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亭站起来,微微退了几步,“你要他做什么?你绝不是要度化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道士轻蔑地瞧着沈延亭,“这里四下无人,刚刚那个婢女也已走远,你拖时间根本没有意义。就你这身手,我想杀你易如反掌,乖乖把它交出来,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道士离门近,堵着出路,沈延亭绝对没办法逃脱。他皱着眉,正想着要不要赌上一把,道士突然一挥手,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沈延亭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紧紧搂着小白,不让道士靠近,小白浑身打着哆嗦,不敢动作。那道士被磨得耐心尽失,一下抽剑出鞘,抵住沈延亭喉咙,“没工夫跟你耗,走!”
第19章
法事过后,傅瑾捡了个空隙去见沈延亭,不料四处都不见他的身影,连小白也不见了。傅瑾在府中绕了一圈,百思不得其解。
二人事前商量过,法事结束后傅瑾就抽空来找沈延亭,沈延亭也说过不会出门。难道,他和傅瑜遇到了什么危险?
“傅公子埋头苦思,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傅瑾立刻停步,抬头一看,面前可不是青衣的唐珏么?他惊讶问道:“唐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珏仍拿着那把折扇,悠然道:“自是来找二位的,你不是说过,傅府所在城里大半人都知道么?”
傅瑾上下端详了唐珏一番,看起来他也不像是翻墙而入的,莫非他还有穿墙术不成?傅瑾宛若见到了救星,“唐兄来得正好,延亭与小白都不见了,我担心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唐珏还未答话,傅瑾又补充道:“小白便是那只白猫。”
唐珏果然敛了笑意,折扇一转,伸手拉住傅瑾,“随我来。”
接下来的经历,傅瑾觉得简直如做梦一般,仿佛自己成了腾云驾雾的仙人,转瞬之间已过千里。只是寒冬北风实在不好受,不一会儿傅瑾就觉得脸已经僵了。
等唐珏停下来,傅瑾终于脚踩实地,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他花了一会儿止住晕眩,随即钦佩道:“唐兄轻功了得!”
唐珏似笑非笑,领着傅瑾往前走。
他们似乎已经出了城,到了荒郊野岭之处,四处杂草丛生,不远处是一座荒山。
“唐兄,你知道延亭他们在哪儿?”
“如果没猜错,应该就在那座山里。那里有个山洞,劫走他们的人目的是附在小猫身上的魂魄,而非你朋友。”
傅瑾记起来第一次见面时唐珏的忠告,“劫走他们的是人?”
“不错。”
“他要人的魂魄做什么?”
唐珏的步伐很快,“待会儿你自会明白。”
周围风声萧肃,颇有些可怖,傅瑾跟在唐珏身后,正往山脚处走,蓦地听见一声叫喊。
“小瑜!”
唐珏迅疾回身拉住傅瑾,傅瑾眼一花,等再看清时,已身在山脚下。眼前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干粗壮,树下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人身着道袍,手掐着一只猫的颈子抵在树干上,远远看去不知在做什么。
傅瑾焦急地喊了声“延亭”,树下的二人都望了过来。道士手丝毫不见松动,“帮手来了?哼,谁也别想坏我的事。”
沈延亭挣了挣,看起来似乎被什么束缚住了,动弹不得。他朝唐珏喊道:“唐公子,他要傅瑜的魂魄,是不是你说的那人?”
傅瑾紧张地盯着道士的手,“唐兄,快救救瑜弟!”
