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直直落——尔狐
尔狐  发于:2013年0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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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振雨只是又瞄了我一眼,粗鲁到极点地反手抓住我的手臂,也不管我到底有没有办法跟上他的脚步,很快很大步地走了出去。

旺财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很安静地慢吞吞扫着自己的地,经过他身边时他甚至还咧嘴做出一个僵硬到诡异的和善表情。

说真的,我差点就走不动了——很可怕!不管怎样我看了就是会怕!

「查甫人,不要按呢笑死人好没?」

「你、你管我!我、我、我……」

我个老半天也我不出个东西来,直到离庙很远很远,都快到隔了三四公里远的我家了,我还是不敢放开田振雨的手。

他倒是很难得、真的很难得地没生气也没巴我,只不耐烦地翻翻白眼,一直拖着我到家门口才拔开我的手。

「喂!不要想尚多。」他用力戳了我的额头好几下,「旺财啥米人我 不知,你不要烦恼……啊是讲……」

我呆了一下,看着田振雨让我很不熟悉的可靠表情一转,变回了让我熟悉到想揍他的流氓变态表情,捏着我的下巴,下流到瞎子也看得出来、聋子也听得出来地说:「啊是讲你其实是想叫恁爸帮你『收、惊』?」

「干!呷卡坏咧!你哪不死死一边去!」

我绝对、绝对没有吓一跳!

也绝对、绝对没有呆住!

更不可能、绝对绝对不可能会因为听到这句话就想到什么奇怪的社会新闻案件去!

被田振雨这王八蛋气到的我,根本没想到这时开门冲进家里,是很有可能被爸妈抓起来狠狠揍一顿的。开门关门,比一阵风还快地冲到二楼客厅,在转开二楼客厅金属门把的前一秒,理智终于回笼乖乖发生作用,叫我等一下、等一下,先偷听一下客厅里面的声音再决定要不要开门。

可是客厅里面除了八点档假得要死的哭声之外,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没人走动的声音、没有妈一边看电视一边反抗老爸在她旁边毛手毛脚的声音、没有只因为早我五分钟跑出来就自以为是姊姊,老爱管东管西的管家婆笨重的走路声……

好奇怪。

我突然觉得现在的情形比刚才在庙里看到旺财时还要恐怖了。

到底要不要开门呢?

我在门外想了很久,手好几次伸向门把,快要碰到的时候又赶快缩回来。

老爸老归老,肚子肥得跟黑鲔鱼差不多,但是打人的那股气势还是比田振雨可怕了几亿倍。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放在口袋里的手表闹铃忽然哔哔叫起来吓了我一跳,肩膀一抖,书包就撞了客厅的纱窗门一下,撞得整个楼梯间都是砰砰的声音,然后门马上被拉开了。

是吨位大到连酷斯拉看了都要哭泣的管家婆。

我知道她一定会觉得我张大嘴巴站在门外面的样子看起来很蠢,所以我干脆先叫出来,不管怎样,输人不输阵就对了。

「啊你干嘛站在这里啦!吓死我了知不知道啊!」

果然她眉毛一皱,却没跟平常一样马上劈里啪啦骂起人来。

「你小声一点行不行?」

「要你管啊!」我才懒得理她,一发现客厅没大人,立刻从管家婆旁边挤进去,三步当两步准备冲回自己房间。

「喂,我警告你喔,你最好皮扒紧一点,爸刚刚开车出去找你了。」

「啊?」

听到管家婆这样讲,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干、干嘛出去找我?接着就看到她的白眼跟摇头晃脑一边指着时钟一边叹气、超让我火大的表情。但也只火了两秒,等反应过来后,我立刻心虚地缩起脖子,作小偷一样地拉长耳朵和眼角可以看到的范围去搜寻老妈在哪里。

「你不用看了啦。」管家婆不屑地哼了声,抱着大大的水果盘,走路有声、踩一步地板要晃三下地坐上沙发,「妈在他们房间跟哥讲电话。」

跟哥讲电话?啊咧?哥不是昨天才打电话回来要钱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白痴。」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喔!」

「就跟你讲不要那么大声了你听不懂喔!」

「我最好是大声了啦!」

「你们两个都给我安静一点!」

我跟管家婆才刚要开始吵,就看见妈从主卧房里伸出半个身体,一手拿着手机,一边抓狂地瞪着我和管家婆——喔喔,我惨了,衣服上面还有一大堆土的痕迹啊!

