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夜见他这般凝重,便步下阶梯,来到他面前。
“还是算了!”归翼的手往回缩。“我胡乱猜测,没一点真凭实据。小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我也不愿枉作小人。”他把盒子收回,冥夜又刚好伸手去拿,双方一失手,盒子落在地上,盖子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倾倒出来散了一地。
原来是一叠照片。
冥夜蹲下逐张拿起来细看。照片的背景都是辉煌的宫殿和府邸,建筑风格各异,而画面中的人冥夜依稀记得几个,都是人类大国的元首。可惜这些不是政治场面上的照片,只是日常生活照,像那些喜欢追踪名人生活的狗仔队,躲在角落里拍下来的,所以画面模糊难辨。可是所有照片,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把冥夜的目光紧紧锁住——千帆!
虽然更年轻,但冥夜还是一眼把他认出来。与各国元首姿态暧昧的依偎在一起,言笑甚欢,其中有几张甚至亲吻拥抱,他与这些人的关系,不言而喻。刹那间,冥夜明白了,何以数个人类大国的资金,会源源不断流入芈国。暗帝的传言一点不假,的确有人在暗中操纵这一切。他突然想起诞生祭那天,替守望罗越挡下子弹的芈国国君。那不是真人,是一副披着人皮的电脑。冥夜再次看向照片中的几个元首,越发觉得他们笑容僵硬,行尸走肉似的,应该也早死了吧,真恐怖!这就是暗帝。他有什么办法,让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都宠爱他,信任他,把他放在身边,一个最没有设防的位置?用甜美的身体?用温存贴心的话语?还是用清澈纯净的眼神?
自己竟然也……那么爱他……
在暗帝计划中,是否终有一天,他会像对付这些国家元首一样,把自己这个魔族少主暗杀掉,然后弄一个相似的人偶取而代之,再对着人偶言笑晏晏,说最缠绵的情话?
可是这样?千帆,你打算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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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殿下,算啦,别看了。”归翼抢去他手里的照片,“只是觉得有点像,我才收集这些照片给你看,让你起疑,动摇你对他的爱,再趁机劝服你减轻大伯父的罪。其实这里头的人怎么可能是千帆,人有相似罢了,千帆是个怎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
看过照片之后,小殿下像傻掉一样,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归翼使劲摇了摇他:“小殿下!喂!你干嘛了这是?区区几张照片,还照得稀里糊涂的,里面有些什么人我还没看清楚呢,你不至于吧?”
门口传出一声冷笑:“你不必费劲解释,那些照片是真是假,他自个儿心里明白。”
归翼闻言,惊讶道:“大伯父!你怎会在这里?”
可不是,门外走进两人,除了一脸阴狠的呈隆族长,还有被他用短剑胁持的千帆。
“归翼,过来!”呈隆族长命令小侄子。“我们把这贱人送到魔君主上面前,看魔君如何发落。”他贴着千帆耳边说:“你这人类派来的奸细,我看今天谁护得了你。”
“什么奸细?”归翼噌地站起来:“无凭无据,大伯父,你别冤枉好人。”
“好人?他?哈哈……”呈隆族长仰天大笑:“归翼,你以为他是谁?”
“千帆他,不就是……”小殿下的宠妾!归翼本想这么说,话到了嘴边又觉不妥,忙改成比较文雅的说辞,“不就是小殿下喜欢的人。”
“你说得不错。”呈隆族长又笑道:“小混账色迷心窍,为了这个贱人,不惜残杀自己的子民,逼得咱们一家走投无路。幸亏苍天有眼,你猜这人是什么来头?哼哼,你绝对猜不出这么精彩。”他作势把千帆往前一推:“他就是天界最近擒获的人质——芈国的暗帝啊!”呈隆兴奋得浑身战栗:“试想一下,人质给天宫弄丢了,芈国可会善罢甘休?万一被掳到人间的葵殿下也出个什么意外,天界跟人类这场仗就打定了!”
“不可以!”千帆哀求:“求求你了,别把我交给魔君。人类不希望开战,你放我回去吧,只要我回到芈国,就能平息干戈……呜!!!”
一记重拳,猛烈地击在他腹部,呈隆族长喝到:“闭嘴!你这贱人还有脸说这些?也不想想是谁挑起的战祸!”
千帆痛得两眼发黑,他才生完孩子没多久,受创的子宫正在缓慢复原中,受了这一拳重击,他连站都站不稳了,软软倒下。族长扯着他一头长发,把他从地上提起,刚要开口奚落,一股蓦然逼近的杀气,让身经百战的魔族族长,提剑格挡飞来的暗器,并果断丢下手里的人,疾速后退。
“叮!叮!叮!”短剑在最后一下相击时脱手而出。“大伯父!”归翼尖声大呼。
呈隆族长退到长廊之外,勉强稳住身形,手脚已有几处挂彩,鲜血顺着指尖衣摆滴落地面。“你……”待他看清,才发现,被小殿下当暗器射出的,原来是盒子里的照片,那几张薄薄的纸,割伤他之后,竟像无坚不摧的利刃一样,深深插入地面和墙壁中。
归翼惊魂未定,他甚至没看见小殿下何时出手。
冥夜走过去,抱起地上捂着腹部痛得冷汗淋漓的千帆,冷冷瞪着呈隆族长,然后他听到,怀里的人儿轻轻说:“小殿下,对不起……”
胸口一凉——
怔怔地,冥夜低头看向插在胸前的短剑,以及握着剑柄的人——千帆!
