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被这一吓,紧张地踮起脚用手遮遮掩掩地想与郁垒耳语,但却是硬生生被郁垒嫌恶地躲了开。
他把声音压得极小,“郁少侠,不能因为这宁封子就连累整个伍啊。”
“不说也行,我先带他进去,后面就靠你去收拾了,让这几个家伙不要到处乱说就罢了。”
话落,他偷偷塞了两张银票给顾三,瘦小中年会了他意,眼珠一转,转身就对着另几个人打糊弄去了。
郁垒抓着宁封子的胳膊顺利进入营地,只听旁边酒气熏天的人不但不将这事放在眼里,还有心思调侃他说:“郁垒,你这人个头小小,对同伴还挺关照的。”
“谁说你是在下的同伴了。”
“嘻嘻,我可是把你们几个当成同伴的哦。”
“你不是与应龙他们一起去接三殿下的吗,怎么独自去饮了这么多酒?还这么晚才回来。”
“你不也是跟那位黄公子纠缠到现在才回来吗?我本来还以为你今晚肯定不会回来了。”
郁垒没吭声,放了他的胳膊,这人比他想象中思考还要清晰,根本用不着他扶着。
只是,有一瞬间,郁垒闻到那酒气中似乎还掺杂了宁封子本身的气味,那味道颇为特殊,稍纵即逝,很快就被酒味所掩。
但已经足够了,他突然想起,就是这个香味,那个与巨人一起的蓝衣青年身的味道。难怪他会觉得他身上的香粉味虽不常见,却甚感熟悉,没错,那味道与宁封子身上的一模一样。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问道:“宁封子,你身上用的是什么香粉,味道很特别。”
“呵呵,郁垒你什么时候也对这脂粉物感兴趣了?”
“在下随便问问,你不想说也无所谓。”
“这香粉中一半原料都只有我家乡那里才有,乃我自己调出来的,天下间独一无二,也难怪你会觉得特别。”
“说来还不知宁封子你是哪里的人士,你的家乡是在何处?”
宁封子这时突然停住步子,抬头望着苍穹。
今日天气上佳,夜空中繁星点点,他伸出手臂,指着天上那时隐时现的北斗七星,说:“我的家乡在那方的尽头,很远很远。”
“你醉了。”
郁垒再度去拉了拉他,刚才还好好的,也不知他是真醉假醉。
“哈哈,郁垒,我今天心情大好,你想听我聊我的家乡吗。”
“你想说就说吧。”
宁封子借着酒意胡乱转了一圈,回眸对郁垒说:“我的家乡在那云雾之间,它不向你敞开大门,你永远都进不去。
那个地方说它荒凉,却又有无数奇珍异兽,说它与世隔绝,却又与天下各地紧紧相连。
那里的人朝夕相见,却又形同陌路。
不知多少人想在那里生活,但在那里生活的人却又是为了离开它的那天而奋斗。
那里的人在外界看来像是闲云野鹤,但只要不身临其境,终究无法体会到在那里生活有多么地累,多么地不可理喻。
千万不要相信那里的人与你兄弟相称,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人就会在背后捅你一刀。
千万不要对那里的人动情,因为他们是天下间最自私的,他们想到的只有自己,你一辈子都不可能等来回应……”
宁封子越说越激动,郁垒想他是真的醉了,他偶尔是有些阴阳怪气,却从没这样失态过。
“郁垒,你是不是觉得我在信口开河,这个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奇怪之地?”
“好了,别说了,快点进帐内睡一觉吧。”
他们所属的那小小的帐篷就快到了,依稀能够看得见,宁封子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软,刚才还完全能自己行走,现在几乎是所有力量都靠着郁垒单臂在支撑。
“什么圣地,禁地,在我宁封子眼中就是个荒芜的牢狱,郁垒,你有机会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到时你就会明白我所说的话,你就会了解你所生活的地方是多么地平和与幸福,你会深切体会到你身边的人有多么地像人。”
他的话停不下来了,浓浓的酒意令得他声音比往时更加嘶哑。
“看来你似乎并不喜欢你的家乡,其实在下也自小漂泊多处,也觉得至今这军营算是最安稳的了。”
“对,没错,这怪人伍还挺招人喜欢的,嘻嘻嘻。”
宁封子的笑声与他面上淡淡的无奈仿若联系不上,夜已深,军营里除了巡逻的来回踱步声,静悄悄的。
宁封子说他今日心情大好,可郁垒能够看出,平时总是神鬼不离口,爱为他人指点迷津的神棍,此刻也开始有了迷茫。
他这一夜的酒,并非喝得平白无故,他的醉,看着就像是自身刻意的麻醉。
都说看透他人容易,要看透自己,只有等到死亡的瞬息。
信天之人,不一定非要顺应天命,偶尔,就是会有人妄想与老天作对,告诉众人,命运也有被扭转的可能性。
往往平敞大道就在跟前,却总会有人想要步上崎岖泥泞。
其实置身度外该有多好,可以享受着事不关己的乐趣。
但有时这旁观者当久了也会腻,人性的弊病,再与世无争,也总在不知不觉中想要证实自身的存在与价值。
宁封子的七师弟风后,曾是商人,风后的理论,富从险中取,做乱世的生意,才可取得无尽的回报,所以,奸商们期待着乱世。
而宁封子自身而言,他同样在制造着混乱,他期待乱世却只是为了自身的乐趣。
但如今,风后用了老天来欺压他,让他本来空白的脑中,多了一份使命,九州大地太需要天生的帝王,而他也开始无限想象凤凰折翼,卧龙升天时的情景。
玄女门上的教导,顺天而行。
但宁封子会常问,何为天命?
