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我在殿试上提出的关于边关和京畿守军换防的提议,这样看来显然是不合实际的,京畿守军如果换防到这里,估计就只有干瞪眼的份了,想到此我向周围看了看,不禁叹了口气,本来我是有八名侍卫亲随的,他们换成两班守在我身边,也就是随时应该有四人在我身边护卫着的,但此时我却一个也看不着了,八成是刚才那番慌乱中自顾的躲到哪去了,我心里暗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他们隶属于禁卫军,但没禁卫军的家世风光,本来跟了我来边关,理论上应该是可以捞点油水的,可我偏偏又是个一毛不拔的,所以这些日子来,我已是颇不受待见了。
还好鲁宁走时叫上了这个把总守着我。此时我身边这二十来个,把我护卫在中间的兵勇,估计都是挡在我身前的这位把总的手下。
滑翔翼部队已飞临我们头顶上空,随着巨大阴影的临近,箭矢如雨点般砸了下来。在第一轮箭雨来临之前,火弩兵已在号角声的指挥下,迅速遁入临近的掩体中,换上弓弩手、盾牌手上场。依然是三位一体的设置,装箭、射击……盾牌掩护,各司其职,不同的是,他们每三个小组又组成一个小队,每个小队的三个小组之间互相协调掩护,然后每三个小队又组成更大的一个战斗团队,负责一个区域的防守。这样的布局,使得数万守军结成一个严密的防御网,回击来自上空的攻击,这个巨网几乎是天衣无缝的。
我一边看着一边感叹,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戎狄人发展出了配和骑兵作战的空中力量,天语这边也发明了火弩和严密的防御队形与其对抗,但可惜的是在地对空的攻防战中,来自空中的打击终究是更胜一筹,虽然中箭的戎狄兵象下饺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但天语这边更是死伤狼籍,望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倒在血泊中,我就像一下子吃了一大勺芥末一样,从鼻子里直酸到眼睛里。
地面上的弩箭防御阵势,被压制了下来,滑翔翼开始盘旋低飞,不少戎狄兵从天而降,天语的朴刀手、长枪手和斧兵也尽数从藏身的掩体中冲将出来,短兵相接的肉搏战拉开了序幕。
卧虎关是以其山势形如卧虎而得名,关隘依山势而建,很是险峻,守军居高临下,戎狄人最厉害的轻骑兵在这里难以发挥作用,攻城原本并不容易,但这一轮空中打击却为戎狄骑兵赢得了时间,此时推着重型攻城器械的戎狄兵已抵达了关口之下。攻城战正式开始了。
城墙上下一时鼓声震如雷鸣、急如骤雨,这迅疾强劲的战鼓声,如敲在人心口上一般,直让我冷汗淋漓而下。
强忍住心中的怯懦,攥紧了拳头,微微探身向城墙下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看不见尽头的戎狄兵如潮水般涌到了关口下,顺着先行降落在关上的同伴抛下去的绳索和自带的攻城云梯,向上攀爬。
天语这边,一边分出人手斩杀关上的敌兵,一边用滚木雷石和浸过火油的柴薪、棉絮点燃了抛向关下,招呼戎狄兵。
最可怕的是那种攻城塔,它有二十多米高,接近我们现代五、六层楼的高度,攻城塔的下面装着轮子,由身着重甲的戎狄兵士推动着前进,它的整体造型是一只腾身跃起并张着血盆大口的狼,这东西不仅看着吓人,内里更有玄机。狼肚子里藏着士兵和弓弩手,狼身上覆盖着厚牛皮,普通的箭矢伤它不得,火弩也只能对它造成小伤害,但它内里的弓弩手却可以透过特设的孔隙向外射箭,攻击城头上的敌人。攻城塔一旦挨上了城头,内藏的兵士立刻从狼头上跨上城墙,加入肉搏战的行列。天语这边只能以长枪手阻止敌兵蹬城,但多半会被对方的弓弩手射杀,十分的不利,付出的代价也是极为惨重的。
好巧不巧的,一具攻城塔,靠上了离我们不远的城墙,从上面下来的一队戎狄兵,就奔我藏身的地方来了。
“保护龙大人快撤。”那把总大声吩咐着手下,护卫着我向后退去。
你说你,保护我撤退,偷偷进行就行了,不用吆喝的那么大声呀,我刚刚才喊着:你们是英雄,我要和你们同甘共苦。总不能这戎狄兵一来,我立马夹着尾巴开溜吧。
我站直身子,慷慨激昂的对身边的兵士道:“我要留下来和这关上的全体将士同生共死,只要还有一个戎狄兵没有撤退,我就绝不离开。”
我周围沸腾了,接着,我刚刚的话,就像潮水一样,一波波的被周围的士兵向更远处传递了开来。
“龙大人不走。”
“钦差大人要和我们同生共死。”
“龙大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为龙大人而战。”
