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倒是反常地问道：「为什么机长您要问周品言？」

这一问让梁乐礼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本来预期李姐应该会知道的，但要他亲口说出就……

李姐看着梁乐礼窘迫的样子，垂下眼帘道：「抱歉，机长，我不应该多事。至于周品言，他已经在三小时前退房了。」

「……退房？」

「是的。」李姐看向梁乐礼，严肃地说：「周品言刚刚向我和座舱经理提出正式……不，应该说他几天前就已经提交了，不过今

天临时决定剩下的排班都要取消。所以，周品言已经正式离职了。」

梁乐礼有点站不住。他伸手扶着电梯里的镜面，努力想从千头万绪中找出个条理来，一方面担心周品言离职是其他人的指使，一

方面是……

「他……说了是什么原因吗？」梁乐礼艰涩问。

「为了机长您。」李姐直截了当说，「详细情况我不清楚，但周品言说，为了您，他一定得走。」

停顿了会儿，李姐继续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对外他则是保持缄默，因此您不用担心会有什么谣言传出……这是周品言要我

转达的，如果您问起的话。」

「那他现在……」

「周品言已经搭上回国的班机了。」

电梯到了一楼。李姐率先走了出去，回头见梁乐礼呆愣在原地，她长吁口气道：「机长，我看着您从实习驾驶一路走到今天，虽

然岁数增长了，但您还是一样不成熟。这一点周品言也是，你们都被眼前的东西蒙蔽了眼睛……抱歉，我僭越了。」

梁乐礼没回答。在李姐的叹气声中，电梯门缓缓阖上。

电梯停在一楼，梁乐礼独自站在狭小的空间里，不知道该上还是下。李姐的话他完全没听进去，因为他已陷入懊悔和自我厌恶中

。

周品言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是啊，他本来就是这么个人，梁乐礼自嘲地想，会怀疑周品言别有企图的人大概也只有多疑的他。

梁乐礼突然觉得羞愧得无法面对，周品言的离开，他首先却是想到对自己有何影响，他仍旧不相信任何人。

由始至终，周品言的心从来没改变，他轻浮却直率，就算面对梁乐礼这种不值得真心相待的人也掏出自己的全部……

他侧头看见镜子上的倒影，面目可憎得连自己都生厌。

回程当天，机组人员聚集在旅馆大厅等待接驳车。

「奇怪，怎么没见到周公品言？」Aya东张西望道，「该不会在自己房间冻死了吧？」

「有可能喔。」Jerry摸着下巴道，「这两天都没看到学长耶，敲房门也没人回应。」

小婷打哈哈道：「你们想太多了，不会有人在这里冻死的，又不是笨蛋……」

Aya和Jerry面面相觑。Aya大叫：「完了，一定是这样！我们赶紧去看看……」

「安静点。」李姐俐落地跨进大厅，面无表情地说：「周品言已经回去了。」

「欸？为什么？该不会生病了吧？」Aya瞪大眼睛问。

「学长一定是装病啦。」Jerry在一旁附和道，「他每次都这样，冷一点点就唉唉叫个不停。」

李姐淡然道：「周品言辞职了。他走得很仓促，希望同仁们可以祝福他接下来一帆风顺。」

这番话在机组人员中一下子炸开了，大家议论纷纷，但没人质疑，李姐说的话不会有错。

「为什么学长要辞职？该不会要结婚了吧？」

「笨蛋！你哪时听过男人因为结婚辞职啊？」Aya啐道，「更何况他来的时候才在靠夭说他没人爱，找谁跟他结婚？」

客舱经理清了清喉咙道：「各位不用妄加猜测，据周品言所说，他是被挖角了。」

Aya闭上嘴，许久才悻悻然开口，「啧，这家伙真不够意思，竟然连我们都不说一声……」

大家都知道，机组人员中感情最好的就是Aya和周品言，现在周品言不告而别，Aya肯定无法接受。

「事有蹊跷喔。」Jerry沉吟道，「乘务员中待遇最好的就是我们K航啊，应该不会有其他公司放着自己培训的不用、特地用更高

薪挖角吧？除非是外商航空，但就算要挖，也应该挖更有经验的，学长才刚考上资深空服员而已，怎么会挖他呢？」

「不管是什么原因，周品言都有他自己的考量。」

李姐转头看了从头到尾保持沉默的梁乐礼，他像座雕塑般站立着，机师帽檐压得极低，让人无法读出他的情绪。

梁乐礼机械化地做着惯例的工作，这些操纵对他来说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动作，就像吃饭呼吸一样，即使遭遇再大的打击或是心里

