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 下——俞洛阳
俞洛阳  发于:2012年05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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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谏唇角微扯,扯出了一个很艰难的笑容:“陛下,小人手臂断了,不方便侍寝。陛下对小人仁慈,就不如仁慈到底,容小人去

水牢里静养如何?”

赵元采眯起眼看着他,几分无奈,几分悲凉,片刻后终于哈哈大笑起来,道:“好,朕这就答应我的箫箫,去吧,去静养吧。”

狂笑之下,牵动了内息,唇角的血溢了出来,他自己拿袖子按住了。看着萧谏决然离开的背影,这流水落花春去也,终不似天上

人间!

水牢果然和太原的天字牢差着不少规格,萧谏因为是皇帝的宠臣,身份特殊,戚嘉特意交代给他留了个单间。他被上了手镣和脚

镣,丢在那冷澈肺腑的寒水里,只得运起了内力来驱寒。同时摸摸索索地将自己的断骨忍着剧痛接住了,找不来夹板,便留下几

根吃饭用的筷子勉强将断臂缚住。

但天气太冷了,萧谏常常在夜半睡过去时,忘了运功驱寒,便被冻醒,只得再接着运功,再接着昏昏睡去,然后再冻醒。如此周

而复始,浑浑噩噩,四周漆黑一片,根据牢卒送犯的次数,想来已经过了七八天,也不知外面战况究竟如何。

这一日正迷迷糊糊地睡去,却听水牢铁门上的小窗口外有人低声叫道:“大哥,大哥。”

萧谏猛地惊醒过来,听出是休眉的声音,连忙要凑过去,却是浑身骨头关节隐隐作痛,想来是被冻的。他很困难地移动到铁门边

,铁门却开了,休眉跳了进来,萧谏问道:“你怎么来了?”

休眉不答话,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立时惊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萧谏笑道:“水牢里,当然凉了,你也不是没有在牢中呆过。怎么想起来来看我?”

休眉反手关上铁门,支起耳朵听听,确定左近无人,方低声道:“我连着几天见不到你,玲珑也在四处找你,急得不得了。问谁

都不肯告诉我们,不然就说不知道。大哥,他们一直逼问我,说为何在赵国的兵马中伏前你用套马索把我拉回去了。我说是你念

我年纪小,不想让我过多涉险,没有别的意思,可是没人相信我的话。后来我好容易打听到你被关在这里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

买通狱卒进来看你。大哥……”

他犹豫了一下,道:“其实,我也是不信的,我不信你不知道赵国要中伏的事情。前几天清点人马,损失惨重,冲下去的大半人

都死了。我若跟着下去,恐怕也难逃一死,所以,我要谢谢你救我一命,”

萧谏忙道:“不不不,我真的不知道。你误会了。”

休眉凑到他耳边,道:“那一晚你病了,东齐的三皇子来探望你,我正当班来着,我看见了。你相信我大哥,你一直对我照顾有

加,我也不是那么没有良心的人。你问我为何来太原,说来话长,等你出去了,我一定告诉你。”

萧谏微笑了一下,却转换了话题:“外面战况如何?”

休眉道:“战况对赵国很不利。中伏那一次损失了太多的兵马,连皇帝也受了重伤,所以兵士的士气很低落。如今援军未至,夹

寨又被东齐的兵马毁掉,城楼上储存的羽箭也将要用完,东齐攻城攻得很急,我看着是快支撑不住了,大臣们正在劝着皇帝回太

原去,可是他不肯听。”

萧谏喃喃道:“如果城破了,又该如何?”

休眉道:“城破了才好呢,你放心,届时我趁乱来把你救出去。”萧谏握紧了他的手,道:“不用,不能拖累你。”休眉是十三

旗的人,被主子派的另有要务在身,如今也是举步维艰。萧谏心里明白,当然不敢随便使唤他。

休眉却道:“我不怕的大哥,你不肯信我,也是人之常情,等我去恳求一下几个将军,看能不能在皇帝陛下面前说情,把你放出

来再说。这样一直泡在水里,骨头会冻坏的。”

萧谏笑道:“你那时候不是也被泡在水里一个月?”