唐珏声音温和,带了些安抚之意,“放心,令弟心有抗拒,魂魄暂时还不会脱离肉身,我自会救他。”
傅瑾点了点头,刚要道谢,忽见唐珏身边闪过一道青光,自虚空中浮现出了一个人影。傅瑾一时怔在了原地。
那人一袭碧绿衣衫,身形修长,青丝如墨,姿容清雅,不似凡人。他轻声对唐珏道:“他术法了得,手上还有辟邪剑,我不敢靠近。”
唐珏轻轻一笑,“知道了。他行差踏错,走了歪路,心境不稳,即使我们不出现,他也会毁在自己手上。”
说罢,唐珏侧头看向那人,笑言:“好久不见,青昙。等解决完他,我们再叙旧。”
青昙应了一声,声音颇为喜悦。他见傅瑾正看着他,微微一笑,“傅公子莫紧张,我虽为精魅,却不会加害于人。”
此言一出,傅瑾更加目瞪口呆。
青昙的声音醇和而又清越,树下的沈延亭和道士也听见了,道士冷冷一哼,“我说感觉有东西跟着我。你们竟然与精怪为伍,怪不得护着这个小鬼。”
道士看向唐珏三人,眯着眼打量唐珏,似乎感觉到唐珏身上特殊的气息,皱了皱眉。一时间无人动作,静默片刻,道士忽然一跃而起。
“想跑?”唐珏气定神闲道,一挥手,将手中折扇掷出,直指道士。折扇在空中突然化成一道丝带,光华耀眼,迅速缠上道士。道士身手敏捷,立即将手中剑凌空一划,却没想那道丝带完好无损,仿若流水一般,刀剑难断。丝带将道士紧紧缚住,小白趁机跃出,急急跑向沈延亭。
唐珏伸出食指,朝着沈延亭的方向在空中随意画了个圈,沈延亭忽然发现紧紧缠着自己的窒闷感消失了。他活动了一下,接住扑过来的小白,轻轻抚摸它颤抖的身躯。
落了地的道士挣扎不出,愤恨地瞪着唐珏。唐珏走近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让道士忍不住抖了抖。
“你修为不错,还能察觉出与我的差距。若非使这旁门左道,假以时日,你也能有所成。”
“哼!我苦心修行二十年,到头来依然脱离不了凡胎。道术再高又有何用?降服些大小妖怪又有什么意义?我还是在变老,然后总有一天会死!”
沈延亭闻言,终于明白了方才见这道士时那诡异的违和感出自何处。他原来已过不惑之年,易容成年轻人模样,却改变不了眼神中时日堆砌的阴沉和狠辣。
“所以你才想出这用人魂魄炼丹的法子?这等损阴德之事,哪怕你炼成了丹又如何?修行实为修心,讲求清心寡欲,摒除世俗杂念。你修行之初就动机不纯,想脱离凡身得成仙果,本就是妄想。你若真服了那丹药,不过是堕入魔道,从此为害人间罢了。”
道士双目血红,咬牙道:“我不信!我费了多少工夫才凑够四十八条魂魄,现今就差一个,就这一个我就可以得道成仙了!”
唐珏怜悯地看着他,“你得到了这一个又如何?你藏在山洞里的丹炉,已经被我毁了。”
道士一愣,发狂般地挣扎起来,一边吼道:“我不信!你放开我!放开我!”
缠住他的锦带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阵光芒,而后越裹越紧。唐珏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按上道士的额头。霎时间,指尖处迸出金光,慢慢笼罩住道士。待光芒散去,唐珏收回手,道士身子一软,晕倒在地上。
傅瑾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得问:“这、这是死了么?”
青昙在一旁答:“不,公子只是散了他的修为,他从此之后便只是个普通人了。”他看了看地上不省人事的道士,有些感慨,“欲念太深,便让人坠入泥沼,不可自拔。心有执念,如何得清明灵台?修道之人尚且如此,何况碌碌众生……”
唐珏瞧了他一眼,随口道:“既为凡人,有七情六欲也是寻常,只是要抛却却是不易。所以说,神仙也不好当。”
于是乎,一场闹剧就此结束。这道士看来有些斤两,没想到唐珏三两下就搞定,傅瑾钦佩之情顿生,扬声道:“唐兄果然本领非凡,今日之恩,改天定当拜谢。”
唐珏轻笑,“你不是一直认为我是个江湖术士?”
