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 上——陈绍樾
陈绍樾  发于:2013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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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杂着一丝戏谑,一丝期望,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明意味的赞赏。怀仪皱了皱眉,“如果儿臣没有记错,母妃对皇姐说过,养在帝王家,要么踩着别人的尸体活下去,要么被别人踩着。”她翻查戌怀帝登基后五年的史料,对比从鸢凤宫中偶尔识到的旧书碎片,偷听到阿秀和林君妍的谈话,目睹李贵人饮下那一碗混着失心疯药的安神汤——女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史载:戌怀帝登基后一年封皇后余氏,余玉本是镇国将军之女,其父因南宫太后一句妖言被遣向边疆。余玉便心使一计,连夜偷袭了南宫氏族,杀得南宫族人措手不及,次日清晨,戌怀帝下旨诏告天下,南宫太后毒害先皇,算计贤臣,密谋篡夺江山,刺死于先皇陵墓。听着市井闲人杂碎的言语,林君妍紧紧地咬着下唇,杨曦泉一把将她搂住:“美人,就这样把你献给小皇帝,杨某舍不得的很啊。”

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虚伪。林君妍虽然心中骂着,嘴上依旧是阿谀:“叔叔官宦人家,肯收留小女,君妍感激不尽——”那夜自己从刀光剑影中侥幸逃出,藏身于青楼又遇见挂个九品乌纱帽的杨曦泉,得以赎身而出。如今圣上下诏从民间挑选秀女,杨曦泉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攀龙门的机会——想来女儿年岁还小亦不舍得,便将林君妍收作侄女,大大方方地送去皇城,如果这妮子争气,将来也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林君妍从衣柜中将自己逃出生天那夜的衣物拿出,沾满血迹的素衣被硬生生扯开,衣裳夹层处用禇色丝线绣出四个大字:南宫珍蛊。林君妍苦笑地将破布衫叠好,放入行囊。“小姐,马车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杨府的丫鬟叩门叫唤。

“就来。”她应了一声,扎好包裹便背了出去。

南宫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要么不与皇族联姻,若是有族中女子跨入天子寝宫,必要成其六宫之主——但大戌王朝五任南宫皇后,竟然都是红颜薄命。“要么踩着别人的尸体活下去,要么被别人踩着。”林君妍闭上双眼,任骏马载着自己一去不复返。

进宫、选秀、纳妃、产下子嗣、入住鸢凤宫——这一切顺利地不像话。林君妍披上狐裘,静静地看冬雪静落。一朵腊梅簌簌地从枝头落下,她一伸手,花瓣滑过指尖,依旧毫不留恋地落于雪上。林君妍兀自笑笑,袖管中掉落一根金针,她俯身拾起——针尖之处以毫末之功纂上“南宫”二字,若不是自家人,难以发现这奥妙。

他日皇后召见,林君妍着了件浅色的袍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聚于玉寒宫。余玉身着凤紫褂子,随性地半躺在榻椅之上。见林君妍入了宫,便赐了上座。“妹妹今日气色不佳,怎么不叫御膳房做些羹汤补补?”余玉笑道,姣好的面容掩饰不住六宫之主的傲气。

林君妍微微前倾:“劳娘娘费心,无碍。”她抬头,却见余玉冷笑着看着自己,周遭的妃嫔亦是面色邪佞。余玉从榻椅上缓缓起身,踱到林君妍面前,纤细的食指抬起林妃的下巴,余玉小声地笑了一下:“怪不得圣上对你万般喜爱,原来是因为这张小脸长得像我们不守节操的皇太后呢,”余玉放下手,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将食指小心谨慎地擦个干净,似乎一瞬间的触碰亦能脏了她的手。“可惜皇太后早已被赐死皇陵,红颜祸水啊。”余玉微微一叹,拖长的尾音中暗含着几缕嘲讽。