想到那些绝对会让老妈暴怒的衣服破口和土痕,我的脑袋瞬间发麻到只剩下一个选择——回房间、开衣柜、马上换衣服!

可是老妈不给我开溜的时间,很快地跟手机另外一边的老哥讲了几句话——「那你自己住院的时候小心点,记得把医院的资料和验伤证明传真回来。」、「嗯嗯,那可以申请医疗保险。」、「以后不准再去打垒球了!」、「弟回来了,我先揍他,你等下次回家的时候我再揍……哼,躲啊,你以为我揍不到你吗?」——以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我这边。

我赶紧退到往三楼小孩子房间的楼梯口,拿书包把制服下面、整个被扯开到缝都缝不回去的破口遮住,先傻笑再说。

「去哪了?」

妈的声音很低,一听就知道她一定只差零点一公分不到的距离就会气到爆表……

「我欸嘿嘿……啊就刚刚在学校跟人打球啊。」

「打球?」可恶的管家婆在后面抱着水果盘补我刀,「打什么球可以打到你制服破成这样?」

我马上转头瞪她——干是哪个王八蛋说双胞胎会有心灵感应这种东西的?——「啊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我们班是橄榄球社了!下个月校庆要打比赛啦,忘记打电话回来讲要晚一点才回家……我本来说我没带运动服不想打,可是主将说没线卫打不起来啦……」

妈的眼神还是很明白地在说她不信,我赶快把脚上被裤管遮住的擦伤捞出来给妈看。

「你看嘛,这个是刚刚跑位的时候不小心跌倒擦出来的伤……很痛耶!」

而且还两脚都有,好几个因为打橄榄球而弄出来的伤口堆在被人打出来的伤口上,有些我懒得擦药的地方,现在都变成黑黑一块的疤,加上旁边的新鲜伤口,看起来青青黑黑红红还有腿毛……干!自己看到都觉得有够恶心。

难怪妈的脸色会变得更难看。

可是也多亏了这些伤口,妈没继续问我是不是真的留在学校打球打到忘记时间,只叫管家婆打手机让爸赶快回家,不用找了。

眼看蒙混过关,我松了一口气,妈却突然很认真地问了一句我完全答不出来的话:「弟,我问你……妈从来没有限制过你们打什么球,可是,为什么你们每个打起球来,都不会想到要珍惜自己的身体,不是扭伤就是摔伤……」

「啊?咦?我们?」

可能是我傻傻的表情让妈觉得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好放弃吧,她叹口气,烦躁地抓抓头发,下令等我洗好澡出来擦药的时候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然后,老爸气得半死地回家了。

一进门就先吼我既然要留在学校打球,为什么不先打电话回家,没有手机就打公共电话啊!害他还跑去学校请警卫广播找人,广播三次又等了半个小时没等到人,只好开车猛找我,差点把整个学校附近的路磨掉一层柏油。

那种火气和学校教官或全世界的成年人发怒时没什么不同,吼都吼自己爽的,完全不给人也不想听人解释。我才刚洗好澡,头发上的水一滴滴地沿着脖子流下来,沾了水的伤口本来是痛到麻木没感觉,现在又开始持续痛到快要抽筋、非上药不行的程度了,老爸还是吼个没完没了。

——猪啊笨蛋的,你哥就算在外面跟人争球场被打到骨折都没有你让我觉得麻烦,为什么你就不能学你哥和你姊!不念书就算了,功课每次都是和人比倒数前几名的就算了!还好吃懒做!白目!老是惹人生气!