休眉道:“我那是夏天啊,你这是大冬天,比不得的。”正此时,却被牢卒轻轻叩响了铁门,提醒时间不短了,催休眉离开。休

眉无奈,紧紧地握了握萧谏的手,道:“我先去了。”自行出水牢而去。

他一去不返,萧谏接着一天天苦捱,浑身的骨头关节却越来越痛,他心中隐隐地担忧起来,再这样下去,自己岂不是要毁掉了?

伸手摸摸墙壁,想找个借力脱离冷水的地方,竟然找不到,只得颓然叹息一声,认命了。

如此不知过了多少天,突然有一天,水牢的门打开了,两个狱卒过来将萧谏从水牢中提了出来,萧谏行路已经颇为困难,步履蹒

跚地走着,惹得那两人不耐烦起来,伸手架了他往外走。在大牢的出口处,戚嘉静静地站在那里,瞥了他一眼,道:“跟我出去

。”

萧谏道:“我不侍寝。”

戚嘉道:“我也不想让你侍寝,我只想让你早些死掉,可是陛下不同意。你这祸害,你比百里蓉还要祸害。”他神色沉静,语气

平淡,可是字里行间却透着刻骨的厌恶和仇恨。萧谏听得脊骨冰凉,戚嘉已经先行走了出去,萧谏迟疑了一下,跟着他蹭了出去

外面大雪纷飞,光亮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伸袖遮住眼,慢慢往前走,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全身的关节都要跟着痛

一痛,如同在刀刃上行走一般。然后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戚嘉回头看看,伸手将他提了起来。远远地有隐约的喊杀声传来,萧谏听在耳中,心道:“难道潞州城真的要被东齐攻下来了?

这年冬天,潞州城上城下交兵不断,喊杀震天,随着第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的降临,潞州终于落入东齐的手中。赵国的援军赶到

,却是晚了一步,只接住了潞州退出来的残兵败将,还有伤势一直未曾痊愈的皇帝大人。

萧谏被上了沉重的手镣脚镣,塞在一辆破车里,由戚嘉一路带重兵看守着回了太原。行路途中,他没有看到赵元采,也不知道他

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玲珑姑娘据说也被皇帝收回了,不再算是自己的了,在这茫茫的冰天雪地中,孤独感再次慢慢袭来,将他整

个人铺天盖地地笼罩。

回到太原,他依旧被安置在明洁堂,却是重兵把守。便是无人看守,萧谏也走不出去,他的关节被彻底冻坏了,行动困难且不说

,天天晚上疼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痛苦不堪。那断臂他自己接得不好,想找个大夫来重新看看,竟无人搭理。只有休眉悄悄送

来了许多丸药,不知道管用不管用,他一鼓作气吃了不少,只盼着不要再疼了就行。

到了夜晚,疼痛再一次准确无误地来袭,萧谏一声喟叹,绝望了。

如此与世隔绝般没安静几天,又被侍卫来下圣旨,让他速往成华殿去,萧谏道:“怎么了?去干什么?”

那侍卫道:“今天年初一,圣上在成华殿赐宴,前晌是朝中的大臣,后晌就是你们了。”萧谏苦笑起来,这个“你们”想来还是

指赵元采宫中搜罗来的美人们,当然也包括自己这挂着将军头衔的“男宠”。

成华殿中温暖如春,是赵国皇帝一贯喜欢的富贵风流繁华气派。赵元采冕服华冠,居中坐在龙椅上,看来伤势大好了。他的皇后

嫔妃们陪坐在身边,正笑吟吟地看着姑娘们跳舞。百里蓉坐在他身边替他斟酒,轻软的锦缎红衣沿了狐狸毛的边,华贵端雅。萧

谏扶着殿中墙壁站好,终于看到了正欲带着姑娘们跳舞的玲珑,两人眼光交汇处,玲珑对他使了个眼色,道:“陛下,箫箫来了

,让他给我们吹笛伴奏如何?”

