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恼:“哪有什么他啊!”
我不相信地挑眉:“没有?你的眼睛可不是这么说的哦……”
“没有就是没有啊,你别瞎想了!”
“你不诚实,你连对自己的哥哥也不诚实,我真是伤心啊……”说着我捂着自己的心脏,佯装成很伤心的模样。
晏萍不吃我这套,仍然不肯松口对我坦白事实。
“都说实话给你听了,你不信就算!”
我见她拉不下脸皮和我说,便也不再追问,换了一个话题说。
“对了,妈妈今天还上班吗?”
晏萍摇摇头:“她刚刚出去了,好像要买什么东西。”
我点头:“既然她出去了,那我起来看看电视好了。”
晏萍连忙制止我起身,说道:“不行,妈妈说你得躺在床上养病。”
我推开她的手:“感冒而已,不用非得在床上养吧,何况我已经躺了这么久,什么也不能做,好无聊的……”
“可是妈妈说——”
我打断她:“晏萍,你就顺一次哥哥的意好不好?”
晏萍犹豫不决,最后终于妥协:“好吧,不过妈妈要是回来,你得赶紧给我躺回来。”
“一定一定,我不会让妈妈因此说你的。”
“又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边说着,人已经从房间走到了客厅。
我拿起遥控器按开电视,然后在沙发上窝着准备看,晏萍也在我的旁边坐下来。
电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千篇一律,播来播去都是那几部电视剧,中间穿插各种有创意没新意有内容没实际的广告。我拿着遥控器,连着换了几十个台,几乎跳过了所有省的卫视,最后还是在我一向喜欢的《动物世界》停下来。
“啊,是蛇!”一旁的晏萍看见电视屏幕里出现的条状爬行物尖叫出声,她从小就害怕这种东西,即使是非现实中看见也会心惊。
“快换台啦哥!”她捂着眼睛说。
我却看得津津有味,劝她说:“看这条蛇多有意思!你别害怕啦,它不会怎么样你的。”
晏萍遮住双眼的手露出一些缝隙,她试着看一眼屏幕,还是被吓得马上闭上了眼睛。
“好恶心啊,你快点按掉啦!”
我无辙,只能恋恋不舍地换一个台。
“这个好,别再换了。”晏萍说。
我定睛一看,屏幕左下方写着五个小字:XX包青天。
……我记得,这部剧好像在我初一的时候就已经开播了,那么在这四年里,它到底被从头到尾重播了多少次啊?!
但是见妹妹兀自看得兴奋,我也不想扫她的兴,就陪着她一起看。
看了一会,觉得口好像有点干,我便想起身去倒水喝。当我一站起身的时候,忽然觉得头晕得很,眼前一阵白一阵黑,身子也像是失去了平衡,摇晃着站不太稳。
晏萍看见我的异样,惊慌地喊我一声:“哥哥!”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倒了下去,被妹妹及时接住,随后就完全没有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头还有些痛。我睁开眼睛,看见妹妹和妈妈两个人同时担忧而松一口气的表情。
“妈妈……晏萍……”我喊她们,但是声音很弱,我才注意到自己原来带着氧气罩。
妈妈捉住我的手,微笑说:“没事了,晏灵,没事了……”
我想起身,但是全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样,一点也使不上劲。晏萍好像知道我的意思,马上上来扶着我,把枕头塞在我背后,让我半坐半躺地靠在病床上。
“对不起……”我望着她们,尽量扯出一丝微笑说:“让你们担心了……”
晏萍忽然就流出了眼泪:“哥哥……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会死掉……”
妈妈转头对晏萍呵斥一句:“晏萍,不要说这种话!”
我连忙抓了抓妈妈的手,对她说:“妈妈,不要怪她,是我不好,是我把她吓到了……”
妈妈没说话,只是我发现她的眼眶也变红了,我的心随之一阵抽疼。
“对了,这个,可不可以拿下来?”
