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放开易清。
候在内殿外的一行宫女太监在得到圣上的应允后,陆续捧着衣物和各式配饰鱼贯而入。
易清看着忙成一片的众人,不打算再留在内殿,只想安静地转身离开。
谁知刚移动脚步,就被小太监给拦住。
「易太医且慢,皇上吩咐了,请您也更衣,等会一起出席晚宴。」
易清惊讶道:「这犒赏三军的晚宴,跟我没什么关系呀……」
东方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会没有关系?你不是还得陪在朕身边吗?」
虽然已经习惯东方晟的口没遮拦,但看着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宫女太监,易清还是尴尬地红了脸。
不能在他人面前让东方晟下不了台,易清就算不太喜欢出席晚宴,还是顺从地任宫人打点了一番。
东方晟闭着眼由着奴才们伺候,待睁开眼时,易清也已被打扮好了。
虽然依旧是一身的藏青色的服饰,但由于是东方晟吩咐准备的正式衣装,那衣料比易清平日穿的还要好上几倍。
为了迎合欢庆的气氛,易清惯用的黑色腰带被换成明亮的浅青色,上面缀有玛瑙珍珠,在腰际还垂下同色的流苏,在行走时更觉
飘逸。
易清平日里一头总随意扎起的长发,今日也被特意梳成时下士族中最流行的星翼髻,戴着与腰带同色的鎏金发冠,用于固定发冠
的簪子上亦坠有流苏,垂在易清的眉眼上,衬得他整个人清雅恬淡,脱俗动人。
被东方晟用赤裸裸似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注视着,易清浑身上下都僵硬起来。
那太监总管也发觉主子神色不对,只得冒死提醒吉时已到,催促圣上赶紧摆驾宣和殿。
东方晟颇为遗憾地从恋人身上移开视线,移步上了龙辇,易清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到了宣和殿,文武百官早就入席坐定。听到「皇上驾到」的呼声后,纷纷起身下跪行礼。
易清则悄悄走到东方晟为他安排好的、离龙椅最近的位置上,随着他人一起跪下来。
在东方晟的主持下,晚宴开席了。
美丽的舞姬随着悠扬的丝竹之声向众人献舞,席下臣子也开始放下拘谨,相互敬酒攀谈。
易清本就不习惯这种官场应酬的场面,只想随便吃几口饭菜便找个借口退席。但谁知东方晟根本就没有在看曼妙起舞的舞姬们,
反而是借着手中酒樽的遮挡,将视线落在易清身上。
对于这道灼热的视线,易清只能装作视而不见,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手中的酒。
本在一片和乐中进行的晚宴,却在众人精神松懈之际,忽然掀起惊天波澜。
在殿中献舞的舞姬之一从皮靴中抽出匕首,电光石火间便往主座冲去。
易清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挡在东方晟身前。
东方晟岂会让恋人为他身陷险境,长臂一捞,他便将易清转到自己身后。
易清看着那舞姬杀气腾腾地朝东方晟扑过来,惊叫道:「皇上小心!」
东方晟嗜血的本性被这刺客完全撩起,抽出腰间的佩剑,催动内力,招式开合之间一股虎虎生风的强劲内力呼啸而至,如游龙翔
凤一般气势这人。
根本用不着身边的侍卫出手,他十招之内就将刺客震飞十步之外。
那筋骨寸断、五脏俱裂的恐怖声响让在场每个人都心惊胆战,皆不由得感叹圣上的武功盖世。
那刺客虽被打落在地,倒还是靠着修炼多年的内力撑住最后一口气。
只见她口吐鲜血,眼神愤恨的瞪着东方晟,咬牙切齿地说:「狗皇帝,你占我苗疆、杀我族人,今日我就是死,也要拉你当垫背
的!」
东方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让朕给你『垫背』!」
那女刺客身受重伤,显然是离死不远,但在气绝前,却尖笑数声,那声音让易清听得毛骨悚然。
果然,才笑完,女刺客就气绝身亡了。
好好的一个庆典,却被鲜血和人命搞得乌烟瘴气,实非吉兆,这也让殿内气氛紧张起来,东方晟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也被彻底地