37.天师雨师(10)
当风后回到二世子府邸时,看到了离朱马车离开的情景。
这位国师再次登门造访,他躲在一边,待马车完全脱离了视线,才进到府门。
按照初定计划,他现在本来应该是在去神农蒲阪的路上,但他既然知道了五天师宁封子的存在,就不能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必须要先与宁封子见了面,他才能安心去到蒲阪,不然,他会一直记念着。
该算是好消息吧,宁封子没有正面回答他,但他相信着,如今宁封子的意愿已经在渐渐向姬邦卉靠齐。
他原本也有打算等姬邦卉坐上轩辕王的位置后,就去不周山上亲自请他的五师兄出山,没想到省了他一事。
堂屋里,昏暗无光,风后刚一拉开门,只看见姬邦卉蹲在地上,背对着他。
他正要开口叫他,不想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发现姬邦卉的前方有一人平躺在担架上,缓缓移了两步,近一看,竟是蓝儿的尸身。
没错,他不会傻得认为是蓝儿睡着了,那乌到发黑的唇,加上苍白泛青的脸,蓝儿死了。
他没感到一丝丝的震惊,说他冷酷也好,无情也罢,他似乎早就猜到了,宁封子给人带来的惊喜,总是这么震撼人心。
“刚才离朱亲自把蓝儿送回来的,他说蓝儿以身作毒,试图毒害雨师屏翳。”
姬邦卉的声音平静地不真实,却是没回头看风后一眼。
站在他的身后,风后说:“离朱是否在怀疑你?”
“他没说,只说这件事屏翳不打算继续追究。”
“是吗,不过我那四师兄并不是不记仇的人。”
“我不明白蓝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跟我提过与雨师有着任何渊源,如果我之前稍有了解,绝对不会让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是以至此,根本怪不得你,你勿需自责的。”
姬邦卉就跟没听到风后的话,继续说:“离朱还叫我最好不要碰他的尸体,说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有可能还带着毒性。蓝儿还未及弱冠,平时偶尔会耍点小手段,却不足以想出这么残忍的方法,到底是谁让他这么做的,是谁会做出这么没人性的事。”
就跟叱责一样的话语,语气却是毫无起伏,这样的姬邦卉,是真的在生气,使得风后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说出宁封子的事。
“风后,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是谁干的?”
沉默,风后没有说话,姬邦卉这时才回过头仰望他,从门口透来的淡淡月光,令得他能看清风后静默中的犹豫。
他,竟然真的知道。
“你不想告诉我?”
风后轻叹口气,“我本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带给你的,但我现在不确定你是否想听。”
“说吧。”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提过,我曾想过要去请我的五师兄下山。五师兄他从来都是攻心有术,算无遗策,得他相助的话,任何事都会事半功倍。”
“然后呢。”
“我推迟去蒲阪的日子,就是发现了五师兄的行踪,他目前尚在逐鹿。刚刚我则与他见了面。原来姬本能当上太子都是他一手策划。”
姬邦卉依旧蹲在地上没起身,“意思就是说他是向着我大哥的?”
“并不是,他从没心系任何一方。”
说完,他顿了顿,考虑半晌后,道:“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蓝儿这事是他所指使。”
话落,姬邦卉的眉心深深皱起,语气依然平静,“你是说蓝儿是他的人?他为何这样做?”
“我想理由有很多,从结果来看,一,蓝儿是离朱从你那儿带走的,离朱必会怀疑你。二,蓝儿是离朱带给屏翳的,屏翳也会怀疑离朱。三,毒害雨师屏翳,挑拨轩辕氏和青州的关系。”
“我没听出他意在何处?”
“他大概只是想制造轩辕氏的混乱而已,不让任何一方得到好处。”
姬邦卉深深呼吸,不去管蓝儿身上的毒性,紧紧握住那只早已僵硬的手,“因为这样,他就白白牺牲一条性命?”
“也是与雨师屏翳有关,他最主要的目的是针对屏翳,他与屏翳有些个人恩怨。”
“是吗,有什么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倒说不上,只是他们两个间比较爱斗。”
“那他把蓝儿当成什么?”
“蓝儿既然愿意为他献身,也肯定有自身的理由。”
姬邦卉轻轻撩开挡在蓝儿额间的发丝,泛青的脸并没让人感到尸体带来的怕意,反倒对这张还没长硬挺的少年脸庞起了深深怜悯。
姬邦卉说:“风后,你真会为你的五师兄狡辩,从蓝儿这件事上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心术不正的疯子。”
风后被他这一说诧住了,一时间讲不出半句话,姬邦卉从没有用这么冰冷地语气与他交谈过,而且说宁封子心术不正,他并不赞同。
“五师兄他只是目前还没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路,可是今日我与他交谈后,我明显能感觉到他已经偏向于你,难道你不想得到玄女门天师吗?”