林君妍默声,她只是浅浅地看了余玉一眼,便垂下了头。身边的妃子亦跟着皇后的腔调指指点点——“姐姐们有所不知,”郭妃站起了身,她是个长得颇为丰腴的女子,披着一件浅粉色的纱衣,肤若凝脂,“南宫太后竟然下毒害死先皇,还将余将军遣到边疆,”她撅着嘴,然后似是惋惜地哀叹了一声,“余将军镇国有功,却遭得奸人陷害……姐姐,莫再伤心!”这镇国将军指的便是余玉的父亲,郭妃见余玉脸上隐隐挂着泪痕,便递了帕子过去。

皇后接了帕子,轻轻地在眼角摁了一下,“妹妹无需担心,人在做,天在看呢。”说罢,浅笑着转向林君妍,余玉将林君妍的手放入自己掌心:“这手凉的——往后要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告诉本宫哦……”凤眸灵动,林君妍稍稍抬头,露出一个恬良的笑容:“谢过娘娘。”

鸢凤宫点了红烛,林君妍倚着凤榻,把半个身子挨住戌怀帝,指尖划过戌怀帝的下巴,“有那么好看?”戌怀帝见林妃怔怔地看着自己,便笑着问道。女人一愣,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半晌不发话,戌怀帝惊见林妃隐隐抽泣:“爱妃怎么了?难道有谁欺负爱妃?朕定将……”

一双玉手攀上男人的双唇,林妃迅速地揩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皇上,没有人欺负臣妾,”她端过一盏姜汤,递予戌怀帝手中,“只是这几天,皇后娘娘说臣妾,眉宇之间与南宫太后有几分相似,”林君妍微微一笑,眼眸中却流淌着哀伤,“臣妾只恐……陛下对臣妾的喜爱,只因臣妾的容貌;又怕因这两分相似,惹得陛下念起过去的伤心事……”

戌怀帝将玉碗搁到一旁,搂紧了怀中美人,“君妍啊,朕向来只喊妃子,唯独喜好喊你的名字,”男人宠溺地捏了捏林君妍的鼻子,逗得怀中美人一阵娇羞,“朕就喜欢你心直口快,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哈哈……”戌怀帝见林君妍赌气般地嘟起嘴,倒也马上改口:“君妍也是知书达理,知书达理啊……以后,就别太把皇后的话放在心上!”

“臣妾怎敢,”林妃取来一枚新鲜的葡萄,放入戌怀帝口中,软着语气道:“能得陛下宠爱,臣妾三生有幸……”能这么快坐上贵妃的位子,为姑母报仇指日可待,南宫妍真是三生有幸啊——女人挂着笑默默地想着。

自林君妍得宠,杨曦泉自然跟着平步青云,稳坐洛阳知府的杨曦泉规规矩矩地跪于凤榻之下。林妃自顾自地品着茶,拖着慵懒的声线问道:“叔叔可有急事?”

“娘娘,”虽说是认作侄女,但这宫中的规矩依旧君臣分明,杨曦泉虽然胸无点墨,但起码的拍须遛马还是知道一二,他既然靠着这闺女的关系坐上大官,自然不能得罪了林妃娘娘。“娘娘可知湮华殿?”

林君妍扑哧一笑:“叔叔何必这么见外,湮华殿人尽皆知。”洛阳虽不是大都,但也算是大戌的商业中心,而这湮华殿,便是洛阳一奇——说他是个青楼窑子吧,这儿的花魁和客人倒也是实在的男人;要说这是个赏景品茶舞文弄墨的店子吧,夜半也总有几丝销魂的呻吟逸出。“莫不是叔叔看上了一个小倌?”

杨曦泉的脸兀的一红,随即青了出来,“这里头总有个不识好歹的小子,扰了老子的雅兴。”这话说的明了,林君妍亦是一听便明白了,一定是自己这痞子叔叔吃不到小倌,又被老鸨踩了一脚,“一个小倌而已,叔叔既然想一亲芳泽,怎么还心疼银子?”

