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身体而已。
而鬼面,多得是。
第四十章:前夕
暮色中的京城已经开始异动了。
街道上到处是侍卫往来,步履匆匆,甚是急惶,绛紫衣着的侍卫吆喝着,见着行人就将人往旁边赶。那些大清早挑菜进城赶集的
菜农被推搡着,新鲜的蔬菜散落一地马上被人扫走了,一众人等被赶到街边不由得怨天尤人:这什么世道?
“什么事儿啊?那些官兵嚣张得嘿?不能摆摊连路都不让人走了!”
“听说老皇帝又要祭天了!”
“玩笑!祭天跑这京中干嘛?不是都到那什么什么山来着么?”
“是真的!我那城门口当差的侄子说的。”
“祭天就祭天,咋就把咱老百姓给赶了呢?一天不卖,我家里那几张嘴巴该怎么办啊咳。”
“可不?俺这一天的工钱又得打水漂了,该死的!”
“这皇帝,还不如趁早去了呢。”
“嘘,小点声……”
一众赶到街边的小贩路人们抱怨纷纷,聚在一伙儿唠嗑,有埋怨的,又叹气的,有骂骂咧咧的,总之,片刻功夫一天平日里拥挤
热闹的街顿时通达得一路见到底,侍卫们又过去赶走一团一团聚在一起的人群:
“走走走!今日之内莫要往这边走,否则爷们给你抓到牢里去!”
又是一阵抱怨,但众人们还是畏于官兵们的淫威,只得闭了嘴,一脸愤懑慢慢遣散。
棍棒挥舞下,清晨的京城街道很快干干净净,毫无人烟。
老皇帝祭天归来要在将军府逗留一夜,以表皇帝对骠骑大将军的亲厚之思。这事儿从昨日开始便在将军府传开了,整座将军府又
陷入一片忙碌中,个个仆役跑前跑后忙碌着,人人眉开眼笑的,皇帝呢,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如今就要来了!
将军府的众人们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
这片闹腾中,只有扶苏阁安静如平日。
青纱帐暖,尹云穿着蚕丝亵衣趴在江玄阎胸口睡得很香,江玄阎耳力甚好,早就隐隐约约听见府中的闹腾了,他睡眠一向浅,便
醒了过来。
看了眼小孩毫无防备的睡颜,不禁顺手摸了摸胸口的小脑袋,尹云因江玄阎的动作皱了皱眉头咕哝了几声,又安静了下来,江玄
阎将他手从腰侧拿开,轻轻将他翻转,小心翼翼捻好被头,盖住小孩,然后拿过床边架上的罩衫,亲了亲小孩的眉头,才起身下
床来。
和衣走到窗边,江玄阎站在镂着五蝠形状的窗边瞧着东方隐隐的光亮陷入一片沉思。初春的气候依旧带了一丝冷寒,江玄阎皱了
皱眉。
不知多久,身后有一股小小的劲儿扯着他的衣服,江玄阎回头一看,是小孩儿。
尹云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手扯着江玄阎背上的衣服。
“阎哥哥……”
江玄阎笑了一笑,回身将尹云揽在胸前,将罩衫张了开来,裹住俩人。
“怎么也起来了,小睡猫不是挺能睡的么?”
尹云在江玄阎胸前被裹得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窗外,有些清冷的风吹过来,瞬间被周身的热气化解。
“阎哥哥……你在看什么呀?”