我指着脸上的氧气罩说,试图将她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去。
“我去问问医生。”
妈妈抹了一下眼睛,手又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便转身出了病房。
我觉得身体好像没有刚醒过来时那般疲惫无力,精神一点点又回到了肉体中,便不等妈妈回来,自己一把将氧气罩先扯了下来。
晏萍惊呼:“哥哥,还不可以——”
“没事,我现在已经不缺氧了。”我打断她,果然还是把那东西摘了好说话一点。
她见我神色正常,也不再坚持,只是刚刚流过泪的眼眶现在还红得很。
“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昏迷了多久?”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你昏迷的时候是上午十点钟左右。”
“哦,那也不是太久……”
还好没有直接把第四天睡过去,那样的话就真的是太悲惨了,我庆幸地想着。
“哥哥,我当时真的好害怕……”
晏萍说着又要流下泪来,我连忙抚慰她:“别哭,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我还是怕,怕你就这样倒地不醒,就这样一句话不说把我和妈妈抛下,然后自己一个人潇洒地离开……”
我把哭泣的晏萍抱紧自己的怀中,心中苦涩难化。
“晏萍,我们不是早就说好的吗,我迟早是要走的,你总是这样哭着,我怎么能够走得安心呢?”
晏萍不说话,我却感觉到她的泪流得更凶,胸前的衣服开始晕湿大片。
我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晏萍,你要坚强一些,等我走了,妈妈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要更坚强一些,把我来不及对妈妈偿还的债一并还了……”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对你来说,这样的哥哥实在是太混账了,但是,哥哥也没有办法,我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晏萍呜呜地哭出来,双手用力地抓着我的衣襟。
我眼角滑落一滴泪,抬起头,却忽然发现妈妈站在门口,两手捂着嘴唇,不知道在那里哭了多久。
三天
今天是第三天了。
我还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医生说我最好在多住院一天,可以的话,就不要再出院了。
是啊,我的时间不多了呢,何况现在身体又是虚弱到不行,即使想出院,也总有点力不从心了。
我静静地半躺在病床上,扭着头看向窗外。
妹妹今天已经去上课了,妈妈也照常去上了班。这两人本来死命要陪着我不肯离开,后来还是我劝着,说希望一个人静静,她们才终于肯走。
如果她们要是不走,我想我们双方都会提前崩溃的……
我的脑子现在是一湖死水的状态,所有思绪在里面搅和一团,最终都被销蚀殆尽。我的心空荡荡的,完全想不出在一天以前,它还曾装过快乐、幸福这样的东西。
所谓心死成灰,大概就是我现在的心情了吧。
隔壁的病床上一直躺着一个昏睡的男孩,他的身骨极瘦,背对着我,不知道长什么模样。我正凝神看着一只飞落在窗框上的小麻雀,这时忽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对我说“你好”,声音微弱而轻柔。
我转过头面对着他,发现他竟是个长相十分清和淡雅的男孩,脸上挂一个淡淡的微笑,只是脸色太过苍白,嘴唇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让人看了便觉得心疼动容。
我回应他,也对他说“你好”。
他听了,薄薄的唇角弯得更大:“我叫孟离,你呢?”
我说:“我叫晏灵。”
他点点头,又问:“你也病了吗?”
我说:“嗯,我活不久了。”
他说:“我也是。”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许久,他又开口问:“你喜欢男生吗?”
他的问题很突兀,我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找回思绪。
我说:“是。”
他微笑:“我也是。”
我有些吃惊,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吃惊。
我们开始像两个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聊开,但话语里不是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而更像是一同奔赴黄泉路上找到同伴的喜悦。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入院的?”
他说:“四年前。”
我有些吃惊:“这么久了,那时候你还是初中生吧?”
我这么说是因为觉得他看起来比我还小一些的样子。
果然,他说:“嗯,查出这个病的时候,我还在上初二。”
我有些默然,心想这个世界比自己还可怜的人真是有很多的。
他倒像不太在意,又问:“你可以说说,你喜欢的人怎样的么?”
纵然我已经接受自己喜欢男生的事实,这个时候还是不禁脸红。他见了我的模样,兴趣更大,两眼闪光,要不是他手上还带着吊瓶,我怀疑他简直要扑过来追问我了。
“快说,我想听!”
我支吾着,思考到底要不要对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人相告。
“你就告诉我嘛,我不会和别人说的!保证!”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苍白的脸因为说话而变得神采奕奕,光芒焕发,让我不再忍心拒绝。
我说:“我同时喜欢着两个人……”
“咦?好刺激!”
