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不是无情物 下——蝴蝶悟空
蝴蝶悟空  发于:2013年0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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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诉状,本官可以接下。只是,以民告上位者,需先过堂,你可明白其中之意?”

过堂,是对残酷刑式的美称,实质却用在以民告上位者之时,下位者必得先赤脚过钉板,双足踏过血途,以明心志。

“草民明白。”

看着那人苍白的脸,瘦削的身子,俞卫东的心底破天荒地闪过一丝怜惜。

“你所选择的这条路,将是艰苦难行。”

“即便如此,草民也不悔。”

“好!”

俞卫东不再多言,惊堂木落下。

“姜魏,张骞,准备过堂。”

钉板很快被搬上正堂,古朴无华,根根铁钉上泛着寒洌的光芒,好似阴森的密林中暗伏的野兽,等待着猎物主动送上门。

徐明征的鞋袜被除去,单薄的双脚落在冰冷的地上。

同是苍白的脚背上依稀可见青色的筋脉,令人不忍想象等下这双秀气的双脚,被尖锐的铁钉刺穿,变得血淋淋的模样!

“你可准备好?”

徐明征抿紧双唇,点了点头。

看不见面前的情形,但大致也能想象得出。

然而,这样的痛楚,比起李大娘所遭受的,又似乎算不得什么。

在姜魏和张骞一左一右的扶持下,无法视物的徐明征站到钉板上的落脚处——再往前,便是闪着的寒光的根根铁钉。

俞卫东抽出一根判签,顿了一下,这才扔到堂下。

“行刑。”

姜魏和张骞夹着徐明征就要有所行动。适时,大理寺外突然传来嘈杂的响动,一官差疾步跑进来,跪下回禀。

“大人,门外有两个人,欲硬闯公堂!”

俞卫东喝问:“何人胆敢闹事?”

“据他二人称,一个是镇南王府的小王爷,另一个则是杜厄杜尚书之子。”

“大胆!不管是何身份,大理寺也容不得他们如此胡闹!”

俞卫东转向两旁,严声道:“沈彪胡嗣,你二人再带些人手将他们拦在门外。没有本官的宣传,不得擅入!”

沈彪胡嗣应声而出:“属下领命。”

旋即,转身大步流星得出了正堂。

一旁的孙师爷弯下腰,低声问道:“大人,这刑,是否要继续?”

俞卫东看向堂中,见徐明征仍定定地站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适才发生的事无动于衷。

俞卫东见状,不知为何却在心底不由得暗叹一声,沉声道:“继续吧。”

赵烽和杜子腾二人快马加鞭,急驰到大理寺门外,却被层层官差拦住,无论他们怎样坐突右闯,威逼利诱,竟是脱不出包围圈。

直到他们冲进去大理寺内,已是一炷香之后的事情。

首先入眼的,是放在公堂正中的那块厚实的钉板,染血的铁钉,以及那蜿蜒着流淌到地上的鲜红的血流。

心,在一瞬间变得冰冷。

然后就是跪在钉板旁边的人。入目的,是血肉模糊的双脚。鲜血迷乱了人眼,恍惚间只看得见一片血红,再无其他。

第13章

“明征!”

“小瞎子!”

心如刀割,原来就是此刻的感受!

赵烽红了双眼,三下两下从干净柔软的里衣上撕出一大块,想为徐明征包扎。

然而,当徐明征感觉到他的碰触时,竟是不顾牵扯带来的巨痛,左手撑在地上,愣是往边上挪动了身体,将脚踝从赵烽的大掌中抽出。

赵烽低头愣愣地看了眼空空的左手——就这一下,掌心里已经沾染上对方的鲜血。

“……明征……”

造成今日的局面,他是罪魁祸首。

怨不得人……怨不得人!

赵烽猛地抬头,朝上方之人斥问:“俞大人!既然已经过堂,为何还不给他止血!”

姜魏喝道:“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咆哮!”

俞卫东摆摆手。对于赵烽的质问,他干脆把话挑明。

“小王爷不必明知故问,依大宋刑律,过堂之后、在没有审完本案之前,是不能为苦主上药,本官对此亦无能为力。”

此时,杜子腾上前一步,扬声问道:“在下杜子腾。敢问大人,苦主所告是何人、何事?”

俞卫东见此人一表人才,眉眼之间却颇为倨傲不逊,乖戾嚣张。

他一拍惊堂木,厉声道:“苦主所告,正是你于正月二十六日晚,杀害民妇李玉贞一事,你可有话说?”

杜子腾似乎早有预料,听闻此言也只是四平八稳,面不改色地回道:“杜子腾知罪,也认罪,请大人即刻发落。”

“……”

俞卫东审案二十多年,真没见过这么爽快就认罪的犯人,这让他既狐疑又诧异。

“杜子腾,你是无话可辨,还是另有隐情?”

回应他的,是掷地有声的肯定:“是无话可辨,并无隐情。”

“来人,让疑犯画押。先带下去,改日再判。退堂!”

