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下+番外——酌墓
酌墓  发于:2013年07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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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在学校磨得愈久,人就愈迷失。那些专长根本不在读书上的孩子,每每被视为低能白痴,或者是没努力读书的懒惰孩子,好少有人会想:为什么人一定要读书?为什么读书等于考好成绩?为什么一份由几个老师做出来的试卷,就可以裁定全级百来二百个学生的能力?为什么我们除了读书之外,就没有其他路可以选?

很多人都不会问这些问题。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香港人,生来就被逼要接受中国文化与西方精英主义那一套。学而优则仕,谁不会说?然而,「学而优则仕」的本义根本不是「读书读得好就去做官」,而是指「读完书后犹有馀力就去做官」。像香港那般重视各级教育的地方,在全球来看不算太多,但教育的成效有多大……不。

不应该用「成效」这个词,因为教育不是一个量化的过程。教育是人格的培养,没有成功与失败之分,只有气质上的分别。在不同地方,需要不同气质的人。一个市井之徒夹在清谈之士之中,自然会被鄙视,但在商业社会里,市井之徒一个个手拿几叠银纸,往那叫化子的兜里掉,而那群叫化子都是文人。

所以读书没有所谓好与不好,教育亦如是。社会需要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一套教育。这个社会只用强者,因此大家从小就活在竞争之中,而从来没想过竞争的必要:到底是谁要我们竞争?为什么我们听到老庄讲知识无用。绝圣弃智时,必然会发笑并说他们荒谬?

荒谬的,又是谁?他们惯于活在制度之中,当时并没有想过别的可能性。大家接受上面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价值观:考得好的,有前途,考得差的就要走远路才可到达目的地。有一些极端的人甚至觉得考得差的人就是loser、是垃圾、是烂泥,所以这些人找不到工作、不能升学,也是活该的,因为他们是没用的人,活该受到惩罚。

这种思想其实十分可怕。为什么同类能够如此逼害同类?为什么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看到同龄的人考不上,还能说得如此凉薄:「读不成书嘛……这些人就是垃圾罗,等拎综援啦」、「这个社会本来就是弱肉强食,输了的人被强者吞食,只能叹倒霉」?没有一丝人性的社会,养出同样没人性的「社会栋梁」,大家不接受失败者。

以三大(即香港三所号称最好的大学)为例,三家大学都不接受combinedcert的考生——即是重考生。若以重考生的身份报三大的系,会有不同程度的penalty,也就是扣分。换言之,重考生根本不可能报三大,除非去读asso或highdip,再由Non-jupas途径升学,但这条路亦相当难行。

现实是,社会惩罚那群读不成书的人,这种惩罚在人的身体中「内化」,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失败者,自己理应接受这种惩罚。

曾经何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成为大家心中的真理。现代没有世界大战,两次大战带来的恶果不必在此细数,所以国际上不太可能再有第三次大战,假若有,地球定会毁灭。然而,文明社会中有各种大小战场,并不是攸关生死,并不是鲜血淋漓的,但却攸关饭碗与尊严,是另一种血腥。每个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成了妖魔,先是逼害他者,再与制度结合,转过来吞食自己的良知与一切,最终失了心,成为社会中一颗螺丝,成为权贵者手下一件工具。

但林春他们此时还不能参透这种玄机。他们亦只是普通学生,不特别傲慢下流,亦不特别情操高尚。多少会为佳绩骄傲,多少会为成绩沮丧,幸好他们至少没想过:成绩差的人等于失败者。劬许是因为他们读文科,在人文主义中浸了几年,最重要的不是记得多少历史事件、华丽诗词或年份,而是学会什么叫人性: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高洁、什么是傲骨,什么是对与错。

