他心念
一动,便急忙又挑起了车帷:“阿霄!”
凌霄勒马,转头望了一眼,见方文轩带着一名侍卫装束的人飞骑而来,便大喊:“停!”前头领队的楚兮云听见了,急忙止了行
路,令大队都停了下来。
那侍卫直接打马奔至冷若寒车前,才翻身下马,伏跪于地:“成渝见过世子殿下。”
见是东宫的侍卫而非是护国亲王府内的侍卫,冷若寒略微有些失望,“成侍卫请起,追我车驾,所为何事?”
成渝起身,从背后缚着的包裹中,取出一只锦盒来,双手呈递冷若寒:“成渝奉太子之命,送这只锦盒来。太子说,殿下看了自
会明白。”太子冷绛樱被软禁在长宁宫思过,不得出门,也不得来金水门为冷若寒送行。
冷若寒接过锦盒,看了成渝一眼,打开了:“太子近况如何?”
“太子安好,殿下不必担心。”
锦盒中,有一块盘龙白玉壁,用红绳系着,下面缀着一个编结精致的同心结;另外,还有一把小小的金剪。
“这……”冷若寒略微一怔,刹那有些恍惚,“锦盒,是太子亲手所封?”
“是,太子封了锦盒,交由成渝,成渝即刻追赶殿下尊驾,未经第三人之手。”
冷若寒默然,小心翼翼地托起那块白玉壁,触手生温,是上好的质材。而上面所雕刻着的龙,明确了玉主人的身份非凡。
这白玉壁,是太子冷绛樱的贴身之物。
冷若寒又拿起了金剪,有些迟疑,他从车上站起来,遥遥回望长安,却已经转了路途,被青山遮掩,看不到城郭。“你还是想要
答案么?”
不肯死心,同心结一簇,是否,要剪断这纷扰而禁忌的情丝?
冷若寒苦笑着摇了摇头,提起金剪,在自己的鬓发上轻轻一剪,落下发丝一撮,又从腰上取下佩着的绣金锦囊,将发丝塞了进去
,然后一并交予成渝。
“告诉太子,同心为冕。”
“啊……”成渝一愣,忍不住低低呼出声来。却见冷若寒微笑着将盘龙白玉壁收入怀中,连同那个显眼的同心结,然后回到车中
,车帷缓缓落下,如同即刻远去天涯。
而成渝被那微笑摄住,呆呆得看着冷若寒的车驾再起,大队人马从他身边擦过,然后马蹄声和车轴声一同远去,缓缓西行。
永结同心,同心为冕。
不即不离,亦即亦离。
护国亲王府门前。
莫沧独自坐在轮椅上,面向西方金水门,长久地静默着。
清晨的风,还带着一些微末的寒意。它们慢慢拂起莫沧鬓角柔软的头发,然后远去,如同一首将断未断的箫曲,呜咽着无言,无
言着伤感,不成章。
等了许久,视线所及的地方出现了人影。寥寥几人的身影却是异常的熟悉和冷清。莫沧微微愣了一下,随机推动自己的轮椅,有
些费力地迎上前。
“父亲。”
冷心岩下马,注视着自己的长子。这原本是他的骄傲也是全大冕皇族骄傲的孩子。“慕天。”
莫沧,名冷慕天,字天极。因为慕天,便要到达天之极限!然而,舍弃了慕天之志,舍弃了原本的名字,名为莫沧,莫为沧桑。
莫沧叹息,微微垂下眼睑:“寒儿已经出发了?”
冷心岩点了点头,觉得有些伤感,抚摸着长子的肩头:“是,你没有去送他。”
“离别伤感,寒儿是多情之人,不必要给他多添愁绪。”
冷心岩眸中一凝,轻轻拍了拍莫沧的肩膀,却没有多说什么。
“寒儿离京,父亲,那么京城接下来的事端,是否交给孩儿处理?”莫沧蓦然问道,沉下来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失去了一贯的柔
和。
冷心岩讶然,问道:“你要接手追查孤卿爱?”
“是。”莫沧垂眸道,“孤卿爱失去了寒儿这个目标,但是我认为他不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的,趁此机会,必须将这件事尽快解
决掉。”
“话虽如此,”冷心岩担忧地看了一眼莫沧的双腿,“你行动不便,恐怕……”
“父亲不必担心,孩子自然有可用之人。”
莫沧眼中的决绝与凌厉,使得冷心岩一时看得呆住。从来只认为自己的长子温和柔软,有时候连冷若寒也要比其更坚决。然而当
他改换了一种神色,那份如鹰隼的锐利,似一支箭,直透人心!
“既然如此,我稍后进宫奏明皇兄。”冷心岩点了点,终于同意。宽大的手掌轻轻拂落莫沧肩头,“寒儿那边,你也不用担心,
他临走之前与我说过,要你好好保重,不要让他担心。”
“孩儿知道。”
第二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冷若寒一行人连日跋涉,很快经由长安官道,直到玉门关。
出了玉门关外,便是擎天王朝的地界。大冕家国已在身后,前路漫漫,此刻,只有他们几个人可以互相依凭。而遥遥回望,尘土
飞扬中的城郭,旌旗招展,是心中的守护也是生命的守护!