赵元采眼光不经意地在萧谏身上扫了几圈,道:“随你们。只怕何将军身份尊贵,不肯赏这个脸。”

萧谏躬身道:“陛下,小人愿为玲珑姑娘吹笛伴奏。”赵元采轻微地笑了一声,道:“好,果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竟然这么

给面子。”

萧谏对他的讥刺恍如不闻,艰难地抬起曾经断掉如今尚未痊愈的手臂,只管吹响了笛子。玲珑带着舞娘和着笛声载歌载舞:“清

歌舞曲淡铃语,却见裙似轻烟起。掌如玲珑转波凌,金莲潜行探兰亭。笑语停锣鼓声声,繁花却无根落定。秀舞长天歌未尽,怎

及铁马君单行。红稣宛若花中首,看不尽霓裳羽衣飏春风。”笛声悠扬,歌声袅袅,舞姿优雅,赵元采看得龙心大悦,打赏不止

赏了一圈,独独把萧谏给遗忘了,萧谏等了半晌,见没有自己份儿,便大着胆子厚着脸皮道:“陛下,小人为姑娘们伴奏,也想

讨赏。”

赵元采哼笑一声:“你想要什么呢?这世上还有你看得到眼里的东西?”

第八十八章:灯会

萧谏侧头看看小雪飞,道:“小人想和玲珑姑娘共度一个良宵。求陛下开恩。”小雪飞也正在目不转瞬地看着他,在外人眼中,

一副含情脉脉难舍难分的模样。

皇帝大人阴沉沉地笑了,片刻后转头对百里蓉道:“就这种身份也敢讨赏?蓉蓉,去,先赏他两个耳刮子。”

百里蓉道:“遵旨!”站起身来,风情万千地沿着玉阶款款而下,缓步走到萧谏面前,眯着长长的狐狸眼打量了他片刻,看到萧

谏秀妍明丽的面庞,清冽如水的双眸,忽然间不知何故愤怒起来,反手重重地给了他两个耳光。

他的指甲留得极长,手掌扫过处在萧谏皓白如玉的脸颊上留下了三道长长的血痕。萧谏本就站立不稳,被打得一个踉跄,几乎要

摔倒在地。他伸手扶住身后的墙壁,硬撑着站直了身子。小雪飞看在眼里,差点没有扑过来把百里蓉直接按倒,再噼里啪啦一番

,双手握了几握,终于忍了下去。

赵元采微笑道:“箫箫,还要赏赐吗?”

萧谏伸手揉揉脸,看看小雪飞,不敢再说话,只是涩然一笑。赵元采察言观色,淡淡地道:“好,难得你这样冷心冷性,竟然也

有中意的人,朕向来喜欢成人之美,这就答应你。”

酒宴行到夜半方散,萧谏没有座位,一直靠墙站着,最后等小雪飞过来扶住他,他已经全身僵硬。两人相扶相携着回了明洁堂,

萧谏一头栽在床上,动弹不得。

小雪飞惊道:“你这是怎么了?”

萧谏蹙眉,冷汗涔涔而下:“我疼啊,骨头关节在水牢里冻坏了!姐姐,我是不中用了,你还是另觅良人去吧。你看看这手臂的

骨头,我自己接的,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直痛,还长不好,怎么办呢?”

小雪飞把萧谏扶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断臂,道:“接错位了。这不行,将来会毁掉这只手臂的。可我也不会接骨,看

赵元采那死相估计不会让大夫过来给你看了,还得悄悄传讯让二哥无论如何再来一趟。”言罢便想出去。

萧谏连忙扯住她:“不行不行,赵元采早已经起了疑心,只是没有抓住什么确切的证据而已,你千万不能让二堂主过来!谁也别

让来了,让我多活两天吧姐姐。上次我生病了,说了不许告诉他们,你最后还是给他们知道了。我还没顾上和你算账呢!”

小雪飞冷笑一声:“算狗屁帐!你不让我叫二哥来,疼死你也是活该!你把我弄来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大夫!”