不偏不倚,剑刃插在他过去曾受过的箭伤上……
千帆哭得肝肠寸断。冥夜习惯性地抬起手,为他拭去泪水:“为什么要哭?”喉咙一阵腥甜,鲜血在他嘴角滑落。杀我……不是早已写入你的计划中么?一切都如你所愿了,为什么你哭了?
“……原谅我,小殿下……”千帆哽咽着把渐渐脱力的孩子抱紧,低喃着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原谅我……原谅我……”
我不怪你,千帆。你不要难过了,我只想看你笑,温柔地笑……
冥夜想把心里的话告诉他,但嘴巴一张,血就不断涌出来,根本无法说一个字。哀伤的银眸缓缓闭上,给千帆拭去眼泪的手,也垂落在身侧的血泊中,发出“啪”一声轻响。
千帆抱着他,边哭边笑,“跟我到人间去吧,小殿下。我会保护你……谁也不能来打扰我们。到了人间,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要带走小殿下,只能趁他没有防备,失去灵力的时候。那一剑不会要了小殿下的命,千帆知道。弟弟罗越曾经伤过他,在同一个地方。所以,这个伤口只会让小殿下在几天之内失去灵力而已。
天空响起马达的鸣动,一艘无光无影的隐形天舰,停泊在寝殿外的草坪上。
“呈隆族长,我们走吧。”千帆抱起昏迷的孩子,对站在他身后的魔族族长略一颔首。
“是,暗帝大人。”呈隆族长欠身行了一礼,跟随其后。走了两步,再回头招呼在原地一脸呆滞的小侄子:“归翼,快跟上来啊,还愣着干嘛?”
归翼抱着脑袋,显然没从一连串的震撼场面中恢复过来:“天啊,我是不是做噩梦了!这到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伯父你……背叛小殿下……背叛魔族!”又指向前头的千帆,“他……他……他……杀了小殿下……我……我的天!”结结巴巴,自己都不晓得想说什么。
呈隆族长摇摇头,回到归翼身边,直接把他敲晕再扛着上路。
天舰的马达声渐而远去,顺天城的夜空恢复了宁静。眼看着那艘鬼魅一般的天舰,潜入了漆黑的夜幕中,再不见踪影,馥兰太傅不无担忧地询问:“魔君主上,这……真的不管了么?”
魔君恒夜也一脸忧虑:“冥夜不让我们插手,该有他的道理。他说要亲自前往人间,做一个了断。”
“可是……我怕小殿下应付不来。那位暗帝……深不可测,万一到了人类的国度,我们再想施予援手就难了。”
魔君收回目光:“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冥夜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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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人的吧!不可能,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呢?
千帆……居然杀了小殿下?哦,对了,他是暗帝……千帆是暗帝?!那么一个水嫩嫩娇滴滴毫无主见呆呆傻傻的人——是暗帝?
“靠!!!”归翼一骨碌翻身坐起,“打死我也不信!”
“醒了?”呈隆族长在他身侧坐下,查看他后颈——瘀痕还在,当时下手是有些重了,难怪他昏睡了一整天。
“大伯父!”归翼双目圆瞪,鼻孔大张,“我做了一个非常刺激的……梦……”他眼珠子上下左右转了一圈,确认自己身处一个陌生房间。“我在哪里?”他一个激灵,把大伯父的袖子挽上去,露出手臂,果然看到几条很新的伤痕,他小心翼翼问道:“这些伤……是在小殿下寝宫那里弄的?”
结果他大伯父很干脆利落地点了头:“正是。”
“那么说……我不是在做梦了?!全都是真的?”归翼抱头,像只受惊的小老鼠一样到处乱窜:“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小殿下死了,这下该怎么办?是千帆杀了他。千帆……哦,千帆是暗帝!怎么可能?”他仰首狂啸:“那种笨蛋怎么可能是暗帝啊——”他折回大伯父面前,“小殿下死了,魔族怎么办?这下糟了,完了!我们快报告魔君主上。”
“给我安静!”呈隆族长被他吵得头疼,“你贵为呈隆家的继承人,别遇到一点小事就慌慌张张的行吗?”
“一点小事?”归翼的表情活像条鲤鱼:“小殿下死了,这算一点小事?”
族长撇撇嘴,老大不情愿地说:“没死。还在鬼门关前兜着圈呢,没进去。”
这种时候,归翼没心情欣赏大伯父的幽默,“一刀子结结实实扎在胸口上,还能活命?”