说实话,这案子疑点重重,譬如一堂堂的尚书之子,缘何要杀一平凡民妇;在这之前,又怎会与苦主有所牵扯?

但疑犯却痛快地全部应下,俞卫东心中有再多的疑问,也只能暂且退堂,留待候审。

另一边,杜子腾在被押下去前,转过头直直地看向徐明征。

徐明征也正对着他这边,脸上冷冷清清,既无欢喜,也无怨恨,一如当初在飘香院里第一次看到他时那样,淡雅如菊。

淡雅如菊的人,却没有了当时的灵动,仿佛失去生气的人偶。

杜子腾怔怔地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目光。直到押解他的人不耐烦地扯动他的胳膊时,杜子腾才回转心神。

眼神复杂得飞快看了眼赵烽,在两名官差的押解下,杜子腾一步一步走下公堂。

再没有回头。

赵烽快步走过去,不忍看那双血肉模糊的脚,只弯下腰想将徐明征打横抱起来。谁料,徐明征倏地一把推开他,腿下使力牵动新伤,撕心裂肺间自己也侧摔到地上。

徐明征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惧,深深刺激了赵烽。仿佛在滴血的心上,又被狠狠划上一刀。

“你的脚受了伤,不能行走,我只是带你回去……不会再对你做什么。”

徐明征低着头,半晌后才迟缓地开口。

“多谢小王爷的好意,草民心领。”

“我不是什么小王爷!”

赵烽只觉得心口处如被针扎,是不是千刀万剐也不过是这样的滋味?

“在你面前,我只是那个书生杜烽啊……”

是自欺,还是欺人,抑或两者有之——当血和着泪时,已经无人能够分得清。

第14章

孙师爷得了俞卫东临走前的眼示,正想过去找徐明征,却见“勇”闯公堂的小王爷对那人拉拉扯扯的,于是故意干咳了两声,眯起眼走过去。

“见过小王爷。”

赵烽正以保护者的姿态掩住徐明征的半个身子,对着孙师爷的请安,他低低得从鼻腔里“嗯”了声。

不冷不热的态度,甚至带上些不耐的躁意,似乎很是恼他的打扰。

好在孙师爷的目标也不是他。

打过招呼后,和眉善目的孙师爷侧移一步,将目光转向徐明征,柔声细语道:“徐公子,过堂之后你的双足在五日内不可下地行走。因此俞大人特意嘱咐学生,上了药后再派两名官差送你回去,可好?”

徐明征磕头:“草民谢过大人。”

赵烽见徐明征刻意与自己撇清关系,虽内心苦涩,但见他收下孙师爷的好意,也算是殊途同归,便直起了身没再阻拦。

徐明征却维持着磕头的姿势,轻声恳求道:“大人,草民斗胆,还有一事相求……今日是干娘出殡下葬之日,明征不孝,恳求大人开恩。”

大宋有法,凡横死之人,必得接受仵作验身,若无问题,方可办后事。

孙师爷沉吟片刻,说道:“此事学生再与俞大人商榷一番,令仵作早日前去验身,尽量莫耽误落葬的时辰。”

一个重重的响头,令赵烽心惊肉跳。

徐明征的这番举动,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祥之气,却又抓不住那种莫名虚渺的感觉。

出力的是姜骞二人。

适才过堂之时他俩亲眼见着那样瘦弱的一个人,一步一步踏过钉板,痛到毫无血色冷汗直流的惨状时,也不曾求饶过,只是几乎把下唇咬个洞出来——就算是铁血无情的汉子,也不能不佩服这个外柔内刚的人。

于是,在把人抬到木板上时,他二人尽量小心翼翼地动作,以免碰到包裹得像白粽子般的伤势。姜魏甚至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被絮,平铺在了木板上。

一路出了大理寺,往徐明征所说的地点而去。

走了一小段路,抬后端的姜魏突然示意张骞放慢脚步,然后他狐疑地一回身,果然见着赵小王爷理直气壮地跟了过来。

“小王爷,你跟着咱兄弟做什么?”

赵烽也停下步,望天道:“顺路。”

顺路,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通衢大道,有钱没钱的都能走,就算是大理寺的人,也没权拦着不让人走。

于是,赵烽这一顺路,就顺进了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院子。

而徐明征也带着一身的伤,重新回到了家。

见状,姜魏想起了孙师爷的交待,警觉地问道:“小王爷,这会儿可不是顺路了吧?”

孙师爷让他二人抬着徐明征回去,其实另有深意。

因不明与疑犯同闯大理寺的赵小王爷是何意思——虽然赵烽在堂上对徐明征表现出令人十分诧异的关心——但出于保护苦主的谨慎,孙师爷特别交待让姜张二人确保徐明征的安全,尤其得防着目的不明的赵小王爷,故而姜魏和张骞才会对他防范甚严。

“顺不顺路,不是你们说了算。更何况,你们就打算一直这样抬着?”