“老子给了他五千两,谁料这小子装贞洁,”杨曦泉一怒,亦顾不得身在湮华殿,便骂骂咧咧地上了嘴,絮絮叨叨一阵子后,林君妍也算是明白了故事的脉络。

“既然叔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妨让小云下嫁于词晖湘。”女人双眉一挑,雍容之姿显于人前,林君妍所说的“小云”便是杨曦泉的长女杨慕云,“如何?想来这位词公子可是一表人才,虽说忤逆,好歹也是翰林府总领的儿子——叔叔,你一点也不亏啊。”

杨曦泉稍稍一顿,“娘娘,若是小云嫁过去,这词晖湘对她不理不睬……”

“这‘迷魂液’馨香无比,若小云有这份心,”林君妍将一个小瓶子扔给杨曦泉,“叔叔又何必担心他俩厮磨不出感情。”

男人握着瓶子的手微微颤抖,片刻,他狰狞着笑容拜别林君妍:“谢过娘娘,臣先行告辞——词晖湘,我得不到的,你休想得到!”

“母妃,”怀仪淡淡地笑了,“请成全儿臣。”女孩从袖口中拿出一叠碎布片,丝绣的“南宫珍蛊”四字格外扎眼,“恕儿臣斗胆,这是前几日从母妃宫中找见的东西——儿臣永远站在母妃身后。”

林君妍看着怀仪手中破碎的布片微微一愣,转瞬,女人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她拿过女儿手中的碎片,然后纤细的手指抚过怀仪的额头:“不愧是我的女儿。”

第三十六章:毒解

说是奇,倒也出了几分奇效,词昊饮下一碗毒血之后便吐出了一摊黑色液体,南宫亦是好上三分,便闭了目,倚在墙边养神。方锦将地上的草席拾起,披在南宫身上。另一间内,沈笙有些困乏便早早睡了去,剩词昊兀自端着一碗水沉默。

少年仰着脖子靠在木栏之上,中毒这几天折腾得太厉害,词昊只觉得眼皮有着千斤重,但又莫名心焦地睡不着。见方锦在离自己两个栅栏处坐了下来,少年脆脆地喊了声:“锦娘。”

方锦闻声抬头:“词……公子何事?”过度的劳累使得方锦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但却使原有的俊美面容看起来更为哀怨可人,词昊总觉得这男子不应是三十八的年纪,他的美,似乎真到了一种“惊人”的地步。

“锦娘怎么不睡?”少年随口问道。

方锦苦涩地一笑,任刘海遮掩了右眼,身陷囹圄半月,早已顾不得修剪这面前青丝,只得随这烦恼丝疯长。“那么你呢?明明累了,怎么还不休息?”

少年笑了,牢狱之中的尘埃掩盖不住英俊的脸,“怕睡了,就没有醒来的那一刻。”词昊调侃道,端着破碗饮了一口水。

方锦亦是回以笑容——这身边人来人往,花开花落,人笑,花笑,笑到死,笑到落。方锦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颈,“词公子可曾记得你我初遇,公子问在下,为何七尺男儿被人唤作锦娘。”那时候的湮华殿,依旧是整个洛阳最最繁盛的处所,坊间盛传:人有锦娘,风流不假;世有湮华,歌舞不夜——而如今,方锦已然没有勇气再去揣摩这楼宇会是几多惨败。

“春花秋碧,孤影独行,当年才子配佳人,”方锦兀的一抬手,惊觉这里并不是湮华殿,并没有那一对骨瓷杯盏,没有那一口留芳唇齿的清茶。男人有些寂寥地放下了手:“才子已然随风去,独留佳人影徘徊……”耳旁回荡着客人们耳边厮磨的赞美声,方锦低下了头:“那些公子少爷总觉得我这张臭皮囊生的不烦人,乍一看倒也像个娘们,”说道此处,男人亦轻笑一声,“便这样叫着了……”

词昊顿了顿,带着些许不满的语气开了口:“但不管怎样,男女怎可混淆?”