反响真是好啊,我激动的热泪盈眶,心里更是泪流成河。现在真深刻体会到了,文臣为什么都看不起武将了,尤其是边关的武将,拼死拼活也难有升迁调职的机会,因为这些人的理解能力实在是太差了,不知道文臣做出高姿态是为了给上面人看的,不知道文臣作出鼓舞士气的檄文是为推别人上战场的,不知道我说要和他们同生共死,是为了等他们那句,悲悲切切的‘大人乃是国家栋梁、千金之体,不可以身犯险呐’的。
还是那句话,事情往往没有最坏的只有更坏的,我这边军心大振,戎狄兵那里立刻发现了震源中心的我,想我一身蓝色官服,在这些灰了吧唧、土不呛呛的大兵中间,是何等的显眼,他们马上意识到我是个当官的,兴许还是个重要人物,所以立刻集结人手,向我这边攻了过来。
我这辈子过得正滋润,可不想这么快就挂了,于是再顾不得什么面子、造型、舆论,立刻抱头鼠窜开来。
我身量小,爆发力也不错,在乱军中左冲右突,戎狄兵倒也一时抓不着我,但是我只顾低头乱窜,渐渐的有些晕头转向了。
突觉得身后一股大力,将我向后一扯,我被这力量扯得跌坐在地,只听‘哆、哆、哆’的连声响过,我刚刚站立的地方,落下一簇羽箭。
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巨大的血盆狼口正冲我大张着,而比面盆还大的森冷狼眼正死死的盯着我。
我竟然撞到了一台攻城塔之前。
一面盾牌遮挡着我的头脸,一只有力的手拽着我跌跌撞撞的向后逃去,我此时已经有点蒙了,只知道这个人是我的救命稻草,跟着他就对了,然后我们好像被人包围了,那人带着我一路冲杀,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喷了我满头满脸,后来又有什么东西缠在我的身上,终于那人带着我远离了那些嘈杂混乱。
“大人,您没事吧?”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张脸上满是血污泥泞,依稀可以看出是那个把总。
“没、没事。”我惊魂未定的说道。
感觉有粘腻的东西糊在脸上,很难受,伸手一抹,红红白白的是鲜血和脑浆,觉得腰间还缠着什么东西,伸手扯了下来,是截肠子,关键是那肠子居然还在动。
“啊……”我意识的最后是自己惊心动魄的惨叫声。
第十八章
“真是没用,居然吓晕了。”锦堂鄙视的撇着嘴对我说道。
“不是被吓的,是被恶心的。”我强词狡辩道。
“背着你下来的那个把总,身上插着两支箭,你又一身是血,当时还真吓了我一跳,谁知一检查才知道,血是别人的,你是被吓晕的。”
“恶心的。”我强调。
“好,就算是恶心的,要不是刚好我在,你就成大笑柄了。”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说你旧病复发,才导致昏迷的。”
我轻吁了口气,“那个把总呢?”
“他一直带着伤守在外边,直到我出来告诉他你没事才走的。”
“现在人呢?”
“不知道。”
“你那瓶凝露给我。”
我转了差不多半个兵营,才终于找到了那个把总,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他正光赤着上身,就着昏黄的油灯吃晚饭。
找来的路上已将这人的情况基本打听清楚了,此人名叫崔诚,今年十八,因家里穷,十四岁就被送来当兵了,现今也算是个老兵了,他凭着一身蛮力,和敢打敢拼的劲头,才熬到了现在这个把总的位置。
看见我来,他慌忙跪下行礼,忽又想起自己现在还光着身子呢,连忙又去拽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七手八脚的往身上套。
“别忙活了,我只是来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一会儿就走。”
“一点小伤不要紧。”
我看左肩和右臂上贴着膏药,估摸着就是那两处箭伤。他身上七七八八还有大大小小的许多伤,叠加在陈旧的疤痕上,显得很是狰狞。
“伤口找军医处理过了?”
“这点伤不需劳动军医,我自己已经处理好了。”
我点了点头,把那瓶凝露拿出放在他桌上,“这药你留着吧,治外伤极好的,下次换药时记得上这个。”
我低头看了看崔诚的晚饭,那是六七个煮熟的带皮土豆和一碗烩白菜。“伤员没有病号饭吗?”
“军营里都是吃这个,要不您也用点。”他拿起自己的筷子用袖子卖力的捋了捋,递到我面前。
我没接他的筷子,拿起碗里的一个土豆慢慢的吃起来。同甘共苦,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的。
边吃着,我边打量着他新伤旧疤,伤痕累累的胸膛,“今天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崔诚不懂得表功,只憨厚的笑了笑。
“戎狄人每年来,打的都是这样惨烈吗?”我看有点冷场,开口问道。
“嗯,都差不多,我们刀盾手和长枪手是死伤最重的。”崔诚答道。
我想了想道:“开始短兵相接以后,怎么就没看到火弩手了?”