傅瑾亦笑答:“有眼不识泰山,唐兄莫要介意。”
沈延亭也松了口气,见唐珏径直朝他走来,微笑道:“多谢唐公子出手相助。”
唐珏随意说了句“无妨”,伸手压上小白的头,从容笑道:“接下来,到你了。”
第20章
沈延亭霎时变了脸色,往后退了几步,傅瑾也冲过来,拦在小白身前,急声道:“唐兄手下留情!”
唐珏挑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它不属于阳世,你们要留它到几时?”
沈延亭沉默不语,傅瑾诚恳道:“瑜弟有心愿未了,我们想帮他了却余愿,如此他也可走得安心。他是在下至亲,还望唐兄体谅。”
“至亲又如何?他已经死了,自然该遵循天道循环,前往地府。世上每日死人无数,哪个没有至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生死自然之道,岂容它随意而为?”
唐珏的语气随意淡然,仿佛谈天一般,沈延亭便知他并无赶尽杀绝之意,于是向前一步,与傅瑾并肩而立,道:“唐公子,话虽如此,可意图违背自然之道的人却是不少,刚刚那道士便是其一。再说,因怨念深重而不得转生,留在人世化为厉鬼的魂魄也比比皆是。傅瑜与它们不同,他混沌懵懂,无害于人,只是失了记忆,留恋或怨恨都不知从何而起,因而无法往生。只要他记起来,真正了断了心愿,自会踏上轮回之道。唐公子,此事本也与你无关,留它在世上,对你也无害处,你说我说的可是?”
小白窝在沈延亭怀里,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唐珏见它如此,也不再逼迫,摇头笑了笑,“世人为情牵绊,终是不得脱。也罢,留它几天也无妨,只是你们以后莫要后悔才好。”
傅瑾拱手道:“这是自然。”
小白依然抖个不停,唐珏笑言:“小家伙怕我得很,我还是离远些罢。既然还要留它些日子,我也不妨多留几日,好好看看这里的风景人情。青昙,可要劳烦你了。”
青昙低了低头,笑道:“公子折煞我了,青昙荣幸之至,何来劳烦。”
青昙语气恭敬,可听来却丝毫没有卑微之感,声音显得清净悠远,宛如丝竹之声。
之前惊险万分,沈延亭无法分神,此时才有暇注意青昙。这个凭空出现的男子长身玉立,站在唐珏身边,竟没有被唐珏的光彩衬得黯然,反而像静水一般,气度内敛,缓缓而发,自有风致。
唐珏扇子又变了回来,在手上点了点,对沈延亭道:“还记得那日在茶楼我说的友人么,你可认识?”
青昙朝沈延亭友善地点点头,“沈公子想必不认得我,不过我认识沈公子却是已经许久了。”
见沈延亭疑惑地瞅着青昙,唐珏道:“他名为青昙,与你毗邻而居。”
毗邻?沈延亭分明是独居,四处没有半户人家,怎么会有这么个邻居?
傅瑾适时凑过来道:“延亭,你忘了?他不是人。”
沈延亭这才想起,自家附近只有一片竹林,莫非……
再仔细端详青昙,他确实有一股竹的古朴清雅,衣衫碧绿得仿若沈延亭画里那般浓稠。
唐珏悠闲笑道:“他有千年道行,你住他附近,一般的小鬼精怪也不会来骚扰你。你平安数载,可都是他的功劳。”
沈延亭一愣,青昙却笑道:“沈公子搬来后,我经常去你那儿打发时间,你同傅公子去傅府时,我觉得有趣,也跟着你们一道去了,不过你们二位想必都没有发觉。”
沈延亭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傅瑾恍然大悟,“你是不是宿在书房的那副画里?”
青昙点头。
“怪不得那幅画那般逼真。”傅瑾对青昙的精怪身份仍有些惊讶,同时也觉得唐珏更加捉摸不透,不由得想,既然是捉妖之人,又怎会与妖为友?
