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场劣拙的演出并不算白忙活,起码能让他们一个死心一个解脱。
农历十二月十五,即将要过春节,火车站里人头涌涌,大部分都是准备乡返城过年的人。白昱拎着行李,回头看那个捂着嘴咳嗽的男人,自从两个月前受寒后,他的病情反反复复,直到现在也断不了根。
“真的要走吗?”白昱站在候车室外问。
即使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很多次,但苏子成还是很有耐心地说:“是的,谢谢你送我来车站。”
白昱又把另外也是重复了很多次的问题抛出来,又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苏子成的答案依旧不变,他接过行李,说:“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既然已经决定继承家族企业,就好好努力吧,如果将来有机会见面,我希望能看到一个成功的你。”
白昱也想回他一个笑容,但做不到,于是佯装生气地说:“快滚吧,你这个养不熟的老流氓。”
听到这个称呼,苏子成忍不住笑了,尽管过了那么多年,白昱还是计较当年被压倒的事。他挥挥手,转身进入候车室,白昱一直站外边,直到半个小时后,直到广播通知开始检票。
白昱向着车站外走去,穿过拥挤的人群,苏子成乘坐列车,朝另外一个方向出发,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走出了彼此的人生。
终究,相互沦为过客。
苏子成是真的决定要离开,永远的,干净利落的离开。但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就是到乡下去,向那个待他如子的女人道别。
乡下比较注重春节,家家户户门上都提前贴上对联,还有小孩在玩鞭炮,整个村庄弥漫喜气洋洋的感觉。苏子成看到杂货店没有做生意,院子的门又锁了,一番打听之下,才知道叶阿姨上山扫墓去了。邻居说她每个月都会上山一趟,通常下午就能回来,大婶还很热情地倒了茶水,让他坐在自己家里等。
因为也许是见最后一面,所以苏子成很耐心的等着,可直到傍晚,还是依然没看到叶阿姨回家。在有点担心的情况下,苏子成决定趁没天黑上山找人,大婶称赞他孝顺之余,还借个手电筒给他。
根据大婶所说,村外朝南有条小路,沿着小路再往东边走就能上山,然后会看见一块巨大的石头,形状有点像望着天的蛤蟆。那就是他们村里的墓地,祖祖辈辈都葬在巨石的周边,叶阿姨丈夫的坟墓旁刚好有棵老松树,很容易找得到。
苏子成自小也在乡下长大,所以走起山路来也习惯,只是步伐比平常人要慢些。但他的方向感不怎么好,所以走了岔路,直到天渐渐黑了,才找到大婶所说的地方。趁着还有些光亮,他已经看到前方那颗巨大的石头,心中一喜,立刻加紧速度往前走。
当接近老松树时,他看到树下有个黑影,打开手电筒一照,就刚好照亮叶阿姨白花花的头发。
“干妈!”苏子成跑过去,担忧地问:“你怎么还在山上?没发生什么事吧?”
