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村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人们恨他,他们拿石头扔他,往他身上砸泥块,他们觉得,是他让芭蕉精现世害人的。但他们却又怕他,怕杀死他会遭到妖精的报复。
没几年奶奶也去世了。他再没有找到为善。村庄终年白雾环绕,他就这样在仇视的目光中长到十岁。他以为他会像其他人一样死去,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老和尚。那和尚在村口的老石碑旁打坐念经,念了几天,奇怪的雾气居然渐渐散去了。老和尚问他要不要跟他走,他答应了。
他爬上石碑远远望着那片芭蕉林——为善,没关系的,我替你行善,替你积德。
……
秦子觉越画越顺,索性不写生了,直接将脑海中想到的东西画了出来。画板上是一座小村庄,也是云雾缭绕的样子。雾中若隐若现出一条黄泥路,顺着小路是东一间西一间的红色砖瓦房,围上一圈栅栏做前院,上面铺着些茅草……徐闲舟注意到,整幅画里没有生物,一个人,一只狗,哪怕是一棵草都没有。仿佛是静止在了某一个空间里,一切生物都消失了。明明是一幅描绘田园风光的画,却硬叫人看得遍体生寒。
徐闲舟回过神来,打了个冷颤,忽然问:“喂,你有没觉得,雾好像又浓了?”
秦子觉听了他的话,停下画笔向四周看去,果然是一片白茫。他揉了揉眼睛,难怪从刚才起就觉得眼睛干涩得不行,原来是看画板越来越吃力的缘故。
“回去吧。”徐闲舟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秦子觉看看大雾,沉默地收起画具,徐闲舟凑过来帮忙。等到两人收拾好东西以后,雾气似乎又浓了一些。
“你做什么?”秦子觉皱起眉头——徐闲舟将他们两个的衣角绑在一起,打了一个结。
徐闲舟白了他一眼:“难不成你想牵手?”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非要紧挨在一起走路。秦子觉青经暴起。
“雾里有东西在,一个人走死路一条。”徐闲舟抱起脚边的画具,找了一个方向,边走边解释。被他拉动,秦子觉不得不跟上。
两人在雾气里绕来绕去大半天,始终没有走出林子。
“啊,累死了。”徐闲舟率先停下脚步,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是豆腐做的么?秦子觉心想。想一个人先走,无奈衣服被打了死结,徐闲舟这么一坐,连带地把他也拉了下去。
两人挨得很近,秦子觉隔着白纱一般的雾气看着徐闲舟一幅苦思冥想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人长得异常顺眼。尤其是思考时微嘟起嘴的样子,可爱得让人想要去掐他的脸。
“拘罗帝咤耆摩咤·沙婆诃!”徐闲舟忽然大吼一声。
秦子觉惊觉刚才自己竟然看他看得呆了,脸色有些难看。
等了片刻,周围的雾气依然没有散去,徐闲舟垂下肩,沮丧地想,连大悲咒都没有用,这东西到底有多厉害?
嗒、嗒……有脚步声传来,一个身影出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雾实在太大,看不见那人的样子,只能隐约看出那个人身材纤细,大概是个女人。
寺里都是和尚,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虞圣雅那群人。吴茜吊死了,张兰英也已经死在了房间里,潘琼昏迷不醒,安婉婉已经下山……剩下的就只有虞圣雅和韩佳盈了。这个时候,谁会来后山呢?
秦子觉显然明白这一点,往那个影子走去。女人没有注意他们的靠近,自顾自地寻找着什么。她的个头很小,而虞圣雅是高挑修长的身材,难道是韩佳盈?
他和韩佳盈可以说是一块儿长大的,受虞圣雅三不五时的询问影响,加之又比他长上几岁,韩佳盈对他很是维护。他性格冷漠又不爱交际,是韩佳盈帮他打开局面,包揽一切杂事,让他得以专心画画的。而从来不愿跟人废话的他,也只会对韩佳盈例外。也正是因为这样,韩佳盈常常开玩笑说他不像是她的表叔倒像是她的儿子。见他这么久没有回去,急着出来找他倒也真的符合韩佳盈的性格。
但,前面的那个女人并不像是在找人的样子。她每走几步都会停下摸摸身边的树干,更像个樵夫。何况,如果真的是韩佳盈,按照她的急脾气,估计早就大叫秦子觉的名字了。
那么,这个女人是谁?
他们一直跟在她身后,可是无论怎么加快脚步,就是走不到她身边去。她依然没有发现他们,但又好像是在牵引着他们往什么地方去。
终于,女人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秦子觉想走近看一看,被徐闲舟拉住了。
徐闲舟竖起食指放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他的唇嘟起一个圈,圆圆的,水水的,秦子觉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粘在了他的唇上。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徐闲舟回过头去看,什么都没有。前面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想了想,拉着秦子觉往后退了几步。
似乎知道他打算离开,女人终于动了一下。秦子觉停住脚步,那女人背对着他们,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似乎有什么要破壳而出。
“前路危险……前路危险……莫要再走……”轻柔的声音再耳边响起,劝他们离开。
徐闲舟和秦子觉对望了一眼,转身往回跑。
只要不是虞圣雅和韩佳盈就行,其他人我才懒得管。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女人发现他们跑了,猛然回过身来,一声狂吼,一条又粗又长的舌头从嘴巴里急速向两人冲过来。
这人居然是吴茜!