赵烽不欲计较他二人的无理,只淡淡瞟了眼木板——他没有去看徐明征的脸,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赵烽在害怕,害怕徐明征最终给他的,是他最不想要的结果。

依着徐明征的指示,姜张还是把人抬进了灵堂。又搬了把椅子,要徐明征坐下来。

徐明征迟疑了会儿,最终还是顺从地坐了下来。

“二位官差大哥,辛苦你们了。”

“举手之劳而已,徐公子不必放心上。”

说完,姜魏和张骞就像两座门神般,一左一右地站到那把椅子旁,沉稳下气息,巍峨不动。

“……”

“……”

“两位,你们可以回去了。”

赵烽淡淡地下起逐客令。

姜魏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道:“大人有令,命我二人保护徐公子。”

徐明征不过是一普通百姓,何人会想要加害他?

显然,这话无疑是冲着眼前这位“顺路”之人去的。

徐明征扬起脸,轻声道:“官差大哥,你们回去吧……他……他不会害我。”

“!”

赵烽未曾想到,事到如今徐明征还会帮着他说话。

心情一时激动难抑,连身躯都微微颤抖起来。

姜魏和张骞对视两眼,又看了看赵烽,不放心地问:“徐公子,你不必客气,若有需要,我二人必万死不辞!”

这话已非出自孙师爷的交待,而是出自他二人对徐明征的敬佩,所以甘愿为他驱使,守在身旁。

“明征不过一介凡夫,又有何人想要我性命。即便是……那也是天命,明征不敢违逆。”

“徐公子!我二人敬你有铮铮铁骨,当得是条硬汉子,徐公子万万不可妄自菲薄!”

徐明征不忍拂他们的意思,于是温和道:“二位官差大哥的大义,明征铭感在怀。只待仵作完事后,还请二位大哥帮忙落葬一事,明征先谢过了。”

姜魏喜道:“徐公子不必多礼。如此,我二人便先回衙门一趟准备一番,此地有赵小王爷看顾着,当不会有事。告辞。”

第15章

姜张二人出了门,并未直奔大理寺,而是转了个弯,挨家挨户地细细查问起案发当日的情形。

至于之前的马虎眼,也是刻意为之。

不为故意隐瞒,只是要防着点“万一”罢了——万一赵小王爷真要帮着疑犯,对大理寺而言还是相当棘手。

灵堂之内,坐在椅上的徐明征双目微阖,对矗立在身前的人不闻不问,死寂的心犹如古井枯波,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即便有,那也该是苦涩的水,不如不饮。

赵烽几乎是贪婪地注视着徐明征,仿佛要将他的容颜铭刻在心底一般,久久、久久。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无力垂着、包有层层白布的双脚时,俊朗的面孔因自责与悔恨而变得扭曲。

日正高起,堪交巳时三刻。

赵烽惊觉从昨日起至今,徐明征几乎没有进过食。

身在暗处的黑影接到赵烽的示意,很快从外头弄来了一碗温热的米粥,上面撒了些葱花和肉糜,香气扑鼻。

赵烽端了碗,用调羹勺了一点试了试温度,然后送到徐明征的嘴边,柔声道:“明征,来吃点粥。”

徐明征没有动。

赵烽如今的举动又代表了什么,是另一场游戏的开始,抑或是讨好弥补——他不明白,也无力再去弄清楚。

赵烽耐着性子,继续柔声劝诱。

“若不填点肚子,出殡之时你可吃得消?”

“……”

徐明征抬起头,张开嘴,却不是去吃被温柔地送到嘴边的米粥。

“……小王爷,抱歉。”

才亮起的光芒重又坠落在赵烽的眼底深处。

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艰涩道:“明征,不要叫我小王爷……求你……而且,该说抱歉的人,是我!”

从来不知内疚为何物,一直高高在上的人,竟会放下身架说出“求你”一词,甚至诚恳地认错,这到底是令人有些动容的。

然而,对徐明征而言,他若真能放下对赵烽的感情,便不会说抱歉。

也正因为仍有情,所以可以原谅对方的错,却无法让倾注全部精神的情感再继续。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须秋风悲画扇。

赵烽替杜子腾瞒下杀人一事,本应是连责之罪,徐明征选择将他排除在外——是原谅,也是了断。

“小王爷……”

“我不是!”赵烽几乎是惶恐地打断对方。

“……小王爷,你……”

“我不是什么小王爷!”赵烽一味地摇头,无边无际的绝望在心底蔓延。

“明征,我是个混账,是个不懂情为何物自以为是的混蛋!我知道错了,错的离谱……我已经不奢望你能原谅,但求你不要把我视作陌生人,不要把我往外推!”

徐明征的淡漠,令赵烽心慌到了极致。

他想紧紧拥住徐明征,想抹去对方脸上比对待陌生人还要冷清的表情,却忘记手上还端着的碗匙,那碗不被眷顾的米粥全部泼洒在赵烽手上、身上——温热的感觉,粘乎的微微烫着了人。

徐明征听得响动,面上不自觉地划过一丝担心。可是,向赵烽伸过去的手在下一刻被理智压下,终究只是动了动,又缩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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