尹云此刻也清醒了过来。回过头,抬着眼望着头上的人,不知为何,虽然阎哥哥还是那样没什么任何表情,但他觉得阎哥哥心里
不开心。
“随便看看,你瞧,树都抽梢了,过一段日子,又可以带你去郊外玩了。”
尹云乌溜溜的眼睛顿时弯成一条线,就着罩衫转过身来,搂住江玄阎的腰,下巴抵在江玄阎的胸口,正要说什么,心里突发又是
一阵难受,随即他眼睛里刚刚袭过的喜悦有没有了,换上一种忧虑。
阎哥哥真的有心事,他不开心,他感觉的出来,他就是感觉得出来。
尹云侧耳靠在江玄阎左边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小手抬起摸着江玄阎的胸口:
“阎哥哥……不要难过了……”
江玄阎一怔。
小孩如何知道他的心绪?江玄阎向来没有被人看透心理的历史,心下不免震惊。
尹云抬头,用指尖摸了摸江玄阎平静的眉头,似哄慰的:
“开心哦……”
江玄阎望着认真抚着他眉头的小孩,仿佛自己的眉头真的纠结成一堆一样,他立即被涌上来的浓浓柔情所淹没,小孩懂的,他的
云儿懂他的。
他已经孤独许久了,如今一下子觉得那么累。
也许心里也害怕了吧。这种孤单。如果一个人的话,无所谓了,毕竟那么多年了,江玄阎已然习惯,但经常的,在某个时候,一
种孤寂感总是不经意间袭来,淹没他,可怕的很。可如今,有这样的一个小孩可以毫不吃力的看穿他心下的悲喜,江玄阎觉得似
乎什么东西将他的心房填的满满的。
他笑了一下,俯身轻啄小孩幼细的嘴唇:
“云儿,有你真好。”
何苏归家看着指着他鼻头骂的何夫人,不禁无奈的笑了笑。像往常一样躲在角落里听着那别人口中的“河东狮”一遍又一遍的数
落。
“你瞧瞧,整天就知道喝酒!你要气死老娘是不是!”
何夫人叉着腰逼近他,吐沫横飞,怎么骂何苏也没个回应,只是偶尔抬头对着何夫人谄笑,然后拨弄着手中的一张普普通通的玉
铜钱,任君随意的样子。
何夫人自然愈加火大,简直想直接拿一旁的鸡毛掸子抽他,她也这么做了,边找鸡毛掸子边流泪。
“我好苦命!怎么就找了你!“
一边战战兢兢的丫鬟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拉住何夫人:
“夫人莫气,大人他下回再不敢喝酒了。”
何夫人被丫鬟们拉住,只得将那一嘟噜朝角落里单薄的身影狠狠丢了过去,她本就是厌烦他一副无所求的样子,何况苦又无处发
,只能骂骂咧咧的苦自己怎么就挑了这样一个人物。
何苏没有躲闪飞来的鸡毛掸子,愣是在额头上擦破了一块皮,何苏没有理会,还是抚摸着那小小的一块玉铜钱,那么多年了,原
本不怎么光滑的玉铜钱通透滑亮,看着看着,那圆通通的东西里浮现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来。
然后何苏不知为何想起了结婚筵席上的瑞王爷一眼的光芒,在僻静角落将他压在身下,醉意熏熏的抚着他的脸,笑嘻嘻的说,怎
么就娶娘子了呢,那女人可配不上你,不如就给了我吧,咱们今晚洞房花烛。
多少年过去了。
人已远去玉已冷。
第四十一章:人生若只如初见(番外)
何苏一直记得自己见到李瑞的那一天。
李瑞,后来的瑞王爷。
他光芒万丈坐在马上俯瞰着他,十六岁的少年有着与天俱来的威严与魄力,还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邪肆,马下衣屡破败的何苏不
知所措看着他,周围是格格不入的淡宁的青山绿水。
那时何苏十岁,做填房的母亲刚刚咽下气,父亲就在一角眼睁睁看着带着一众操着棍棒上来的仆人的大夫人将床上不动的肉体像
破麻袋一样沿着坑坑洼洼的地拖了出去,母亲的血在地上划了长长的一道,凝固成触目惊心的鲜红。
何苏一直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只知道是一个很温婉的女子,两个人总在非常饥饿的时候躲在角落里分吃母亲不知从哪里带来的馒
头,窝窝头,稀粥。大半的食物都落在何苏肚子里,母亲总对他说,她吃过了,所以吃不了那么多。
他的母亲曾经是一乡绅府里的丫鬟,长得秀美,懦弱的乡绅老爷惧内不敢出去偷食,只能在府里找丫鬟们下手,他母亲正值豆蔻
,正是做梦的时节,被那乡绅一言两语的就给说软了,过了不久,就怀上何苏了。
跟乡绅一说,乡绅眼睛都膛圆了,二话不说立刻避而不见了,跟躲瘟疫似的,只把她气苦的,肚子小的时候还可以掩盖的住,肚
子大了却是再怎么也无法隐瞒下去了,何苏母亲后来也知道摊上那么个男人,自己的人生大抵是走错了,苦苦隐住自己的肚子,
在府里另一个嬷嬷的帮忙下才把小孩生下来,大夫人自然是厉害,何苏的到来造就的结果是刚刚分娩不久的母亲被娘家有钱有势
的大夫人遣了人打了一顿,半死不活的丢在门口,连同刚刚剪断脐带的何苏。
十几岁的少女,无亲无故的,在主人家伤风败俗被赶了出来,如何能够生存。
很长一段时间,年幼的何苏总还记得他娘亲经常把他放在某处陌生房屋的门口,叫他乖乖坐着不能乱跑,然后一个同样陌生的男
人便会拉他娘亲不知走到哪里去。
何苏真的很乖,几岁的孩子静静坐着,抱着双膝一动不动坐在门口,看飘落的树叶,或是走动的蚂蚁,然后经常的会跑来一堆大
大小小的小孩朝他吐口水,丢泥巴,还编了许多话嘻皮笑脸的骂他:
“小破鞋,小破鞋!”