听着听着,我很想跟他说:『再笨也是你生的。这么觉得我不好干嘛不一出生就捏死我算了?』

头越来越低,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不管我怎么想地冒了出来;就算再怎么捏住拳头,那种想要哭想要大吼大叫的心情还是捏不死。

最后是老妈和管家婆泡的茶解救了大家。

老爸茶拿到手,喘口气,我不等他后面还想说什么,拿起书包就冲回自己房间。就算老爸后来又大骂,房间门被我摔得快坏掉又怎样?

反正也没人知道我在想什么,不是吗?

——你们以为我喜欢有你们当爸妈、当兄弟姊妹吗?

我也很痛苦啊。

痛苦地、痛苦地、痛苦地每次看到你们在别人面前称赞老哥老姊的时候,就会想自己为什么也不能像这样被你们称赞?

痛苦地、痛苦地、痛苦地觉得,要是自己没有出生就好了,要是自己没有被生出来,要是老天爷没有把我跟管家婆生成双胞胎的话,那该有多好!

那样不就大家都轻松了吗?

——那样的话,谁都不用麻烦了。

我努力睁着没睡饱的眼睛走进教室时,脑袋里面还是不停想着这句话。

不管是似乎气了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好觉的爸妈,或是早就对每天重演「老爸骂人我挨打」情形不耐烦的管家婆,还是对学校里的很多人而言,都不会再造成麻烦了。

不用麻烦爸妈来帮我收烂摊子、不用让管家婆来逗爸妈开心、不用老哥大老远从台北打电话回来骂我;不用里长伯的孙子那群人每天辛苦地一大早跑来学校,把我的课桌椅搬去垃圾场回收;不用他们每天在黑板上画那些上课时就会被擦掉的色情漫画……

我很努力地把那口气忍在嘴里,没有叹出来,很习惯地把课桌椅从垃圾场里搬回教室放好,看了好几秒他们画在黑板上的十八禁漫画,无动于衷地听背后那群人没完没了的悄悄笑。

「这次比较快耶。还没早自习就搬回来了。」

「对啊对啊,我就说你们对他太好了啦。欸欸,干脆下次把桌子拆开来,叫他自己组回去好不好?」

然后是一群人快把教室顶掀翻的笑声,我一回头,那群人就更不怀好意地抬起下巴看过来,旁边几个比较早到校的同学要嘛立刻低下头看书、要嘛赶快抓住大扫把冲出去,没一个人想跳出来叫那群人不要在早上打扫时堵在教室里不动。

于是我又把眼睛转回来仔细看那些画——猪头配美女,画得还不错,很生动、背景也交代得很清楚,还怕人不知道美女是18寸腰36E的身材,认真地拉了条箭头出来在空白处补写清楚。

当然被一脸不屑的美女推倒在地跨骑上去的猪头男脸上,是一张很配合情境的、被吓得半死的哭脸,也一样怕看的人不知道他的身家背景,所以拉了一条更粗的箭头从黑板延伸到地上,再一路延长到我的座位上打了个圈圈。圈里写满很多恶心的话,我忽然想起有次不小心在老妈面前,骂了管家婆一句干恁娘而被罚跪一整晚的事。

我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说那些大剌剌问候别人小鸡鸡和祖先爸妈的脏话吧。

我不敢、我没有胆,因为那次老妈哭了。

所以这次我也不想再说些什么,找到板擦后很快就把美女给擦掉了,剩下那颗猪头画得实在太经典,害我忍不住多看两眼才擦掉。

黑板槽很快就堆满红蓝黄白绿好多种颜色的粉笔灰,但麻烦的却是从黑板延伸出去的那条线。

不知道是哪个家伙这么聪明,知道粉笔不可能留太久,居然用粗头麦克笔画出超长的红色线条,靠得近一点还可以闻到刚画完时那种又凉又刺激的恶心酒精味。

擦不掉。要拿松香油了。

真是麻烦……好想揍人。

拿着抹布,明知道没用但还是很不爽地用力在红色线上抹了几次,我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准备去拿松香油。