“我无法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一时兴起就牺牲无辜者,并且躲在暗处兴风作浪,将别人的痛苦当乐子的人,我不认为能对我以后有所帮助,相反,只会带来麻烦,我也会怀疑他的忠诚。”
风后知道他因为蓝儿的事很伤心,可是,他为何看不到宁封子在这件事中的本事,而只是感情用事呢。
他说:“我承认五师兄他做事偶尔偏激了点,可你不能否定他对于你今后的意义。好,就算你觉得他对你没帮助,但你至少不能让他有机会成为你的敌人,否则会成为你最大的绊脚石。”
“不让他成为敌人的方式还有很多种。这样好了,那就杀了他吧。”
姬邦卉的一个杀字,静如止水,风后却是被他激怒,猛一甩袖。
“荒唐!”
“呵,你觉得我荒唐是吗?你难道不认为你今天所做之事更加荒唐。你延后去蒲阪的时间,就是为了去会这样一个卑劣之徒,并且不提前给我任何交代就擅自作决定,有时你是否也该分清谁主谁次!”
比逐鹿的夜空更加深黑的眸子此刻冰冷得刺骨,刚才的风后一心只想着告诉他好消息,孰料,在他心里这只是他擅作主张的荒唐之事。
一口郁结憋在心里,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姬邦卉,为了他的兄长能早日登上王位。
他还以为姬邦卉肯定是百分百信任他,至少会无条件赞同他所做的决定才对,真是好心没好报,本来宁封子之事是一个惊喜,却变成了他自作多情。
风后想不到姬邦卉的反应会如此之大,是因为蓝儿吗?
不,不是。
谁主谁次,姬邦卉就像在提醒他,这里不是姓风的,不该由他拿主意,做任何事之前不管怎样他也该先说给姓姬的听。
原来,在姬邦卉心里,他只是一介臣仆……
三秒的对视,就像时间顷刻停住,风后就在这时弯腰拱手,“那今天就不打扰二殿下了,我当下立刻起身去蒲阪。只不过在这之前,我想提醒殿下,你不打算接受五师兄不要紧,但如果你刚才所说并非气话,你若真想对五师兄不利,我会第一时间用尽一切方法阻止你,我只是答应父母替他们还债,却不是非要对你惟命是从不可。”
话音一落,姬邦卉看着眼前的他,摇头道:“你的嘴还是这么不饶人啊,你明知道我不是在针对你,只是不赞同你五师兄的做法而已。”
“呵呵,我不知道,二殿下乃仓颉师叔口中的天生帝王相,你的想什么怎么是我能够高攀的。”
姬邦卉呼出一口冷气,突然有些后悔刚才一时语快,有些事真不该与风后计较的。
“好了,今天已经够烦了,我不想与你逞口舌之快,你要怎样都随你,要去蒲阪就去罢。”
从头至尾,姬邦卉的手都没放开过蓝儿,风后想他今天最大的失误,便是看轻了姬邦卉对蓝儿的感情。
为何连姬邦卉都是这样,对身边每个人都这样好,但却与风清不尽相同,那位一天师只对有利用价值的人好。
反正到头来扮黑脸的永远是他,他没有姬邦卉那样的善恶观,毕竟,他与姬邦卉不同,他需要的是结果,过程中的卑劣与否他并不在意。
但姬邦卉以后是要治理天下的人,分清大是大非极为重要。
不过这样的理性,在乱世中却不会得到最佳的回报,偶尔,善于诡道,更能加快步上终点的速度。
脸上挂着一抹无奈的笑,风后刚刚的一时怒气烟消云散,他退了出门,轻轻合上了堂屋大门。
好吧,他扮演的角色本来就只是姬邦卉的一份助力而已,有些事姬邦卉不能做,不能想,那就他来做好了,被当成卑鄙的小人也无所谓。
刚才话是那么说,但他打心里还是没有放弃他的五师兄,总有一天,姬邦卉会知道五师兄对他来讲只有利没有弊。
而且,只要让姬邦卉成为宁封子的天,那就不用去怀疑宁封子的忠心,这一切的一切,只有靠时间去证明。
才到逐鹿城几个月而已,他似乎没了以往那般我行我素,却是开始从姬邦卉的角度想事。
抬头仰望那隐约可见的北斗七星,想起在那云端深处遥远的不周山,想起那群不平凡的师兄弟。
曾经不周山上的七年,他一直认为是煎熬,一心只是为了风清而留在那里。
现在对比自己呆过的几处地方,说到底还是在风家生活最为愉悦,那时,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他,而如今,仿佛所有东西都在离他而去。
他能够理解姬邦卉,所以他现在真的没生他的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长夜漫漫,他竟突觉一阵欲哭无泪的心酸。
他现在要一走了之的话,姬邦卉又能耐他何?
换成以前的他,恐怕真的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就跟当初在玄女门时一走了之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