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 第三部+番外——簪叶立秋
簪叶立秋  发于:2012年05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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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依着之羽的性子,没有完成任务的属下,多半赐死。

回首望着榻上熟睡之人,我心内一叹,我欠你的,只能这么还了,若他真出兵打来,我殉国就是。

这一等,十五年。

进来的,却不是他。

少年人?不,二十了吧。风度翩翩,卓尔不群。刘锶,我认得你了。见着你,我就晓得,死不成了。可我还得一试。

他却不管不顾,以血肉之躯救了下来,说得竟是之羽的话。

崇明殿的梅花开了。

我身子一颤,落剑鸣响。我心中翻江倒海,之羽,你狠!

我现下不死,这一路回东也,多得是机会!

番外五 俱往矣(中)

冷醒过来,身侧早空。略略举目,窗外白森森的,不由一抖,缩在锦被内尤觉寒意阵阵。喉间一阵麻痒,忍不住咳出来,又慌得掩住。

“长公主醒了?”榻侧侍婢轻唤道,“皇上走时吩咐奴婢们,长公主若是醒了,就叫传太医来看看,不知长公主是否要再歇息一阵,或是…”

缓缓撑起身子来:“沐浴吧。”

羊脂汤,玲珑香,袅娜腾腾。全身浸在里头儿,才觉着暖和。

回东也一年余,我变了多少?谁晓得。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谁的错儿。

锶儿心思细密,怕我路上自戕,下了药,竟一路睡了过去。再睁眼,已在崇明殿。

我没见着之羽。

“郑后醒了?”声润宛扬,神采奕奕。

屋里无人,我自坐起:“你是谁?”

“韩焉。”他一躬起身,眼角一瞥榻侧外袍,“东也落雪了,还请郑后保重玉体。”

自取了披上:“武圣派你来说甚么?”斜眼打量他,从未听过他身边有这样人,端的诡异。

“武圣有话要韩某带,韩某亦有话要告知郑后。”韩焉谦和一笑,奉上茶来。

我默然不语,只静静品茶。

“斗胆先告知郑后一句,自杀甚么的,还是罢了。”韩焉含笑立着,见我瞪他,竟郑重道,“不要浪费了武圣的苦心。”

我垂目静思片刻:“我不会死的。”

“也请郑后莫要想着刺杀武圣。”他俊眼一弯,“且不说武圣身侧高手环伺,就算叫郑后寻得机会,武圣一死,卫国大乱,这也非郑后心中所想吧。”

我霍然抬头:“你说甚么?”

“郑后是性情中人,韩某甚是佩服。”他面色柔和浅淡,“您与武圣之事,韩某不过略略晓得些,谈不上偏私哪一方。但身为卫国公主,总不好见故土生灵涂炭吧?”

我正要开口,他却接道:“郑后想说郑国之事么?”

我微微颔首,他大笑道:“郑后果非常人,有情有意。但恕韩焉大胆问一句,郑后想报仇…姑且称为报仇吧,究竟是报哪一家的仇?”

倒是一愣,韩焉又笑:“若是为郑国,自有郑国王族大臣,您既是王后,也是卫国的公主,无论怎么作,都不会两全其美。”

我心中一阵拥堵,却又反驳不得,久之恨声道:“你懂甚么!”

“韩某才疏学浅,确是不懂。”韩焉打个躬,“郑后与武圣彼此有情,武圣为了您,不惜背上种种恶名,郑后却不为所动,韩某不懂。”

我冷笑一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难道你忘了我与武圣是…”

“韩某没忘,相信郑后与武圣也没忘。”韩焉垂目一笑,“可武圣还是这么做了,郑后以为如何?”

我垂下头来,指尖缓缓按紧杯沿:“此事不容于人伦,他这么作,岂非是陷二人与不义?”

韩焉摇首道:“郑后没有承担的勇气么?”

我大惊失色:“住口!”