方锦朝着少年一笑,“方锦这辈子爱错了一个人——还会在乎他们混淆这些?”迎着月光,词昊的鼻梁被勾勒地无比清晰,眉宇之间的才气是那么像他——方锦摇头微叹,自嘲地把自己称作“傻瓜”。

少年怔怔地望着方锦——这便是方锦,与父亲爱恨纠缠的劫数,每每提到那个曾经的爱人,方锦的眼中总有一束自己说不明的光,这束光并不耀眼,但却显得这双眸子动人无比。“方锦……”少年想了想,还是喊了对方的名字,“你还记得那人的模样么……就是,你爱的人的样子……”

这回轮到方锦失神地一愣,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少年,暗暗告诉自己不可毁掉词晖湘在后代眼中的形象。男人莞尔,缓缓道来:“想来,也不过是常人的模样了,没什么特别,”顿了顿,“和他在一起,多半顾着赏月赏美景,哪里记得来他的模样,之觉着心里有那么个影子——怕是没有什么词可以说的出的吧。”

方锦仰起头,悠悠月光透过间隙照进牢狱,男人抬头,指尖触碰到一丝光亮。记忆中的词晖湘喜好清静,每次找他,方锦总会直接奔向竹曲小径,多半见得词晖湘提着一小壶梅子酒坐在石凳上,独自喝酒。见到方锦来,词晖湘总是略带哀怨地瞅了瞅被自己喝的半空的酒壶,然而方锦好茶,自然不和词晖湘计较。“如果他还在的话,一定会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喝着闷酒……我从来不喜好喝酒,他却总觉得我要跟他抢似的……”

方锦说着说着便笑开了,词昊却皱着眉,用胳膊将腿圈紧——自自己懂事之后,便常常见父亲独自坐于厢房,开半扇窗户,月下小酌,如今想来,这番情景竟是这般寂寥。少年将下巴抵住手背——父亲临走之间,百般叮嘱自己将玉佩送到,但决口不提生死之事,若是方锦知道父亲已经病逝……词昊揉了揉双眼,却见方锦已半仰着脑袋合了眼,少年捏了捏湿寒入侵的肩胛,也闭上了双眼。

方锦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一身华彩,坐在石栏之上,云卷云舒,霞彩烂漫,绛紫色的锦袍仿佛和云彩融为一体。远处隐隐约约走来一个人,他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觉得那人伸出手,用手指抚过自己的眉目,细细地描画自己的鼻梁和唇线,然后那人一把拥住方锦,在他的唇上打上一个印记——很轻柔、缓慢的吻——几缕寒气入侵肌骨,方锦猛地惊醒过来,四周静寂,只听得墙外风吹树动,窸窸窣窣,似乎又有几片老叶飘落下来。

半夜被冻醒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方锦松了松僵直的腰背,入夜的牢狱更是冷得有些砭骨,方锦蜷了蜷身子,忽的想起多年前也曾梦到这般香艳的情形,只不过那一次睁眼,见得到红了耳根的词晖湘,吐着热气趴在自己身上——方锦伸开双臂,抱着的只能是空气。

“十年生死两茫茫,”男人轻声呢喃着,“我等了你二十年,我以为……”

我以为还会有那么一天,你打着一个小包裹,灰身土气地站到湮华殿大门口,然后叫着我的名字,然后说,回家了。

“词,晖,湘……”方锦说得很慢很慢,直至最后一个字从口中吐出,接着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却不知隔壁的少年并没有熟睡,词昊探着头,眯着眼看着夜半惊醒的方锦。当父亲的名字从男人口中说出之时,少年却觉得眼眶莫名地一湿,原来方锦什么都知道。

次日清晨,狱卒送来了几碗清粥和两个有些馊的馒头,方锦舀了几勺给南宫和沈笙,剩下的全给了词昊。南宫不满地咬了一口带着酸味的馒头:“真不是人住的地方,鬼知道这馒头蒸了多少天放着没人吃,”虽是这样说,但是南宫依旧把这干粮塞进了肚子里,“就算拉肚子,我也不能饿死!”

方锦和沈笙见南宫这般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好笑。方锦将粥碗递给沈笙,“公子笙,平时总是你嘴快,宰我方锦两刀;没想到,”方锦环顾四周,“我也能把你拖累进来。”

“在下现在感觉良好,”沈笙不满地斜了方锦一眼,便坐到词昊身边,将粥碗递到词昊手中,“词昊,这可是你方叔叔剩给你的粥,快喝吧,不然过会儿你方叔叔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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