他们会赞美国王的新衣中的孩子,因为他敢漠视权贵,指着国王说:「你没有穿衣服。」那孩子有许多奴才一早抛弃的、雪亮的眼睛与诚实的心。至少,他们不会为了小恩小惠而投票给建制派。曾有一个理科的朋友投票给建制派,一问之下,她竟然说:「建制派确实『做到野』嘛!泛民只懂搞内部分裂、挑起官司,说什么民主与理想,到头来在民生上又做过什么了?」

「然而……」林春一窒,也说不出什么体面的理由。他只知,无论香港有没有可能变得民主,无论泛民做得有多坏,也断断不能因为民主无望与泛民无能,而去投票给建制派——他们只是阿爷的狗。他断不能做一只狗,香港断不能成为阿爷的宠物……

——放榜后,林春满脑子都是这种胡混东西。每天睡十小时,不到十二点不起床,在家里的床或陈秋的床醒来,时间多得似海水一样,可以任人挥霍,过后也不可惜。那是一段似梦一样的日子,好似过了很久,又过得很快,过完了,事后回想,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想找点事干,便老往图书馆跑,借了一堆又一堆的书,看完之后又更空虚了。就连对着陈秋也没精神,陈秋忍不住跟他说:「我看你还是找点事做,不要整天像丧尸似的。大概连阿姨也看不过眼,才叫你到我这边住住吧。」

林春与陈秋的关系已经浮面,算是半出柜。朋友之中只有戴志知道,李旭再迟钝也隐隐察觉到,林母也认同他们,先前算是「见过家长」,当然,陈叔对他们的事仍是一无所知。

林母那晚说:「儿子大了,你们的事我管不着,也不由得我管,你们高兴就可以了。阿姨不是粤语残片里的恶家婆,不会搞那种棒打鸳鸯的老套戏。第一次见阿秋时,我就觉得你们之间的关系不简单,那时候也没太在意,后来就……」

听到母亲谈论他和陈秋的事,林春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又不免有种舒坦。以后不用隐瞒,可以光明正大了。

然而,母亲最后说的话才让林春吐血:「以后,你要好好待人家,知道吗?阿春。」

「……妈,你这句话是跟我说的?」

「当然。」林母半皱着眉,视线在林春与陈秋两张脸间来回,她说:「既然阿秋从了你,你就要好好待人家。」

「……」

陈秋闷笑,没替他解围,最后,林春除了说句「我知道了」,还可以怎样做?

138

后来,林春因一个忽然萌生的意念,而去做了件傻事——写作。

老师与同学一直赞他文章做得好,万年青对他说过:「你的文章自有一种风格,所以我在批改你的作文时,会以欣赏的角度去读你的文章。」不知道这句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已教林春兴奋得直心跳。

中学七年,就这样完了,多少有点不舍。这几年过的日子,不全是快乐无忧的,但事后回想,全都是美好的回忆,就似一瓶新酿的酒,放得愈久,味道愈醇。有些人渐渐忘掉自己的过去,拥有太多新事物,却忘了自己原来出自何处,于是酒坏了,成了醋。林春不希望自己成为那种人,所以他选择以文字——自己最熟悉的工具——去记下他那些日子。

林春很喜欢一个作家,他说过,如果作者写文章时把自己的生命也一并借予人物,他就不是一个成功的作者。笔下的人物有自己的生命,他是他,他不是作者的倒影。他想,他必须写一点东西,将这段日子记下来。

在他开始动笔之前,大学的榜就放了,刚巧是ALevel放榜一个月后。林春那天八点半起床,准时九点登入JUPAS系统一看,便看见自己顺利进了C大的文研系。没有太大喜悦,只是释然:一切已成定局,到底有个底了。

母亲去了上班,他给妈发个短讯,她想必会很高兴吧?陈秋给他拨了个电话:「喂,你怎样啊?一定进了文研,我也进了1stchoice,C大BBA的Accouting,注定吃商这行饭了。知道戴志伟他们怎样吗?」