“失血过多,目前还在还抢救当中。人间的医术不及神魔,无法使用灵力治疗,何况这里也没有魔族适用的存血,如果你肯输给他,也许能救活。”
归翼二话不说:“好,我去!”他嘿嘿笑着蜷起袖子:“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挂掉。”
被人类宫女一路领着,穿廊过堂,走到宫殿的另一边。归翼东张西望地打量,这芈国的宫殿比顺天城还要古雅堂皇。这也是难免的,当初魔族被人类入侵,元气大伤,能建造顺天城安顿三万遗民已是倾尽全国之力,很不容易了。根本没有多余的资金,去建造奢侈的装潢摆设。朝堂,议事殿,以至皇族的寝宫,都一切从简。所以比起来,芈国宏伟的宫阙更显气派。
宫女把他领到一个房间,门前站了很多人,有官员有医生有护士,气氛有些凝重,大家谈话都尽量压低声量,惟有一个人,满脸烦躁和不耐,见御医从房里走出,一剑步上去把人截下,粗声大气地问:“怎么样了?”
“情况很不妙,”御医简练回道:“脑部缺氧过久,再找不到血源,就很危险了。”
那人更火大:“我管那小魔头去死!我问我哥的情况。”
“啊,”御医才知自己会错了意,“太子殿下请放心,大人只是身体虚弱了些,并无大碍。”
归翼心里“哦”一声,原来那就是芈国的太子守望罗越。
宫女领他过去,御医一见他,立刻喜上眉梢,丢下太子迎上前来:“这位是魔族的客人吧,请问您是否愿意为病人输血?”御医救人心切,两眼放光,一味盯着归翼手臂的血管看。
归翼咽了口唾沫,大义凛然地伸出手去:我很怕痛的,小殿下,不过见是你,算啦!咱们魔族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可要努力撑过去啊。
他以为自己可以趁机看看小殿下的凄惨样,以便以后取笑他,谁知连门都没让他沾上,一个漂亮的小护士把他带到偏房,拿针头给他放了三大袋血,差点把他抽成人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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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弟弟那天被暗帝带走,魔君恒夜就重复做着一个梦。
梦中的弟弟还很小,很喜欢粘人。也许聪敏的他,早就察觉自己不讨父母喜爱,所以总是避开父母,而去纠缠惟一的哥哥。在长廊的尽头,那小小孩子吃吃笑着,对他说:“陪我玩捉迷藏好不好,哥哥?我现在就去躲起来,你要来找我哦,一定要找到……”接着,小东西身影一闪,不知钻到哪个洞去了。宫殿里成千的房间,但真正找起来一点不难。小东西不晓得,其实每人的天魂所散发的气息都不一样,他不会隐藏自己的气息,几乎马上就被找到。但恒夜偏偏捉弄他,明知他人藏在哪里,故意去那个地方溜达数遍,又假装死活没能把他翻出来。反正到了天黑,某只饿坏的猪崽会自己蹦出来,扁着嘴满脸委屈:“不好玩,陪哥哥玩捉迷藏,饿死在里头都没人发现。下次不陪你玩了。”
“哦,”恒夜揶揄他,“原来是冥冥在陪我玩的啊。”
不过气归气,到了第二天,弟弟还是照样去纠缠他,玩同一个游戏。那时候他不懂,明明抱怨不好玩,为什么弟弟又一直乐此不疲地跟他玩捉迷藏。但现在,他大概能懂了。其实,冥夜很希望自己能被找到,他故意占用哥哥的时间,只是借以来证明,自己是被爱着的,没有被遗忘的。弟弟其实很寂寞,没有朋友,也没有得到父母的爱。每次当他说“哥哥你一定要找到我哦”,其实只是想说“哥哥请你爱我”。可惜那时候,他的哥哥太年少,没有一次遂过他的心愿。
这几天,恒夜每晚只要一闭眼,就梦回过去的魔宫,跟年幼的弟弟玩捉迷藏。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在一条不见尽头又寂静地叫人发慌的长廊里,他一直走一直走,每个房间的门都打开,但就是不见弟弟。耳边隐约传来弟弟的呼唤“哥哥来找我,快来找我啊,一定要找到……”
“哥哥……”昏迷中的冥夜,手无意识地轻微伸着,希望能被另一人握住。他想醒来,太多麻烦事等着他处理,而所剩的时间已不多,无奈全身都不听使唤,连睁开眼皮这么简单的动作,他都无法控制。身上除了冷,就是痛。人像躺在插满铁钉的刑架上,生锈的长钉正一寸寸刺入身体,贯穿皮肉,器官。不能动,又死不了,活活受罪。不过幸好有这种痛,让他没有余力,再去回想那些伤心的事。
“小殿下,你醒醒啊……醒过来看我一眼吧,求求你……睁开眼睛啊……”千帆已吓得六神无主。一天天过去,床上的少年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身体冰冷如同死尸。千帆没日没夜地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可没有用,他的爱阻止不了生命的流逝。
“二哥你别管他了,如今黯星已被我们控制,也不见得有多厉害,那些所谓预言统统都是吓唬人的。这个曜星,要不要也罢了。你看他那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死样子,一看就知是个短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