昏昏欲睡的叶阿姨立刻有了精神,指着一旁的墓碑说:“这个死鬼,不保佑我就算了,来看他一趟还害我崴脚。”
见她除了脚踝有点肿之外,身上都没什么异常,苏子成才放下心来,不由朝叶阿姨所指的墓碑多看了几眼。虽然人已经去世多年,但毕竟那是楚凡的父亲。
“小成啊,看来要麻烦你回村叫人来才行,干妈这把老骨头不中用,连站起来都难。”叶阿姨说。
苏子成立刻蹲在她面前,说:“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让我背你回去吧。”
他说完把手电筒塞给叶阿姨,还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趴上来。叶阿姨看他的个子也高大,就照他说的话去做,一手抱着他的肩,一手用手电筒帮他照亮路面。走着走着,苏子成听到几声低泣,赶紧停下脚步,转过头去查看到底怎么回事。
“干妈,你怎么了?是不是颠着你了?”苏子成问。
“没有……我没事。”感觉到在后辈面前哭泣不好意思,叶阿姨抹把眼泪,伤感地说:“当年,你父亲也是这么背我下山的。”
父亲这个词对他来说有点遥远,苏子成除了沉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背好她重新上路。
“那时正逢百年一遇的水灾,村里闹饥荒,家家户户都吃不上饭,我就上山来想办法采点野菜。几十年前山里乱着呢,经常有土匪和野兽出没,我刚好不小心跌断腿,如果不是遇到老苏,恐怕这条命就没了。”叶阿姨回忆起往事,表情变得生动而温柔,整个人都年轻好几岁。
“小成啊,也许这就是命吧。”叶阿姨又说。
苏子成轻轻地点头,他也认为这是命,就像当年父亲没有娶到叶阿姨,他没有得到楚凡。不管他愿不愿意,最终都无法打破宿命,相信如果父亲泉下有知,一定也是心有同感。人呐,有时候是不得不认命的。
他将叶阿姨送到村里的诊所后,就告别了,临走时只留下一句话。
苏子成说:“干妈,放心吧,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目送他提着行李离去,叶阿姨用手抓住门框,不顾脚上的伤痛,一直站到月高夜寒。她真心的将苏子成视如己出,但还是迫不得已伤害他,之所以会选择跟他摊牌,而不是楚凡,是因为她深深了解两个孩子本性。
若是她以死威胁,楚凡也许会和苏子成分开,但是不管十年或者二十年,等她两脚一伸之后,楚凡必定会回到苏子成身边。为了杜绝后患,她选择威胁重情谊的苏子成,她利用苏子成的善良和感恩之心,逼着他牺牲自己。
叶阿姨红着眼眶,在心里默念了无数声的对不起。
第十章:你在我在(结局)
这里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毒辣的太阳烤晒着光秃秃的土地,高温让这里几乎寸草不生。种族分裂,病毒肆虐,没有文化没有科技更没有文明,落后和饥荒让人性也泯灭,不时还会发生屠杀事件。
这个国家的名字叫津巴布韦共和国,位于非洲南部,人口接近一百五十万左右,在常年的饥荒和贫困下,民众对政府已经是载道怨声,冲突和动乱更时常发生。
苏子成是跟随无国界医生组织到这来的,他们在部落之间游走,无条件为原地的居民提供医疗和药物,还会在翻译的帮助下举办卫生常识讲座。他初到这里的头一个月,根本无法入睡,在临时帐篷里闭上眼,都会想到那些儿童和妇女无助的面孔。
原本是带着逃避的心态来,但没想到却收获甚多,在他熟悉的世界里,人们总是有诸多理想和要求,但这里的居民最大的心愿就是多降些雨水。渐渐地,许多和他一起来的志愿者都回去了,但苏子成坚持留下来,长期在太阳的暴晒下,皮肤并未显得黝黑,倒焕发着一层亮亮的红光,后来又渐渐沈淀成古铜色。
他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学会如何照顾病人,给他们喂食、打针,因为人手紧缺,所以医生们也只能把苏子成当成护士使用。还记得有一次实在是累坏了,在帮爱滋病人抽完血,手一抖差点把针头扎进自己大腿,当时在旁的女医生都吓白了脸,马上就让他休息半天。
虽然组织里的人都来自不同国家,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很好,像是亲密无间的战友,一起把拯救生命作为目标奋斗着。虽然肤色不同,语言不同,所受的教育和文化水平也有差距,但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所有人都感到自己是幸运的。
有个小男孩边跑边叫:“嗨!嗨!”