「等等,上facebook看看……」

果然一上facebook,就看到戴志发起一个post:「大家入了哪个系啊?来报一报,我先报:社工系!」

「那家伙……竟然兴奋到只打了社工系三字,却没有说自己进了哪间大学的社工系!真是的……」陈秋低咒,林春先在那个post回了一个留言,说入了C大文研,再说:「也许他是故意不写出来。」

李旭立刻回覆留言:「C大社会学。」林春与陈秋同时看到这个留言,不禁叫了出来:「咦!!!没看错?李旭那小子不是打算选Journal吗?怎么就进了社会学!」

叶芝倒真的进了C大的中文及教育系,看来是打定主意做老师。文理科的人都陆续在戴志发的post下面回覆,报告自己进了什么系。有人欢喜有人愁。歌神——他翎班上唱歌很好听的男生,知道自己入了B大中研系后竟泪洒当场,有些人因为肥了一科,就算英文考个D也进不了大学,当然亦有不少人入了1stchoice,皆大欢喜。

林春进了自己的第一志愿,不能说不高兴,却没有预想中的那般高兴,只有一种尘埃落地的感觉。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想像自己入大学的情形:光宗耀祖,吐气扬眉,母亲老泪纵横,自己亦会很感动。然而,事实上,他只觉得有点疲累。

走过多少路,终于从雪山中走出来,暴风雪过去,有种被拯救后的释然,犹有馀悸。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大逃杀中的生环者——他成功了,他做了surviver,但做了surviver亦不代表什么。全香港有多少个大学生?又有多少个人拚了十多年还拿不到一纸大学入场券?

什么大学,什么求学,什么知识,到头来,大家搏了十多年,都不过是为求两张certs,第一张是1帮你升中六的,第二张是帮你入大学的。当自己打倒无数个看不见的对手,成为战场上仅有的、几个受了重伤成未倒下的战士,却见四周尸横遍野如同屠场,又有谁能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你说你同情那些升不到大学的人吗?那要你将自己的学位让给他们,你做得到吗?你做不到,你明知这个学位是用自己所舍弃的自尊换回来的,你知道一个degree背后没什么意义,但你仍然拥着这个污蔑自己人格的学位不放,唯恐别人抢了你的。

求学是为了什么?试场如战场,每一个娃娃似的学子,都有最自私的本性,因为他们不懂得伪装与矫饰。先天不良,接受主流的思想,思想愈来愈狭窄,渐渐认同强者有资格逼害弱者。下苦工,取得成绩便当是苦尽甘来,但不知道世上为了成全他一个人,牺牲了几多人的幸福。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种瓜得瓜,是长辈教我们的。但我们没想过,有人花了十分耕耘亦未必取得一分收获。满足于自己的成就,慢慢失去同情别人的能力。

同情,意味不同程度上的奉献。假若只是同情而不施予,就是更可耻的伪善、犬儒。

这是教育制度所赋予我们的普遍人格:大部分的善性已然泯灭,那小部分的尚仍挣扎,与内心强大的恶魔战斗,消灭了善性,会活得更轻松,做起害人利己的事来,也会心安理得;若不消灭那点善性,人生就会充满痛苦:不愿意牺牲自己以成全弱者,所带来的良心谴责,又或是牺牲自我过后的悔恨。

得到这个degree,并没有预期的快乐,林春不知道这是幸或不幸。这些想法,他在电话中告诉陈秋,陈秋静下来,说:「真不知道说你是清醒或糊涂。做人难道就不能够简简单单吗?告诉自己,你考得好,应该获得奖励。不要去想背后有多少人因为自己的成功而牺牲……不,我不应该用『牺牲』这个词。或者,我换个说法:『好多野都系整定』——很多事情一早就注定了,有定局了。并不是说一人的牺牲能换来大多数人的幸福。

「你这样想,未免将自己想得太大。你不是世界的中心,因此,你不需要为了他人的不幸而负上责任。想想看,此刻若是你升不上大学,又怎会有另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去想你现在所想的事情?你要做的,就是珍惜这个机会。这张入场券是你用十多年的时间所换回来的。不入去逛一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阿姨吗?」