“武圣沉默少言,只晓得以行动表明一切,郑后自该比韩某更清楚。”他自信一笑,“他那般要强一人,这些话说不出口的,可郑后何等聪慧,又怎会想不到呢?”

我垂目道:“韩焉,这话不该你来说。”

韩焉躬身道:“韩某也晓得僭越了,还望郑后赎罪。”

“我自有计较…”喉间哑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武圣心中亦有计较,但韩某斗胆,想请郑后打今儿起,不妨想想武圣多年苦心,想想自个儿后半生福址。”

垂目不语,韩焉又轻笑道:“郑后若是因自恼身份而轻举妄动,不单辜负了武圣,亦有负三王爷。”

我竟一愣:“三王爷…刘锶?”

韩焉微微颔首:“武圣一片心意,全在郑后身上,就连三王爷,亦是爱屋及乌。”

“刘…锶…”口中缓缓念了一遍,眼前浮现个清俊人来。发如乌丝,面白脂细,语气和缓,似类吾;眉宇堂堂,修目挺鼻,身削指长,似之羽;举止端凝,口齿灵辩,却都不似吾二人。

“三王爷并不知晓郑后就是身生之母。”韩焉瞅我一眼,唇角一扬。

“我晓得,之羽骗他是宫人之子。”我垂目应了,心里突地泛起阵阵酸涩。

韩焉行前一步,低声道:“武圣这般说,亦有苦衷…”

我挑眉一笑:“这个自然,否则如何圆说宫中突增一子。”

“此其一。”韩焉柔声道,“其二,宫人庶出,母既死,不受偏爱不受注目,也才保得太平。”

我轻颔首:“确是如此。”

韩焉一笑:“可这并非最紧要的。武圣这么作,终是为了郑后。”

我失笑道:“甚么?”

韩焉又行前一步,满眼柔色:“郑后试想,若三王爷得悉实情,心中会如何想?”

我心口一闷:“恨我吧…还能如何…”

“诚然,尚未出生险些被亲娘毒杀,幼时少于疼爱呵护,忽闻娘亲尚在人间,却又是父亲至亲姐姐,是个违伦之子,叫他情何以堪?何况,这娘亲嫁于他国十数载…”韩焉眼眸流转,句句打上我心尖。

“若他恨我,且恨吧…我并非好母亲。”咬牙撑着说完,袖中腕处早捏得生疼,可如何疼,亦难较心头悲苦。

“可若三王爷会记恨郑后,就不是三王爷了。”韩焉突地一笑,“三王爷重情重义,守礼节制,从不口出恶言,从无言行失当,又怎会怪责亲娘?至多苛责自个儿罢了”

我心里方一缓,却又揪得更甚,眼里胀得难受,说不出话来。

韩焉又道:“武圣这般作,叫三王爷心里认定了一条道儿,不会怀疑到这上头儿来。何况,三王爷的心思也不在此,不会碍着武圣与郑后甚么。退万步说,就算三王爷寻着些蛛丝马迹,亦不会揭出来,这是里外都存着脸子!”

我喉间沙哑:“这是他养的好儿子,于我何干?”

“此言差异。郑后数月辛劳才育得一子,且是与心爱之人所生,若非逼于无奈,怎会出此下策?”韩焉溜我一眼,口里不停,“三王爷是郑后于此世间唯一骨血,又怎能不疼、不爱?”言语此,他正色一躬,“恕韩焉大胆,敢问郑后就不曾有丝毫后悔当年下药,复见三王爷时无失而复得之喜,见三王爷傲视天下无不能亲手教养之憾?”

我心中痛甚,半边儿身子又酸又麻,苦笑道:“如何没有?可我又能如何。此生此世,已不能听他唤我一声‘娘’了,再想这些,又有何益?”