组织已经决定,出发到下一个部落去,苏子成刚把帐篷拆下放到吉普车里,就听到有人在叫。苏子成认识他,男孩正是当地酉长的孙子,虽然已经十四岁了,却瘦小得比不上城市里十岁的儿童。
他走过去,脸上带着微笑,摸着这孩子的头。因为语言不通,小男孩咿呀咿呀地用手比划着,然后将手里编织的草帽递给他。当初苏子成刚到部落时,这孩子正发麻疹,因为卫生条件差和营养不足,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但苏子成仍坚持照顾他,用每隔一个小时湿毛巾降温,再喂他喝葡萄糖水,没想到现在会变成活蹦乱跳的小泼猴。
苏子成接过戴在头上,又抱住孩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亲,然后挥挥手道别。男孩子也朝他挥手,做了个当初苏子成教的动作,将大么指竖起来,眼睛因为泛着水光而更是明亮。
总共有四辆吉普车和小型货车,正缓缓在一望无际的黄土中行驶,他们要穿越起伏的戈壁,到达离这里最近的部落。
“帽子,很好。”车厢里,英国少妇用生硬的中文说。
“谢谢,这是礼物。”苏子成递给她。
少妇立刻高兴地收下,还捧着他的脸用力地亲了一口,苏子成早习惯她奔放的举动,倒也不会觉得尴尬。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洁西卡,丈夫和一双儿女在意外中身亡,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很多的钱。
“你,好看。”洁西卡像个花痴般欣赏着他的脸。
苏子成耸耸肩膀,笑着问:“女士,你看上我了吗?”
洁西卡虽然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见他打趣的表情,马上拼命地点头。当她正搜肠刮肚地想挤出一句中文时,乘坐的吉普车却忽然停下来,紧接着有人举着枪走近车旁,此时苏子成扑上去将洁西卡挡住。
只听见一声巨响,车窗被长枪的枪柄敲碎,玻璃落得他满身都是。当看到一群凶神恶煞地人将他们的车队包围起来,所有人都吓坏了,他们被强行拖出车外时,有个胆小的荷兰女护士已经吓晕过去。
看到这群人的装束,苏子成知道他们遇上武装分子,在这个草菅人命的国家,能得到政府部队的营救几乎是不可能的。组织里所有人都被聚集到一块空地上,他们双膝跪下,用手抱着脑袋,眼睁睁那些人开始搜查他们的车。
因为他们是救援队伍,所以并没有任何值钱的货物,都以罐头和药品为主,还有些医疗器材之类的。刚才昏过去的女孩醒来,躺在地上嘤嘤哭泣,然后有个气急败坏的武装分子走过来,一脚就踹得她再也发不出声音。
后来又有人走过来,向刚才施暴的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堆话,又用手指指货车。说话的人态度看起来很恭敬,应该是在向首领汇报成果,旁边还有好几个人拿着长枪对准他们,所以没人敢轻举妄动。
苏子成知道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因为他之前在路上见过有商队被屠杀后的现场,这些武装分子连子弹也要节省,都是用军刀在人质的脖子上放血。洁西卡尽量靠近他,整个人不停地颤抖着,不敢大声哭,只是偶尔的低声抽泣。
“别怕,镇定点。”苏子成低声说。
他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组织里二十多个人,都是来自比较文明的国家,根本见过这样可怕的场面。因为这群人是散兵组成的,虽然身上有刀有枪,装扮上倒与平民无异。只有正盯着他们看的首领,穿着军靴和军装,戴着顶红色的斜帽,看起十分有军人的架式。
等了好一阵子,苏子成抱住头的手臂都酸麻后,武装分子们才清查完毕,然后纷纷往他们这里聚集。见到这阵仗,洁西卡已经很身边几个女孩抱成一团,把脸垂得低低的,连看也不敢再看。
这时组织里的向导兼翻译战战兢兢地开了口,尝试用当地的语言和这些人交流,结果才说两句话,向导就被强行拖出去,一个枪竿子就把他打得头破血流。苏子成悄悄抬起头来,看到那首领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仿佛他们根本是一群任人鱼肉的牲口。