这种时候何苏总低了头,让他们丢完,骂完,再推搡了一阵心满意足离去后,才拿着磨损了的袖子擦掉身上的唾沫,灰土,再整
好了衣服又继续抱着膝盖等母亲来找他。
有时母亲出来就会看到何苏被一堆大小孩压在地上揍,或是扯了头发拉着满地爬,见着何苏母亲出来,一堆小孩顿时尖叫着离去
,然后一脸悲恸的母亲匆匆跑过来抱起了他,死死抱着,哭的很厉害,何苏没哭,只是拿了袖子擦着母亲脸上的泪。
就这么好几年过去了,大概是缺德事儿做多了,大夫人一直没有生育,乡绅再懦弱也考虑到自家的香火,偷偷的在外将何苏母子
找了来,养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却不知怎么的,大夫人很快就知道了。
自个儿犯了七出之罪,大夫人表面也不敢如何,只是不动声色的将俩母子敲锣打鼓迎回乡绅府宅,路上见着的人哪个不说大夫人
仁慈晓大义。
可这关起门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外人见不着的地儿,他们吃的是狗也不吃的馊食,做的是最脏最累的活儿,何苏才几岁就已经知
道了拿着半人高的木桶去猪舍清理猪粪,臭烘烘的谁也不敢接近他。
可娘俩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俩人总在柴房昏黄的灯光下待着,母亲补着手上的衣服,何苏则是帮母亲牵着线头,两人不时就对着笑。
欢乐日子总很短暂,短暂的记不住任何欢乐的感觉。
大夫人带着一堆人马上来时,光裸着身子的一个马夫跪着求饶:是她勾引我的。同样光裸的母亲刚从迷迷登登的情况下醒来还没
说一句话上来,大夫人早就抄起了一根手臂粗的棍子对着何苏母亲的门面狠狠敲了过去,鼻梁断裂,整张清秀的脸庞顿时狰狞,
血肉模糊。
何苏被一旁的仆役踩在脚下,从未哭过的他将嗓子哭哑了也没有人理他。乡绅匆匆赶来,只能瞪大了眼却什么也不敢说,缩着脖
子站在一边。
大夫人咬碎了一口银牙,泄愤打了一顿,又叫了一旁的仆役上前继续打,血糊糊的一团,以至于后来何苏回忆起母亲时只能想到
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何苏沉默了一天,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地上的血迹发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清理的仆人一盆水冲在地上的时候,小小的身影冲
了出去。
当晚,大夫人脖子上一把长长的削尖了的毛竹片穿透了她的咽喉。
何苏是在城外乱葬岗上找到他母亲的身体的,一半的身子已经被野狗吃去了,何苏灰头土脸的在旁边挖了坑,先匆匆埋了,整个
过程,何苏静默的可怕。埋完了母亲,何苏跑去棺材铺求掌柜的施舍他一副棺材,伙计二话不说将小乞丐似的他拿了扫把赶了出
来。
何苏晃荡在街上,街上到处都是画着他头像的通缉令,可居然没有人发现他,何苏瞅了个青衣贵公子模样的人腰上的玉铜钱掏了
下去,随即没命的奔跑。
后面是急追的奔马,然后,十岁的何苏便被十六岁的李瑞追赶上了。
李瑞瞄了他几眼,觉得眼熟,片刻就想起了刚刚看过的通缉令。
“你真杀人了?”