韩焉突地单膝跪下,拱手道:“郑后又可知晓,武圣虽疼三王爷,却也患得患失。三王爷天资极高,武圣关心则严…”

“我能猜着。他就那个臭脾气,心头想着好,口里却是骂,性子又犟,不服软,也不喜辨白。”含泪摇首笑笑,心头又酸又甜。

韩焉眯眼笑笑:“三王爷性子与武圣极似,都是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淡淡的,只说一两个字罢了。”

我叹息一声:“真不愧是父子。”

“可三王爷与武圣只勉强算是父慈子孝。面上和乐,背着人时,二人常常口角,武圣怒起时,也曾动手伤过三王爷…”

韩焉声儿愈低,我愈时心痛,竟不由立起身来,行至他身侧垂目道:“之羽打他?”

韩焉痛心疾首躬身道:“这些都还算好的。武圣似是作过甚么事儿,竟叫三王爷记恨到今日,郁郁不得解。这刺儿横于二人心中,难有贴近。三王爷是极重情之人,再加上生母一事,是他心中碰不得的二块伤疤,叫他对武圣如何生出亲近之意来…这些,郑后可又晓得?”

我身子一晃,他忙的伸手扶了:“郑后,血浓于水,可眼见父子心异,情之奈何?就算武圣有何叫郑后不快之事,三王爷又有何罪,怎该叫他来还?”

我眼中酸涩,终是垂下泪来。韩焉默默不语,只跪着扶我。待我缓下来,方柔声劝慰。我心头翻滚,又愧又悔,前思后想,终是下定决心:“韩焉,我晓得日后该如何作了,你且去吧。”

韩焉展眉一笑:“这些不过是韩焉僭越了,武圣的话儿,还未带到。”

我一愣:“哦?”

“武圣说,‘你只用保重自个儿,旁的,有我。’”

几欲再度落泪,面上却又烧得火辣辣疼,遂另起一题:“韩焉…你究竟是甚么人?看服色,不是官员;观举止,不是太监;听声儿,不是卫国人。偏又晓得这么多隐秘。”

“我?”韩焉眨眨眼睛,笑得开怀,“我晓得一些事儿,只是自个儿好奇打听的,武圣并不晓得。诸如今日与郑后所言,亦是如此。至于我的身份…”眼珠一转,伶俐矫捷,“在某个时候,会是刘锶的帮手。”

“换言之,某些时候,会是敌手?”我浑身一紧,警惕暗生。

“这一切全凭武圣安排。”韩焉朗笑道,“韩某贱若蝼蚁,怎能与三王爷相较?承蒙武圣不弃,委以重任,自当尽心尽力。然终有功成身退之时,而父母天授,要伴三王爷一生的。”

我轻颔首:“晓得了,晓得了…这事儿,就他做的出。”

“既如此,韩某告退了。”他躬身而出。

我定定望着他背影,突地问道:“韩焉…你定不是普通人。”

他身子一顿,回身轻笑道:“韩焉,也许只是个不甘平凡的普通人,郑后谬赞了。”

“是么?我不会看错人的。”我缓缓摇首。此人浑身贵气,言辞机辩,巧舌如簧,心机深沉不在锶儿之下,不由展眉道,“韩焉,我觉着与你甚是投缘,以后我唤你小焉,可好?”

他却一愣,面上微红:“怎敢?”

我摇首坚持,他只得跪下道:“如此,韩焉谢郑后错爱了。”

摇首含笑望他去了,回身坐下,竟痴了半晌。

当夜,之羽果来。两下里无言,对坐良久,他叹息一声,起身缓缓拥住我。

我眼眶一热,环上他颈侧,一股子暖意沁入心头。只听他哑着嗓子道:“回来了,好。”

我忍不住垂下泪来,哽咽道:“是…回来了。”

“不会再走了?”

“不会再走了。”我应得一句,满脸是泪。

情愿折寿,亦不愿再言分离,哪怕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又有何惧,又有何悔?只要他与锶儿好,我心满意足;只有他与锶儿,是我今生唯一牵挂…

“长公主,水温了,要加些热的么?”