破坏了。
「这个刺客是怎么混进宫来的?禁卫军都养着干什么用的?」
禁卫军统领浑身冷汗地跪下请罪,东方晟气结,甩袖便打算离席。
但却在此时,易清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甜香,从那倒地的女刺客尸体上飘散而来。
「怎么回事?」
易清发觉不妥,刚想向东方晟言明,却在转过身来时,看到对方额上渗出冷汗,脸上的表情亦不自然。
「皇上!」
易清惊叫出声,但接下来要出口的话却被东方晟犀利的眼神给阻止了。
「将尸体给清了,庆典继续,别让这些无谓的人影响心情。」
将易清招至身边,他低下头附耳道:「我好像中毒了……」
听到东方晟的话,易清脸色大变。
「清儿,你现在不动声色地扶我回内殿去,这件事可大可小,万不可宣扬出去。」
易清自然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只得撑着东方晟的身体,借着朝中上下对他和东方晟关系心知肚明,佯装成要去侍寝的模样,陪着
天子回寝宫。
东方晟强忍着不适,将大部份的体重都压到易清身上才得以走回寝宫。
寝宫的门刚一关上,他双膝顿时发软,原本充盈体内的真气也在瞬间化为乌有。剧烈的疼痛从心肺处往全身蔓延,皮肉如同被万
针穿刺一般。
「皇上,你到底怎么了?」易清看到东方晟惨白了一张脸,顿时心急如焚。
东方晟咬牙忍着就要破喉而出的呻吟,吩咐他,「我中毒的消息,千万不可以走漏,清儿,你要封锁消息。」
易清连忙点头,将浑身冒着冷汗的东方晟扶到床榻上。
「叫白遒过来。」
白遒出身苗疆,应该对苗人用的毒有所了解,直接问他是最好的办法。
将锦被盖在东方晟身上,易清有些手忙脚乱地出了门去传白遒进入内殿。
白遒此时仍在宣和殿的晚宴中,接到密旨,立刻不动声色地起身随易清而去。
进入内殿,见到因毒发而倒卧在床的圣上,白遒这才知道事态严重,但也对东方晟所中的毒没有头绪。
易清好不容易稳住慌乱的心绪,试着耐心地询问白遒一些问题。
「白将军,听闻您在西南之役屡破苗人毒计,应该清楚苗人用毒原理才对。」
白遒拱手道:「说来汗颜,我所用的解毒之计均来自军中的一名苗医。他感念圣上德行,也心知西南之战不平息,族人的伤亡只
会更惨重,才答应帮忙平定乱事,相信以他的深明大义,应该会出手救治皇上才是。」
易清听言难掩激动,「那还劳烦将军请那位大夫来替皇上诊治。」
白遒立刻应允下来。
不多时,那位苗医就被带进内殿。在查看了东方晟的病情后,他将东方晟的手放回锦被内,面露难色。
「大夫,皇上的情况究竟如何?」
东方晟虽然是一代明君,但却因专宠易清至今仍无子嗣。若他此时出事,大同没有继承皇位之人,定会掀起惊涛骇浪,此事牵连
甚广,也难怪东方晟要将他中毒的消息给压下来。
「请问皇上,您是不是在杀了刺客之后,立刻闻到一股甜香?」
东方晟虽双目紧闭,但神智还算清醒,便回想了下当时的情景,点了点头。
「那毒是苗疆有名的『摄魂散』。在我看来,西南遗族为了暗杀皇上,设下两条线。一是派人混入舞姬群中伺机刺杀皇上,若刺
杀不成,也留有后手。」
「那刺客在接下任务之前,必定已经服下幽然花作为药引,倘若任务失败被擒住之时,鲜血中带着的幽然花便会散发出它特有的
气味。」
易清不解地问:「皇上遇刺时我也在场,幽然花的香味我也闻到了,但为何我没有中毒?」
苗医解释道:「光是幽然花的香气当然不够引起中毒。大概是皇上的饭菜酒食中,被人下了玉蝶幼虫卵所制的药引。这两样东西
,一旦合在一起,便是摄魂散了。」
「这摄魂散,每逢十五月圆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如万蚁钻心般痛苦。待发作三次之后,人的心魂就像被抽离一样,肉体也随之
腐朽,最终……」说到这,那苗医顿了顿。
易清急忙问:「这毒是否有解?」
「这摄魂散的解药,全苗疆的人都知道,那便是『清灵草』。」
「是不是找到清灵草服下,毒就可以解了?」
但苗医遗憾地摇头,「问题就在于这清灵草。传说清灵草是一种有灵性的神草,长于苗疆深山中。如千年人参一般,会自己隐藏