秦子觉落后一步,舌头很快缠住了他的脚,猛地一拖,差点将他拖倒。
徐闲舟察觉到秦子觉停住,回头一看,那舌头像一条大蛇,扭曲着攀上将秦子觉的大腿,死死将他拖住。
“靠!”徐闲舟咒骂一声,抬脚就往那条舌头踹去。那舌头上下晃动起来,拼命扯着秦子觉往吴茜所在的方向拖。
像是被几个大汉同时拉住,秦子觉开始站不住脚,虽然使出了全力,但还是被拖出了好几步。
徐闲舟急了,猛然扑上去抱住了秦子觉的腰。
舌头的力道消失了……但几乎是在下一刻,吴茜出现在眼前。她的脸离秦子觉的脸不到一厘米,眼眶撑大了好几倍,眼珠狂转,眼球上布满暗红的血丝……
秦子觉居然没有被吓到,他顺手抄起贴在脚边的油画,狠命地朝吴茜砸去。
他这一下下了死劲,将吴茜硬生生拍出几米远。
吴茜趴在地上不动了。几秒钟后,只听“咯啦咯啦”几声,她手脚关节竟全部扭曲,像爬行动物一样撑住地面!
她朝秦子觉低吼,长长的舌头再次卷上来……
“南无浡陀瞿那迷,南无达摩莫诃啲……”诵经声远远传来,吴茜停止了动作。
“南无僧伽多耶尼,狄哩卟毕萨咄啱纳摩。”不破来了。
第十章:美人蕉(下)
徐闲舟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话——同样的是《大悲咒》,差别咋这么大逆?
不破从浓雾中钻出来,样子有些狼狈。他朝徐闲舟做了个“麻烦大了”的表情,开始诵经。
其实佛家修行,靠得是参禅悟禅、行善积德。参悟得透彻了,做的善事多了,道行就越来越高深了。咒语不过是一种表现的形式。徐闲舟没有做过什么舍身饲虎、普度众生的善业,充其量就是比一般人知道得多一些罢了。先别说有无慧根,就单单以他的性格来说,也是宁愿把时间花在看漫画上而不愿入定参禅的。不破就大大不同了,修行了这么多年,此时的他已经算得上是得道高僧了,如果连吴茜都对付不了,那可真就是白修行了。打个比方说,这就好比是同样的一柄刀,将军用和樵夫用,杀伤力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总之一句话,任何咒语的咒力,看的不只是咒语本身,更多的是念咒的人。
此时吴茜已经动惮不得,她伏在地面上,四肢僵硬。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她的面容轻微扭曲,手肘已有一寸多陷进了泥土里。这表示她正在承受着很大的挤压力。
她的舌头依然在动,就像垂死挣扎的大蟒,看似无力,却是随时准备反扑。
徐闲舟看得一阵恶心,但又不好离开,只能借着跟秦子觉说话来转移注意力。
“喂,刚才那女人离你这么近,你也敢下手?”
“只是幻觉。”秦子觉轻描淡写地回答。
“……”大雾中出现幻觉的例子比比皆是,徐闲舟无力,只好换话题,“你刚才画的那个地方在哪儿?挺古老的。”
秦子觉想了一下,说:“不知道。看到雾就想到了。”
那种感觉太奇妙。他可以肯定他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作为一个画家,他的想象力从来不是丰富的。但作为一名颇为成功的画家,他也具有艺术家的天性,那就是创造力。从一样东西联想到另一样,不是不可能,但单从大雾就能一挥而就出层次这么丰富的村落图,他自认还没有那样的功力。画出自他手,所以他清楚地记得每一处细节。这些极细小的地方,真实且精致。如果不是真正接触过,是不可能画出来的。他努力思考了一会儿,组织了语言,又说:“感觉就像忽然窥视到了某个人脑子里的记忆一样。”
沉默了一会儿,徐闲舟小声问:“你记不记得刚才,有人说‘前路危险’,叫我们‘莫要再走’?”先前被吴茜弄得无暇他顾,经秦子觉这么一提,他不由地想到了那个警示的声音。
“不是这和尚?”秦子觉朝不破看去,有点惊讶地问。
“不是。”徐闲舟断定。他和不破认识的时间不短,他可以很确定地说,那不是不破的声音。而且,他还可以确定,那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的声音。
寺庙里包括不破在内一共有五个和尚,其中两个是小沙弥,另外两个分别是一苦、一空两位师兄。以前徐闲舟来庙里,都是这两位师兄负责招待,确定也不是他们的声音。除开郑晓琴,香客八人,死了两人,病了一个,走了一个,虞圣雅和韩佳盈又都是女人……想来想去,只剩下他自己和秦子觉了。但当时他们靠得很近,两人都没有说话,所以也不是他们。
那么,到底是谁呢?