何苏警惕退后,死死抓着挂了坠儿的玉铜钱抿着唇孤兽一样盯着李瑞。
李瑞瞧着他脏污的脸看不清楚,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吸引了他。何况,十岁的少年杀人了,他很感兴趣。
“玉铜钱就给你吧,那东西小王我多的是。”
然后李瑞下马,伸手去拉他,何苏挣扎开,李瑞又是那丝若有若无的邪笑,何苏瞧着他发怔,李瑞再次伸手,这次何苏没再挣扎
了。
“以后跟了我吧。”
这么一句话,维系了何苏的一辈子。
第四十二章:苏子
何苏大汗淋漓跪趴在凌乱的床上,双手紧紧抓住床头扶杆,骨节泛白,他的头垂着,腰身形成一个幅度塌着,牙关咬的紧紧的。
撕裂般的痛楚一阵又一阵袭击早已麻木的神经。
瑞王爷捉着他的腰,下身的巨物撞击着,一下比一下重。
他抚摸着何苏身上一道又一道的疤痕,那些粉色的疤痕已经很淡了,交纵着仍旧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每一道都在控诉主人的遭
遇。
何苏很瘦,隐约可以看得见一整排的琵琶骨起伏不定,肩胛骨高高突起,上面还有个小小的绛红色印记,那是鬼面的标志。
瑞王爷不禁想起了记忆中那个脏兮兮,浑身只看得见一双黑漆漆眼睛的杀人少年。那么瘦,风一吹就会飘走的样儿,一群影卫训
练时总以为那少年会第一个倒下去,结果,他最终从一堆横七竖八的伤者中走了出来。浑身脏污青紫,衣襟上还沾了大量的血液
灰土,跌跌撞撞从生门里走出来,扶着门口衣屡破败,在冷风中眼睛亮闪闪的不发一言盯着瑞王爷。
李瑞不知十岁出头的他是如何做到的,地上哀叫的那些人有几个甚至是及弈之龄。
当时心中竟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瘦弱的少年,野兽一般的少年,顺从的少年。
开始时候的何苏像一只孤独的野兽,对任何接近他的人虎视眈眈,有着本能的抵御,只是遇到李瑞时,才会将那防备的架势放下
,一言不发,继续用深不见底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李瑞,李瑞过去牵他,他抖一下,然后默默的跟着李瑞走了。
李瑞给他洗澡,给他梳起头,最后给他穿上跟他自己身上衣服差不多款式的外套,然后扶着他的肩膀郑重对他说:“以后,没有
人欺负你了,你就是我李瑞的影卫,我在你就得在!”
瑞王爷仍还记得那时何苏的神情,无措,然后坚毅。
之后,何苏便做了他的影卫,形影不离的六年,应该是最舒服的六年了吧,自己训练出来的影卫,吃住一起,遇到任何危险何苏
命都不要一般保护着他。
然后受伤时总是勉强笑着望着替他包扎伤口的瑞王爷说道:“少爷,苏子没事。”
小时候的何苏从未在别人面前笑过,只会放心的在他面前淡淡微笑。骄横的瑞王爷总是带着事事顺从他的何苏做许多离经叛道的
事儿,俩人背着看护的仆人到后山射猎麂子烤肉吃,偷溜出府冒充侠客帮官府抓那么一两个盗贼,或是看哪个嚣张的皇子不顺眼
,便在他必经的路上合伙挖了个大洞,然后看着狼狈跌落下皇子笑得整个人都快要背过去了。
那时母后还未被奸妃害死,皇子般无忧无虑的生活一直有着那个少年淡然微笑的印记。
然而如今,他却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笑了。
瑞王爷突然很想看一看他的笑,粗掌越过散落的头发捏起何苏的下巴,转向后面来:
“笑。”
简单的命令。
何苏吸了吸气,惨白着脸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如同平日里那个醉鬼何大人虚假应对的笑,瑞王爷不由大怒,放开他的下巴,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