武装份子的首领一直注意洁西卡,因为她的皮肤最白皙,头发柔软而金黄,丰乳肥臀,比年轻的女孩更有风情。苏子成察觉到首领的目光后,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如果这些人没有把他们绑起来当人质的打算,一旦污辱之后便会被杀掉。
当有人接到首领的命令,要把洁西卡拖出去时,苏子成顾不得害怕了,他立刻爬前几步,用手推推满头是血的向导。洁西卡的哭喊声吸引了武装份子的注意,他们大声嘲笑着,并没有去注意苏子成。
“快醒醒,还能说话吗?我需要你帮我翻译。”苏子成说。
那翻译只是暂时昏死过去,被他推几下就睁开了眼睛,幸好他曾在中国留学过,所以能听得懂苏子成的语言。
当洁西卡被两个男人拖出人质圈时,向导大声地叫:“长官……这里有位先生想跟你谈几句。”
众人纷纷看过来,首领拔出腰间的配枪,抵在苏子成的额头上,顿时他的同伴们都倒抽口气。幸好苏子成之前曾加入黑社会,也算见识过腥风血雨,虽然是头一次被人用抢指着脑袋,但他仍然相对比普通人镇定些。
首领似乎对他有些点兴趣,望着那翻译说了一句话。
“你说吧,说得不合我心意就打烂你的头……”向导哆哆嗦嗦地告诉他。
看着黑漆漆的枪口,苏子成尽力保持冷静地说:“你告诉他,我们是来自世界各的自愿者,属于无国界医生组织。我们目的只是帮助这里的人民,更没有任何条件和恶意,希望他能高抬贵手。”
向导将他的话翻译后再说出来,这些武装份子的脸色缓和些,毕竟他们的国家过于贫困,很多人因为没钱买药,最后只能任由病情恶化而死去。那首领用凶狠的目光盯着苏子成,也许是肤色太黑,所以完全看不出表情,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回话。
向导翻译给苏子成听:“他说在他们的营地里,有几个受了伤的人,要我们前去医治。”
谈判进行到这里,苏子成总算能松口气,也许情况会有所转变。
他微微犹豫了下,答:“你对他说,我是医生,愿意跟他们回去,但请他先放了我的同伴。”
向导知道他只是普通的志愿者,不由愣住。
“快说!”苏子成低吼。
最后那首领和属下商量一阵,终于有了结果,答应释放其他的人,但必须留下向导和洁西卡。苏子成不敢再谈条件,生怕惹恼他们,赶紧立刻应允。然后,看到同伴都被驱赶上搬空的货车后,他们就被蒙住眼睛,押往武装份子的营地。
这是段难得的经历,可算得上凶险万分,每当苏子成回想时仍会感到心惊,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万一在营地里出点差错就必死无疑。
事情是这样的,到达营地后,就发现那几名伤者的情况不算严重,都是受了不同程度的外伤,因为伤口感染而发炎溃烂,所以看上去比较吓人而已。苏子成在医疗队里呆了四个月,也懂得些治疗外伤的方法,洁西卡本来就是护士,更熟悉药物的名字和作用。
他们两人同心协力,总算是把病人的伤势稳定住,后来见那首领终于露出喜色,苏子成还让向导帮忙,教他们简单的救护方法,甚至把被掠夺的各种药品的效果都告诉他们。
这事所来也巧,在这个物资极度贫乏的国家,药物比黄金还值钱,特别是抗生素,恰巧他们的车上有大量这类型的药。另外其中有个伤者是副首领的儿子,在医治过程中对对苏子成的印象很好,所以他们在营地里呆了两天,虽然是被软禁着,但一直没有遭受到虐待。后来首领要把他们留下来当军医,还是副首领出面求情,苏子成一行人才得已脱身。
最后,副首领还派人把他们送到原本要去的那个部落,就这样,苏子成终于和医疗队里的人相聚。还记得的情景,很多同伴都高兴得哭了,一个接一个地争着和他拥抱,就差没把他扛起来抛到天上去。
组织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或者事业,无论是什么理由会来到非洲,但最终他们都要回到现实的生活里。
轮到洁西卡要走时,抱住他痛哭流涕,甚至还说,如果愿意苏子成跟她回去并结婚,就把所有的财产转到他名下。苏子成帮她擦干眼泪,倒退一步,然后用微笑祝福。后来向导也换了人,其他和他同生共死过的队友,都一一地相继离开,惟独苏子成仍在非洲辗转流连,因为这里有人需要他,所以他便继续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