视线就像从田埂上站起来时一样,很慢很慢地从一堆桌子木头的中间往上爬,却没想到膝盖还没站直,就看见里长伯孙子那张笑得很欠揍的脸,然后是刚刚没发现的另一条绿色线,长长的去框住另一个同学的桌子椅子,在上面开出很漂亮的绿色常春藤。

里长伯的孙子笑得很夸张,手很大力地压住了自己的肚子,差点从某个倒霉同学的桌上滚下来。

「欸欸我好像 记跟总务目镜仔讲一件——一件——真重要——真重要——的事情内——」

旁边的手下们当然马上跟着起哄那件他们早就知道的事情。

「喔喔是什么事情啊大仔——」

「讲嘛讲嘛!好玩的事情爱讲给人闻香啊!」

就像所有出现在亚古拉曼还是幽冥女王旁边的小罗喽一样,卡通和高职生的生活没有不一样。里长伯的孙子下巴抬得超高,不知道在高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他到底想干嘛,抹布一丢就走向放扫地用具的小房间。

手才刚碰到门把,后面就砰砰两声,一股刺鼻的味道刚开始不是很明显,可是在里长伯孙子充满恶意的声音响起来以后,我居然没办法分出究竟这种刺得人头痛的是松香油的味道,还是里长伯孙子那个我一看就讨厌的存在:「恁想欲知?」

「哎唷就是足想欲知影才会问嘛!」

「你白痴喔啊哈哈哈哈!是无目瞅自己看喔?」

我有眼睛,我看到了。

「就是啊——我好像不细意将最后一罐油弄破啊齁?哈哈哈哈——」

一瓶松香油,可能是整间教室里唯一一瓶松香油的罐子碎在地上,黄黄的油性液体在地上慢慢散开,好像半夜会从电视里面爬出来的贞子一样,很快就把附近的桌子椅子脚沾湿了。

刚进入夏天气温就不低的教室里,或站或坐挤着里长伯孙子一群人本来就够让人觉得闷了,松香油的味道更把闷得不能呼吸的感觉放大许多,多到我开始头晕,看着地上红色绿色的麦克笔线条都好像看到它们正扭着身体要跳起来绑住我。

空气——我需要田边那种什么都有:汽车废气、燃烧中的塑胶味、化学农药、水、土、稻草苗……全部搅在一起的味道——就是没有讨厌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可是我还来不及跑到门边,小罗喽中突然有个人大声笑了出来,「喂喂!你们看!课本里面居然有照片耶!」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照片两个字居然比兴奋剂还厉害,一群人——七、八个,只有里长伯孙子还高高地坐在桌子上——立刻朝大笑的那家伙围过去,没几秒也跟着大笑出来,还不断对我挤眉弄眼。

当下我就知道糟了。

呼吸差点停下来,我看见我的书包被他们拿在手上,所有东西——课本、铅笔盒、笔记纸、焊接课要用到的护目镜……像下雨一样哗啦啦被倒出来,只有一张不小心夹进课本里的照片被他们高高地拿在手上。

然后他们摇头晃脑地拿起护目镜,一个传给一个,一边扮鬼脸一边戴一半在脸上说:「看我的咸蛋超人!」

「啊啊啊!百兽战队不要来打我啊!」

「哈——!今天没有带什么好玩的东西喔。切!」

「照片啊!喂喂!这个该不会是你姊吧?靠夭!丑死了哈哈哈哈!丑女!跟你一样丑!」

「还胖得要死耶!」

「他哥长得还满帅的嘛!很壮喔!」金毛褪色褪得差不多,只靠发尾一圈还在撑的小罗喽捅了捅他朋友,「喂!怎么办?我好怕喔!要是他回去跟他哥哭哭说被我们欺负了怎么办?」

——『你白痴喔!就打回去啊!回来哭个屁啊!』

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哥一定会这样说。

每个人都会这样跟我说。

爸会跳起来说:『一定是你哪里有问题了才会被人打!我看了你这个样子也想打!』然后妈会叹一口气,长长地、长长地叫了我的名字以后就不说话;管家婆会叫我去找根本没有用的老师,老师会威胁这些人要记他们过,然后他们就会变本加厉地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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