他忽然打断我,样子活像个得到爆料绯闻的狗仔记者,我瞟他一眼,他立即噤声,示意我不会再截断我的话。
我于是接下去说:“这两个人,都很好,也很出色,是和我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你要是看到他们,一定也会有男生就该像他们那样才叫男生的感觉。”
“你们三个,现在在交往?”他小声问一句。
我点头:“嗯,应该算是吧,他们很早就向我告白,而且还是两个人同时,呵呵,你不知道,我当时听到的时候真是被吓傻了……”
“他们两个明明也是性格差别很大的人,一个热情积极,另一个则冷漠如冰,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强势得要命,你看看,这两个耳钉,就是他们硬拉着我去打的……”
我把头发撩起来,侧过身子露出右边耳朵给他看。
他把头凑过来一些,看完感叹一句:“哇,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月亮……好漂亮……”
我不禁用手摸摸那两个曾经被我对着镜子抚摸了上百次的月亮耳钉。它们已经不像我刚刚戴上去时那般冰冷,变得如我的耳朵一样温热。现在即使不看,用我的指尖一点点摩挲过它们,我也完全可以想象出它们的模样,银色双弧,上下对称,尖端首尾相接,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形,中间镂空。
“你一定很喜欢他们,而他们一定也很喜欢你……”孟离轻声说,眼神流露出温柔的光。
我不置可否,只是依旧把手放在耳钉上,仿佛这就是那两个人,一遍一遍抚摸,直到它们的温度比我的耳朵还热。
他继续追问我后面的故事,我也耐心地全部给他讲,细心得就好像在说给我自己听一样,从我们相遇到表白到决裂到复合,每一个情节都不放过。我说了很久,说完的时候才惊觉原来不过短短的二十几天,我和他们的故事已经写了那么多,各种回忆在脑中几乎装不下,却每一条都无比清晰,仿佛那些事情在前一秒刚刚发生。
他听完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是细细的眉眼弯着,我便知道他其实在微笑。
“你要听听我的故事么?”他忽然说。
我点点头,表示很愿意倾听。
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古老破旧的留声机里放出来的音乐。
“我在初一的时候遇到他,和他变成同桌。在后来的两年里,我们也一直做同桌,不像其他人那样,总是换来换去。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欢上他了,因为他长得很帅,性格也十分开朗,然后身材……也很棒。”
“我一直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而他不是,他不喜欢男生,所以,我就算喜欢他,也根本不敢和他表白。我只能够每天为他做些小事,像是借笔,借作业,上课不要打瞌睡,卫生帮他做这样……他只以为我是好心,对我的所为没有赞赏也不拒绝,尽管这样,我还是坚持着一直为他做下去,而且乐在其中。”
“后来,我终于是没忍住,跟他说了我的心意,并且希望他能接受我和我交往……”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重新吸一口气,然后才接着说:“但是他,不仅没答应我的请求,还狠狠地打了我一顿,说我是恶心的人……”
我听到这心脏忍不住抽疼了一下,看着孟离悲伤的神情,有一种窒息般的难受。
“自那以后,我就不敢再接近他,因为知道自己是彻底被他讨厌了……就在那之后不久,我被查出得了绝症……老实说在知道这个病的时候,我真有一种要解脱的幸福,知道自己可以不用再体验守着自己喜欢的人,却又一直无法接近他的痛苦……”
“他有一天找到机会和我说话,说要和我道歉……可是无论是道歉还是别的,那时候的我都已经不再需要了,所以我就对他说,我马上会转学,他听了倒是十分吃惊,我不愿意再单独面对他,所以不等他有所反应就自己先走了……”
“所谓的转学,就是直接从那所学校转到这间医院,而我每天的功课也就从作业变成吃药,检查,发病,昏迷……”
他的声音渐渐静止在白色的空间里,最后一个音节仿佛缭绕的音符,在我的耳边徘徊好久才消失走掉。
我知道自己流泪了,泪水一滴滴落在白色床褥上,转瞬消失。
他闭上了眼睛,许久,如山谷轻风地说一句:“我们都无法摆脱,那些越走越深的悲伤……”
我们两个后来一起在各自的床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近午夜。我们仿佛完全忘记了之前那些沉重的对话,两个人对视一眼,在微弱的灯光中相视一笑。
“你相信么?”他问。
“什么?”
“人有灵魂这件事。”
“我想是相信的吧……”
“我也相信……”他说,“我相信世界上有天堂,也有地域,还有阎罗王……”
我被他最后一个词逗笑。
“为什么忽然说阎罗王?”
“你不觉得他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诡异的存在么?”
“嗯?”
“总是在幽暗的空间里活动,对那些落入地府的鬼魂判下重刑,上刀山或者下油锅,还非要建十八层地狱,对了你说,为什么是十八层,而不是十七层或者九十九层呢?”
他的话题转换得很快,我一不留神就被他牵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