唐珏却似听到了他心中所想,闲散道:“方才那道士,是人,可却想伤人,可见人与人之间,也是天差地别。妖亦是如此。妖退了魔性,清心修行,亦可得道。神、人、妖,何必分那么清楚?”
这话分明是回护青昙,可青昙闻言却似有些伤感,笑容也变得有些无奈。沈延亭见了,像是明白了什么,一瞬间也有些怅惘。
傅瑾没料到唐珏看出了他的想法,不觉有些赧然,“我无意冒犯,还望青昙公子见谅。”
“傅公子放心,我不介意。”
平心而论,青昙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妖,反而隐隐约约有些仙气。也许竹本身就是净洁高雅之物,化成的精怪亦是如此。不过看起来,青昙对自己的身份倒是有些在意。
此时,一声细微的呻吟声传来,四人皆转头看向倒在地上的道士。他平躺在地,皱着眉,似乎将要清醒,然而过了半天,他不过翻了个身,便又没动静了。
众人看得啼笑皆非,沈延亭忽然道:“唐公子来城里,是为了找这个道士罢。”
“不错。我听闻近来频频有魂魄失踪,那些本该前往地府的死魂无故消失,定是被不法之徒捉了去,所以前来一探究竟。不过,我本想着是哪路小妖,却不料竟是人。这个道士嫌修行费时妄想一步登天,可修道之人不能杀生,他便想出这一招,委实可笑。”
“这么说,唐公子先前在茶楼先行离去,也是为了这个?”
“不错。那时没见着他,料想是去城中寻找最后一个目标。这两日城内无人故去,我还想他会不会找到你们家这个,倒真被他给找着了。”
沈延亭沉默着把小白抱紧了些,傅瑾在一旁庆幸道:“多亏遇上了唐兄。”
唐珏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扇子一点,道:“好了,时辰不早,你们二位该回去了。”
傅瑾想起来时翻江倒海般的经历,侧头看沈延亭,见他面容平静,不由得暗暗猜测道士是如何将他带来此处的。
沈延亭却并未注意到傅瑾的视线。或许是方才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情绪正笼罩着他,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天色阴霾晦暗,冲淡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轻松心情。真正还怡然自得的,怕是只有唐珏了。
四人在城中分别,傅瑾问道:“不知唐兄打算在此处停留多久?可否告知住处,日后当登门拜谢。”
“这些虚礼就不必了,即便没有你们,这事我也是要管的。”唐珏视线转向沈延亭,忽然道:“你体质阴,你身边这位倒是上好的命格。你与他一道,倒可省些麻烦。”
沈延亭一愣,侧头,正对上傅瑾的目光。这样的深寒严冬,他的目光却暖如春晖,似乎打从第一次在街上见到他起,他便一直带着这般暖人的温度。
沈延亭却有些心烦意乱,“多谢唐公子提点。时候不早了,二位也尽早回去休息罢。青昙公子,以往不知,多亏你照拂,多谢了。”
青昙笑了笑,“不必客气。”
街道上行人寥落,傅瑾和沈延亭的背影渐渐远去,四处更显空荡。唐珏看了看青昙,笑道:“你是想问我打算待多久?”
青昙淡淡露了个笑,点头。他周身透着股舒淡气息,笑容虽浅,却仿若天上流云舒卷,清淡自然。
唐珏悠然看着前方,扇子在唇边点了点,“随意罢,横竖多待几天也是无妨。倒是那个沈延亭,青昙,你与他接触日久,对他如何看?”
青昙知其意,点点头,“我也感觉到了,有些亲切之感。”
“哦?他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他似乎能感知临近处濒死之人所想所感。”
唐珏玩味地笑起来,“是么?有点儿意思。”
青昙在一旁静静端详着,不觉有些恍然。时间过得太久,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的样子,可眼前人的模样却依旧如初见时一般清晰。而他也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自己与他的距离远到不可逾越,尽管他就站在自己面前。时光对人类来说无疑残忍,对自己,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