萧谏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我就是想找个人撒撒娇而已……”

小雪飞听他可怜兮兮话语,侧头看看他,一瞬间大眼睛也是水汪汪,伸手捶着他的肩头:“我也不过比你大两个月,我也想找个

人撒撒娇,在这赵国一年多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萧谏无奈道:“好了好了,咱俩谁也不撒娇。叫你来有正经事,我被看得太严了,行动又不方便,你如今比我自由,想法子出去

传讯告诉二堂主,我好不容易才把休眉快勾搭上手了,接下来我要想法子……”却突然间,两人同时听到远远地有一串脚步声迅

速地靠近了寝殿,小雪飞连忙伸手一把揽住了萧谏,在他耳边低声命令道:“哭!”

萧谏一怔,这骤然间却也哭不出来,只是脸色苍白地伏在小雪飞肩上,小雪飞却已经开始大放悲声。接着哐啷一声,门被人一脚

踹开。赵元采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透出一股冷冷的威压,目光阴鸷地看着这二人。

这夜半时分,他一个侍卫也不带,就这么闯了来,看到两人相拥而泣,倒是怔了怔,冷声道:“哭什么?嫌朕亏待了你们吗?”

小雪飞连忙溜下地给赵元采行礼,一边泪如雨下抽抽噎噎地道:“不是的,陛下,箫箫的骨头坏完了,成了个废人,这床上床下

的都不中用了,奴家这下半辈子的终身可要指靠谁呢?”言罢就着床边捶床大哭起来。

赵元采呵呵几身冷笑:“朕几时答应让你一辈子跟着他了?”

小雪飞一呆,迷惘地看看他,才想起来他不过是将自己赏赐给了萧谏一晚上而已,便是这一晚上,看来他也很不甘心,又跟过来

捣乱,害得两人正事儿还没有说上几句又被打断。她嗫嚅两声,正不知如何是好,听赵元采喝道:“你出去!”

小雪飞只得站了起来,回头无奈地看看萧谏,心道:“你还是自求多福吧。”灰溜溜地出殿而去。

萧谏坐在床沿上,抬头看着赵元采。赵元采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和额头上的冷汗,伸手握住了他曾被自己

拗断的手臂,道:“一直在疼吗?”

萧谏瑟缩了一下,要抽回手去,赵元采却死攥着不放,道:“还是不情愿?那个女人你可以抱着哭,我却连摸一下都不行!看不

出来你的性子倒是如此执拗,要不咱太原的水牢,你再去多住几天?”

殿中一时静谧下去,唯有蜡烛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噼嘙嘙之声,萧谏隐忍着全身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疼痛,如此让人刻骨铭心,生

不如死的疼痛。他垂下眼睑,思绪一瞬间飞越过千山万水,回到了自己梦中的江南,千顷横塘水,莲叶何田田,人生一世,若是

最终能埋骨在家乡的土地上,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这为东齐皇朝横扫天下的雄心壮志,姑且先算了吧。

他抬头看着赵国的皇帝陛下,道:“好,再住几天也行,便是永不出来……也行。”

赵元采坐在他对面,凝神看着他,看着他苍白又决绝的容颜,忽然笑了起来,喃喃自语道:“我倒真服了你了……”手上用力,

一声轻响过后,把他的左手臂从上一次断掉的地方再次扭断。

萧谏两眼一翻,差点昏了过去,赵元采道:“你接得错了位,我给你扭断,再接一次。来人,传御医。”他伸手拍拍萧谏的肩头

,笑道:“你可真笨,接骨都不会!”

萧谏已经唯余喘息的份儿,没有力气回应他。

从这一天起,总算天天有一个大夫过来给他看看病,再开出药方子来将就吃着。

上元节到来,赵元采看来是打算和他不计前嫌,竟然过来邀请他去看灯会。萧谏虽然行动困难,也不敢过于忤逆他,只得答应下

来。赵元采亲自给他挑选了石青色凤纹锦衣,织出四季折枝花卉,外罩深青色羽缎面貂毛里子的斗篷,看着人伺候他穿戴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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