移动、踪迹难寻。相传只有医德高尚且心地纯良的人,才有可能靠近清灵草。
「我活到这把岁数,也只从父辈口中听说过这种神草,至今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它。」
本以为看到希望,但听苗医这样一说,东方晟几乎是无药可救,易清的心仿佛就要被人拧出血来,差点连呼吸都不能。
原本在龙床上躺着的东方晟示意白遒将他搀扶坐起,腰部用软垫靠着,从来没有如此虚弱的他此时面色惨澹,嘴唇一片青白。
白遒见状立刻跪下请罪,「若不是末将一时鲁莽铸下大错,也不会连累皇上!臣愿以死谢罪!」
东方晟无力地抬起手阻止道:「现下你谈这个,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若朕注定逃不过此劫,往后还需要白将军在稳定大同局势
上有所作为……」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向来寡言的易清忽然像疯了一般地大叫,「不会的,你怎么会死呢?」
完全顾不上有他人在场,他冲到床边,扑到东方晟的怀中。
「你不是大同的战神吗?你不是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神话吗?现在只是一点小毒而已,你怎么能轻易放弃?」
看着因为过度担忧自己而在他人面前失态的恋人,东方晟心痛地搂着他道:「我没有放弃,只是为了国家社稷,我必须各方面都
考虑周全……」
「你胡说!」易清一边说着,一边泪流,「你这般心高气傲的人,过去在被十倍于己的兵力围困时也不曾说过这种丧气话,如今
、如今你却……」
东方晟吃力地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易清扑进他怀里一个劲地哭着,却未发现东方晟已经因为毒性而昏厥过去。
一旁的白遒连忙将易清拉了起来。「易太医,我知道您担心皇上的安危。但此时你必须坚强起来,而不是,不是反过来让皇上安
慰您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易清这才幡然醒悟过来。
「对,我应该更坚强一些,我怎么会这么不懂事……」他喃喃自语着。
昔日,总是那个人站在自己身前为他遮风避雨,才让他得以脱离复杂的宫廷斗争,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着。
朝中大臣,大都知道易清对东方晟的影响力,各方势力的触角都想伸向他,希望能与之攀上关系,借以揣摩圣意。
那太医院虽然只是方寸之地,但东方晟其实是花费了无数心力才让那片净土得以保有原貌,不被政事喧扰。
现下东方晟出了事,易清觉得自己六神无主也就罢了,竟还反过来让对方安慰,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抬起手擦掉眼泪,他向苗医拱手道:「大夫可知有什么办法能够暂时缓解皇上的毒症?」
看到易清很快便从混乱的情绪中镇定下来,苗医赞赏地点点头。
「我手上倒是有个方子可以缓解摄魂散所造成的身体疼痛,不过这药只是治标不治本,还是必须尽快找到清灵草解毒才行。」
从苗医手中拿到方子,易清赶紧吩咐药童把药煎出来。
那药方有安神的作用,喂东方晟喝下去之后,他铁青的脸色好不容易恢复了些,易清擦了擦额上渗出的薄汗,心中暗暗做了个决
定。
得知东方晟此次遇刺中毒的,都是他信得过的心腹,虽然那位苗医是第一次见面,但对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纯良气息,加上白遒
的保证,易清并未对他起任何戒备之心。
看着东方晟服了汤药后沉沉地睡去,从苗医口中得知东方晟体内的毒只会在十五月圆之夜发作,其余时间与正常人无异,易清便
开始着手准备行装,并交代苗医和白遒一定要好好看护东方晟。
坐在床榻边,他忍不住伸手握住男人放在锦被中的手。
易清略微冰凉的指尖让沉睡中的东方晟微微睁开双眼。
「清儿,你怎么了?别难过,我没事的……」