难道有人在他们来后不久也上了山?
如果是这样,按照秦子觉他们到达的时间来算,那个人竟然可以抹黑上山?要知道,这座小庙所在的山算不上高,山路却是非常难走,等天一黑,就连在山里住了大半辈子的人都不敢轻易走动。而且就算他上到山来,两个一直待在前殿的小沙弥会不吭声?
除非来的不是人。
想到这里,徐闲舟微微有些不安,这个东西——到底是人是妖是鬼还没有定论,暂且就先称它为东西吧。假设这个东西跟在秦子觉他们身后上了山,用什么方法瞒过不破,在前一天夜里,借助郑晓琴的手杀了吴茜和张兰英,吓得潘琼神志不清。再假设它因为一些原因不能亲自动手,而郑晓琴已经跟着安婉婉走了,所以它又找上了吴茜。
但这样一来问题又来了,能瞒过不破,说明了它很厉害,大概连不破都不是它的对手,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非要借助别的东西才能下手?
还有,刚才吴茜分明是想动手杀了他和秦子觉,照刚才的思路想,也可以说成是那个东西想要杀了他们,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要出声提醒他们有危险呢?
还有秦子觉,他画的,到底是谁的记忆?
……
一连串的问题,徐闲舟百思不得其解。信息量太大,似乎每个地方都是突破口,但又经不起仔细推敲。况且这些都还只是他的假设,如果事情完全不是他想的这样。又或者,中间的某一个环节他想错了,那就能衍生出无数种状况了。
他咬着唇,越想越糊涂,脑袋乱成一锅粥。
这边厢他正烦恼着,那边厢又起了变化——雾气浓得像云层,不破诵经的速度比之前慢了很多,他吃力地和吴茜对峙着,汗水湿透了身上的僧衣,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吴茜渐渐动了,尖细的指甲扣住树干,蛇一般贴着,摇晃着站了起来。她的脖子已经完全歪向一边,软软地垂在肩上,原本的短发长得遮住了脸,双腿交缠成一条,像拧着的麻花。
她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叫,长长的舌头朝着不破狠狠抽过来。
不破没有躲,低声念了一句什么,手上的佛珠急速窜出,直直向吴茜飞去。
吴茜急忙撤回舌头,想要挡开佛珠,但已来不及——
那串佛珠到了吴茜身旁,竟自行断开,以她为中心,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大圈。每一个珠子都射出一道七彩光线,将她与粗壮的树干捆在一起。
吴茜激烈地挣扎,不断发出咆哮。而不破已经用尽全力,差点瘫倒在地上,徐闲舟连忙跑上去扶住他。
忽然,一直围绕着众人的白雾凝聚成一条,冲进圈子,融进了吴茜的身体里……
吴茜安静了下来,她不再嘶吼,反而“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以为,你奈何得了我?”她的脑袋整个倒转,头顶朝下,发丝滑落下来,露出了惨白惨白的脸。
徐闲舟吓了一大跳,拉过秦子觉挡在他和不破前面。
吴茜的舌头再次伸了过来,在佛珠圈住的外沿上下移动,像隔着透明的玻璃舔舐秦子觉:“咯咯……真是一副好皮囊。”
秦子觉皱起眉头,徐闲舟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又拉秦子觉,把不破塞给他,自己挡在了前面。
吴茜睁着硕大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不要你,你不好……”
徐闲舟翻了个白眼,心说再不好也比你这鬼样子强。强忍住恶心的感觉,他接着不破刚刚停住的地方,念起《大悲咒》。
也许是被佛珠绑住了的缘故,吴茜看起来很累,没有再说话。
或许她已经不是吴茜了,她只是一具被借用了的尸体,借用的她的就是刚刚那阵奇怪的雾气!
树林里恢复了光亮,雾气已经尽数进了吴茜的身体,她朝三人露出一个古怪至极的笑容:“还差一个……还差一个……”
一阵劲风吹来,呼呼作响,佛珠顿时光彩大盛,吴茜的脸上露出忌惮的表情,终于合上了眼睛……
就在她合眼的那一刻,一直浮在空中的佛珠散落了下来,秦子觉将不破塞回给徐闲舟,走上去查看——虽然狰狞,但吴茜确确实实只是一具尸体了。
“没事了。”不破靠在徐闲舟身上,虚了一口气。
“有人在帮我们?”徐闲舟问。
不破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回去吧。”
……
秦子觉和徐闲舟搀着不破回到庙里,韩佳盈和虞圣雅已经等得焦急万分了。
“小表叔,潘琼也……”韩佳盈犹豫着说,“她,她把自己的舌头拔了出来,然后就……”
不破露出惊讶的表情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虞圣雅回答,“我们已经报警了,他们说马上来。”
“先,扶我回房间。”不破沉吟了一会儿,对徐闲舟说。他是在是太累了,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了。
徐闲舟向两个女人点点头,扶着不破转过身。
“噗嗤”
徐闲舟惊恐地看着不破倒了下去,身后,虞圣雅握着短匕首,神色茫然……
“快叫救护车!”有人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