冷若寒命人打起大旗,吹响了嘹亮深沉的军号,一路西行,带着几分莫名的悲壮。
行不到数里,前面同样是大旗招展,尘土飞扬。来自于擎天王朝的战鼓声一声声震动着鼓膜。包着精铁的马蹄踏在地上有碎石的
震烁,骏马飞驰而来,马上身穿甲胄的战士高大而壮硕,手中的刀反射着冷冽的寒光。
“擎天铁骑军,恭候冕国贵使的大驾!”
声若洪钟。那战士虽然口中说着敬语,然而略带轻蔑的眼神,却分明地写着不屑。
冷若寒命人拉开了车帷,从中缓步走出来。在这一瞬间,仿佛月的光辉超越了阳光,博大而静谧的气息充盈于天地之间。冷若寒
立于车上,却好似立于云端。
擎天铁骑军,有一个恍惚要落马,然后匍匐于那样的绝世容光之下。
“既然恭候,为何大军刀戟相向?”
“我大将军耶摩明珂在前,恭迎使臣,一路前往吾擎天大敦煌!”
那战士说着,勒马让开一条道路。冷若寒远远看去,只见前面烟尘滚滚,千军万马之前,一人身披金色甲胄,足下一匹红马烈如
火焰,立马横刀,气势熊熊立于最前方。
方文轩策马上前,望着前面气势恢宏的大军,笑道:“只不过迎接使臣,竟要你们的擎天王朝大将军亲自出马,未免也太大材小
用了吧!”那样的阵势,分明是威胁。
方文轩话音刚落,却见那匹红马如风卷而起,疾驰而来,尘土飞扬间,马上的金色战甲风采不减,宛如一道耀眼的阳光,熠熠着
让人晕眩的华光。
马长嘶,金色战甲翻身而下,下一个瞬间,犹如战神一般的男人已经微笑着稳稳站在了大冕车队的前面。
“耶摩明珂,特来迎接世子殿下。”耶摩明珂将手中的刀递给了先前的战士,微微侧身向冷若寒行礼,“甲胄在身,礼数不周,
世子殿下莫要见怪。”他抬头看向冷若寒,深灰色的眼眸中满是笑意。
冷若寒心中一凛,望着这胆敢只身上前的擎天王朝第一大将军,一时间接不下话来。耶摩明珂的眼睛令他不安,那眼中的笑意太
过炙热,令他感受到炽烈的欲望。一种将把人吞噬的欲望!
“将军言重了。”冷若寒慢步下了车驾,方文轩与凌霄也匆忙下马,一左一右跟在了他的身后。
看着冷若寒走近,耶摩明珂眼中的笑意愈加热烈。“世子殿下车马劳顿,明珂略备薄宴,为殿下接风洗尘。”他转过身,抬手遥
指身后,“从这里而去三十里,便是我擎天铁骑军驻扎之地,殿下请。”
冷若寒顺着他的手的方向看去,遥遥大漠黄沙飞扬,一片迷茫。此刻他的心中竟然莫名起了一种悲壮的感慨,仿佛觉得自己真正
得长成了一个男人,一个可以与身边这个威武雄壮的将军比肩的强者。
……
宴飨过后,耶摩明珂自然而然地安排冷若寒一行人住在擎天铁骑军的主营地龙腾营中。擎天王朝地处西北,大片地区皆被黄沙覆
盖,城池本来就少。再加上瑞夫族人尚武,沿着边界修筑了绵延不绝的铁骑军营地,却取消了驿站,历次有南来的使节,都是由
铁骑军直接送入敦煌的。只是这次来的冷若寒毕竟身份不同,连耶摩明珂也不敢怠慢。
耶摩明珂将自己的主帐让给冷若寒,安排人手在帐外巡视,看冷若寒身子比较单薄,又恐怕沙漠昼夜温差大,还令人送了狐裘去
。
冷若寒看着送来的狐裘哭笑不得,残月心法的传人,就真的是孱弱如此么?他将狐裘铺在了床榻上,自己却没有睡意,点着一丛
烛光,独自倚在桌前夜读。
帐内的烛光剪出了冷若寒单薄的身影,在黄沙飞扬的夜晚,依稀透出暖意。帐外的篝火跳动着,明明暗暗,交织在凌霄的眼中。
凌霄默默地站在主帐外不远的地方,对着帐中映出的身影出神。周围不时有巡逻的士兵出现,每次脚步响起,他的手都要蓦然一
紧,用力地按住剑柄。
已是后半夜了。
按照礼数,凌霄是不能够进入冷若寒的帐内的,耶摩明珂也早已为他和方文轩等人准备了歇息的地方。可是凌霄总是不放心冷若
寒,虽然明知道方文轩定是早已派了暗卫来保护,却还是忍不住一个人跑到主帐外头守着。
一夜霜寒,他默默经受,看着那人也没有睡,却又感到心底微微的不忍。这里不是大冕,他已经失去了作为那人兄弟的身份。
这里,那人是高高在上的护国亲王世子,大冕的全权使节冷若寒!
帐内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凌霄有片刻的恍惚,看着已然漆黑一片的大帐,他向前踉跄了两步,突然感觉心头空落落的,
张大了嘴巴,轻轻“啊”了一声。
这一声轻似耳语,散入风中再也寻觅不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好像还是被帐内的人感知了,于是下一个瞬间,凌霄却看见冷
若寒已经出了大帐。
冷若寒就站在帐门前,宛似暗夜中降临人间的神只。他垂着双手,白色的衣袂在风中微扬,却又与天际的月光辉映着,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