我回过神来,懒懒一笑:“不必了,起身吧。”

裹上裕袍,侍婢替我擦发,口里赞道:“长公主青丝如墨,长软细滑,真叫奴婢们羡慕。”

“羡慕?有何好羡慕的。”我随意应了一声,拉过一把头发来对镜把玩。

“头发乃人血脉精髓之所在,长公主雍容典雅、心思缜密,性子又是温软柔韧,真是合衬!”

“合衬?”拉过几根银丝来,嘴角上扬,自嘲一声,“自然,你看这几根白发岂非告知我已韶华不再?”

侍婢忙跪下道:“奴婢该打,该打!长公主青春常驻,这几根不过是沾上了香粉。”伸手替我拢了几拢,稍稍拔拉,竟隐去不见。

倒是个乖觉的丫头儿,只觉着有些面善…遂柔声道:“罢了,起来吧。你叫甚么?”

“奴婢叫迎紫。”

“迎紫?迎紫…”我心里计较一番,“是个有意思的丫头儿,你归哪一宫管着?”

“奴婢归着永璃宫管,本是三王妃的陪嫁丫头。”她垂目小声应了。

安俊侯的人?我略略抬眼,面上一笑:“我看你挺伶俐的,可愿跟着我啊?”

她颇有犹疑之色,期期艾艾不肯开口,只是磕头。

我扬手一笑:“去和滟儿说一声,就说我看上你了,跟她要了,这就回话去吧。”

她这才满脸堆欢,又磕个头才退下。我自着衣打扮停当,带了几个侍卫,取了之羽给的腰牌,出宫不提。

番外五 俱往矣(下)

城东双柳巷,柳树枯寒,瘦枝颓干,积雪堆叠,映着门前小径。

锶儿之前秘密送了沈莛他们前来,我虽没想透,却也晓得滋事体大。何况第二日他即行同软禁宫中,我唯有更小心看护三人。可留于宫中总有不便,又就辗转送出。刘忠好几日没回话儿了,记挂得紧。虽我亲来有些不妥,却也不能假手他人。

门前大柳树…看来说的是这儿没错儿。

推门而入,小院空寂萧瑟,静谧得诡异。内室小门微启,心下稍有不安,正欲折身行出,门内有人笑道:“长公主既来了,何不坐坐再走?”

我回身轻笑:“冷的紧,这儿又窄小,莫如回我崇明殿宽坐。自有香茗暖鼎,不知意下如何啊,大王爷?”

吱呀一声,小门洞开,刘钿立在当中:“长公主端的好兴致,雪方停,这就寻梅来了。”

“客气客气,大王爷不也是方下早朝就来了?”我理理袖口。

“小王不过夜有所感,信步行来一探究竟,竟有惊喜,正不知如何排遣,遇上长公主,怎能不说天助,当敬长公主一杯!”刘钿后退一步,作个手势,涌出数十之众,将我一行团团围住。

只得入内坐了,心内思量不提。

刘钿招手道:“霓月,还不替长公主斟酒?”

上来个俏丽女婢,眉眼风流,进退得宜。双手捧了琼玉杯,满上珠光液,红唇莺语:“长公主请。”

接了欲饮,却见她使个眼色,即以袖掩口仰首,暗地里全数倒入袖中:“好酒。”

刘钿自饮了一杯:“长公主倒是当真疼惜老三,连他的烂摊子也肯收拾,真叫人羡慕。”

我斜斜坐了,眉眼端正:“大王爷说这话儿才是当真有趣儿。”

“长公主,小王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刘钿又敬我一杯方道。

我一笑摇首:“本宫倦得紧,吃了酒,有些晕,这就想回了,不若改日再请大王爷相聚,定一醉方休。”

“沈莛秦莘他们在小王手上,虽是跑了姓胡的,可长公主要不晕也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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