「依你的说法,假如所有事情都是『整定』的,那你是否暗示:不幸的人就应该不幸,幸福的人不需要为他们负责任?贫穷的人应该永远贫穷,有钱的人永远大鱼大肉……」林春握住电话的手颤了一下,他说:「这样的社会太可怕了。」

「呵,你怎么现在才说这种话,你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都生存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才看清楚吗?」陈秋一顿,说:「没错,你说得对。这确实是很自私的想法,但却是千真万确。没错,社会上有慈善团体,但那些搞慈善的人会否将自己的家产全数捐给穷人?他们在帮人之前,还是先确保自己与家人能维持基本生活,换言之,每个人在做每件事之前,所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他们不会认为自己需要为非洲的饥民负责任,自己捐钱帮助他们,是自己好人。捐个一百块钱,就以慈善家自居,多少觉得自己是施予者,而不是赎罪者。我们本来就是身处于这样的一个社会,很可怕,很血腥,充斥着语言上的暴力与心理上的撕杀,很可怕。」

「如果遭遇不幸的人是自己所爱的人呢?」

「如果今天,升到大学的人只有你,而我升不到,那你会将你的学位出让给我吗?」陈秋在电话的另一方问。

林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我做不到,因为……」

「不需要讲因为,不需要任何理由。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你不需要觉得愧疚,换着是我,我也不会将自己的学位让给你。春,人就是这么自私,先利己,下一步再想其他人。可是,纵然是这么自私的人类,亦希望能有一个爱人——他们所爱的人也好,爱他们的人也好,人类总希望自己能与无私的爱扯上关系。」

林春最后问:「为什么你在讲得出自己有多自私之后,仍然说得出自己渴望爱?」

「因为我是人。」——林春想像到陈秋惨笑的样子。林春说不出口,其实他与陈秋一样,都卑鄙、都自私,却还是希望自己有天能爱人与被爱。遗憾的是,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着陈秋,或者陈秋是否爱着自己。

139

戴志果真入了C大。听说陈心也顺利升上研究院,继续读书,再迟两三年才出社会做事。林春从陈秋处隐约打听到他们的消息,据说是戴志先提出分手,陈心不愿意,两人便离离合合的,拖到上一个月才正式摊牌,就是林春在公园碰到他俩的那次。自那次后,他们的关系就真的断了。

可是,陈秋说:「不,我老哥不会这么轻易放手。他只是想趁这段时间重整旗鼓,然后再对戴志伟发动另一轮攻势。陈心是一个比我更可怕的人,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春,你知道我不是你,没有什么文学细胞,亦不会抽丝剥茧那套,陈心为什么会有那些想法,我也解释不来,我不是心理学家。但我跟他做了十几廿年兄弟,我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放手。」

「还要搞到什么地步才肯放手,难道真要取了戴志伟的人命抵数?现在戴志伟已经半死不活了。」林春皱眉,他知道感情的事不是外人可以干预的,却仍忍不住为戴志担心,大概是因为亲眼看过戴志被凌虐后的惨况。

陈秋摊摊手,然后又故作轻松地笑说:「不知道,我又不是陈心。不过,要是你有天说要跟我分手,我搞不好也会发疯,做些很变态的事,开玩笑的啦。」

但林春不认为陈秋在开玩笑。到了这一刻,林春仍深信他与陈秋的关系迟早会结束,这只是时间问题。纵然如此,林春不会逃避。过得一日是一日,待在陈秋身边的快乐都是真的,那就享受吧,将每一秒的快乐当成是所有事情完结前的一刻,珍惜每一次欢愉,他希望到了关系结束时,还能拿去一些战利品,权当纪念。

人不能够因为觉得自己做的事必然会失败,而去逃避一切。就似考公开试,有可能考上了,有可能搞砸,但你总不能害怕失败而不去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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