易清忽然记起在战时受伤拔箭都一声不吭的东方晟,如今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才会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一想到这个,本来决定不哭的他又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清儿,你知不知道,看到你这个样子,我身上更疼了……」
易清一听东方晟如此说,赶紧抹掉泪痕,「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哭了。你哪儿疼?」
东方晟抓住他的手,带着它探进锦被中。包裹着易清的手背,东方晟将他的手贴在胸口上。
「这儿疼。清儿,看你哭了,我心疼。」
易清霎时间红了脸,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打了他一下。
「混蛋,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开我的玩笑。」
东方晟勾起唇角笑了笑,但是笑容却因为体内剧烈的疼痛而有些扭曲。
将恋人的手扯到唇边吻了吻,他看着易清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
「清儿,无论何时,都不要为我去做冒险。答应我,找清灵草的事交给别人去做,你唯一该做的,就是留在我身边陪我,嗯?」
易清眼神有些闪烁,但却在东方晟的强硬态度下咬着唇点了点头。
东方晟得到他的许诺,终是抵挡不住困倦的侵袭,再度闭上眼睛睡去。只是在这过程中,始终没有松开紧握着易清的手。
易清依偎在他胸前,贪婪地汲取着男人炽热的体温。就算是在虚弱的中毒状态下,东方晟依旧表现出强势到令人无法违逆的气魄
。
指尖轻轻描绘着男人俊朗的眉眼,那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在大军凯旋而归时,不知道俘获多少少女的芳心。
就连身为男儿的自己,也无法抗拒他的魅力。
这样出色的人,先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而后又站在权力的顶端,却将整个心魂都系在自己身上。
易清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何德何能,可以让这个男人对自己情有独钟。
本以为对方对自己的情意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退,但事实却证明他错了。
光凭这份无法撼动的感情,易清觉得,就算是要用自己的心头肉做药引,只要能救东方晟,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将东方晟的脸靠在自己胸口,易清用手为他梳着脑后的长发。
温热的吻落在男人的前额上。
「对不起,晟,对不起……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
不舍地抽离双手,易清起身走至殿外,轻轻地将门阖上,再也没有勇气回头多看一眼。
「易太医……」一直在殿外候着的苗医看到他出来,立刻移步上前,「你是否已有下定去苗疆寻找清灵草的决心?」
易清点点头,眼中闪过坚毅之色。
「西南苗域路途遥远,途中更要经过大片荒郊野岭,就算能顺利到达苗疆,但那边刚经战乱,局势不稳,苗民见了你这样的中原
人士,很可能会心生排斥,甚至还有可能伤害你……」
易清笑了笑,「自我十六岁入伍行医以来,虽然未曾亲历前线,但已将自己的生死看得很淡了。此次我前去寻药,若成了自是最
好,若不成,那便让我陪着里面那人一块走了。没有他,我自己一个人留在世上,也没有什么意思。」
易清语气平淡自然,但就是与他不熟的苗医,也能从话语中听出他对东方晟的一片深情。
苗医叹道:「若易太医不嫌弃,我愿同您一块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