“火弩那东西金贵着呢,精钢打造的,听说一支能值几百两银子,火弩兵也很难得,训练一名熟练的火弩兵,差不多得两年,而且火弩兵虽不参加肉搏战,但每年死伤也不小,因为火弩那东西有时候会炸膛的。”
我看了看有些不好意思动筷子的崔诚,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道:“你在边关好几年了,不想家吗?”边关一个兵役为期是三年,崔诚该是可以回家了的。
“今年周将军提拔我当了把总,有九品的品级了,我就不能退役了,不过明年我能回家一趟,”说着他脸上红了红,“我娘给我在老家说了房媳妇,明年回去就成亲了。”
“那恭喜你了。”
他随即神色黯然的道:“可惜我们一村儿出来的,活着回去的就我一个了。”
我也是神色一黯,我何尝不是在这里也失去了两个至亲的人。
“你的小队今天损失的大吗?”那二十多个拱卫着我的士兵,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崔诚伸出两个手指。
我刚要松口气,却听他道:“包括我在内活着的只剩两个了。”
我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二十多条命呀,我能全须全影的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逃得快,而是我身后有二十几个垫背的。
“你手下一共有多少人。”
“二十七个。”
我沉默半晌才讷讷的道:“对,对不起。”
“龙大人您是个好官,我们愿意为您而死。”崔诚诚挚的道。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什么实事也没干,他们却为我付出了活生生的性命。
我伸手在怀里掏呀掏的,终于把藏在贴身里衣里的那一百两银票掏了出来,“这些银子你拿去,给你那些阵亡兄弟的家人吧。”
崔诚倒没客气,伸手接过去道:“我代他们的家人,谢谢龙大人了。”
我眼巴巴的看着他把我全部的家当,塞入枕头下边。
“那个,我先走了。”
从崔诚那里离开,我慢慢的往回走,一路上遇见的巡逻兵,都以一种钦佩、敬仰的目光看着我,这要在平时,我这个官迷肯定是很开心的,但今天心里却沉甸甸的,只想远远躲避开来才好。
回到房中,桌子上已摆着四菜一汤,我提筷子吃了两口,味同嚼蜡。这时一个跛脚的勤务兵,抬着桶热水进来,“大人要不要先洗个澡,这水温正好。”
我看那勤务兵腿脚虽不好,但桶却抬得四平八稳,一滴水也没洒出来,不得不说是个技术。
“好。”边关艰苦,关上的水要由骡马从几里地外驮来,平常饮用都紧张,能有一桶洗洗澡,就是奢侈了。
今天身上沾了血,只用布擦了擦,还残留有满身的粘腻感和浓重的血腥味,此时就着水桶好一番搓洗,终于舒服了。
“大人我给您再擦擦背吧。”那勤务兵道。
我把手里的巾子递给他,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满堆儿。”
“满堆儿?”
“我家孩子多,我娘生到我这儿,不想再生了,就给我起名叫满堆儿,意思就是已经凑满一堆了,不生了。”
“呵呵。”我轻笑一声。
“你是哪的人?”
“湖北宏乡的。”
“湖北,这么远来的?”
“这关上,哪里的人都有。”
“你的腿也是打仗时伤的?”
“去年腿上被戎狄兵砍了一刀,伤了筋,就跛了。”
“满堆儿,你心里有怨吗?”
“怨啥呀,这关上一年战死的少说得有个一两万人,能活着的就是运气。”
“那如果有一天你战死了呢?”
“那就死了呗,反正总有人要死的。”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非但没好过,反而更有种占了老实人,好大便宜的罪恶感,“满堆儿,你要是欠了别人的债怎么办?”
“那就还呗。”
“要是还不上呢?”
“我就努力赚钱,总是能慢慢还上的。”
那二十六条命,要不是因为我开始时唱高调、摆姿态,后来又到处乱窜,原本是不会死的,至少是不会死的那么多、那么惨,我不是个自欺欺人的人,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活过一次的我,更想这辈子活得心安理得,活得无怨无悔,那么我该怎么还呢?
第二天一早,我将一张图纸用力的拍在周辉面前,“我要在关口上建这个。”周辉是将军,从一品,外放军职中,坐第一把交椅的,搁现在来讲那就是集团军总司令,但我是钦差,中央派来的,有时候就要端起钦差的架子。
周辉全没拿我当回事,只拿起那张纸看了看,淡淡的问道:“这是啥?”
“碉堡。”
“干啥用的?”
“火弩兵可以躲在里边,对戎狄兵放暗箭的。”
“嗯。”
“嗯是什么意思?”
“你钦差职权里,有巡视边关防务一项,关口上要加点什么你可自行决定。”
“那好,我要人手。”
“没有。”
“没有?”
“我这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余的人,没有。”周辉低头忙活自己案子上的公文,对我摆了摆手,一副他很忙,没工夫陪小孩子玩儿的样子。
“你……你……好,算你狠。”我指着他恨恨的说道,转身欲走,想了想又转了回来,“一个人总行吧,就给我一个人。”
周辉抬起脸来看我,“一个人?”
“是,”我换上讨好的笑脸,“你手下刀盾手中的一个把总,名叫崔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