多空虚，这些事他一样能够妥善完成。

他已经看开了，在他追求权力的道路上，独行是最快也是唯一的成功方式。偶尔在路上遇到的会让他伫足的那些人事物，就像车

窗外的风景一样稍纵即逝，他留不住他们，更没资格留住他们。

纵使他不想放手而紧紧握着双拳，但重要的东西总像沙砾般从指缝间渐渐流逝。

剩下的只有烫手但确实握在掌心里的，渴求一切的欲望。

「Maintain 32000 feet after departure.」

塔台发出离场许可后，梁乐礼疲累地拿下耳机往后靠。

看见如此景象的副机长和巡航机长，因为没收到接手的指令，也不敢轻举妄动。副机长迟疑地问：「机长，请问……」

梁乐礼缓缓闭上眼睛：「I just need a rest.」

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响起。

周品言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这种豪迈完全不顾礼节的敲门方式只有一个人。幸好他已经预先将摆在门外的东西收拾干净，连信箱

里的广告信件都故意塞满了，营造出长时间没人在家的假象……

「砰！」当然，周品言也不意外苏清会直接破门而入……装傻可能会更惨，于是他索性从床上坐起。

苏清堂而皇之地走进来，站在垃圾堆中脸色不善的瞪着周品言。

「你都没想过我可能搬走了？」周品言裹在棉被里斜眼道，「你要是就这样闯进来，结果在屋子里的是个正在换衣服的妙龄女郎

……科科，要是让苏太后知道了一定很有看头。」

「我敲门了。」苏清不在乎地说，「敲了这么久的门还没听到，难道是个听不见的妙龄女郎？」

「不是。」周品言没好气道，「只是个失恋又失业的同性恋罢了。」

「我已经知道你干的好事了。」苏清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场，「为什么辞职？梁乐礼逼你的？」

「蛤？」周品言翻白眼嘲笑道：「你电视看太多了？」

「那幺，就是你这个家伙自认为辞职可以帮助到梁乐礼而擅自决定的吧？」

周品言结巴道：「虽、虽不中亦不远矣……你再猜猜好了。」

苏清在床沿坐下，冷冷道：「难道不是？你竟然瞒着我干了这种事，为什么不先找我商量？」

周品言在心里嘀咕着：想也知道你会说什么，找你商量有屁用？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苏清问道。

周品言抓抓屁股，歪着头说：「休息几天再去应征啰，不过最近没看到招考空服员的公司，我大概会先去找兼职吧。化妆品专柜

的男性柜员挺吃香的，应该能……」

「就这样离开K航不觉得可惜？」

周品言苦笑道：「可惜什么？五年的年资和在那里耗费的青春吗？的确，我很舍不得，但不过是转换跑道，这很普通，就跟被公

司裁员之后另外找工作一样，你知道现在每天有多少人失业吗？」

苏清嗤道：「你的状况可不普通。我听客舱部说你偷偷递了辞呈，原本还答应要留两个月，结果才三天就跑了，连回程都没做…

…你猜我会把你这行为归咎到谁身上？」

「对不起，这么不负责任是我不好。」

听周品言爽快地道歉，苏清面有愠色道：「你真是蠢到无药可救了！」

「就算我不蠢也被你骂到蠢了……」周品言不满地说。

苏清站起，走到冰箱自己倒了杯水，接着翻出垃圾袋开始收拾。

周品言掀开被子，毫不在乎身上穿的羊毛卫生衣和条纹睡裤被看到。他一手撑着脸颊，厚颜无耻地颐指气使着：「要做好分类喔

……那个便当还没吃完，不能回收。」

苏清面无表情整理着，房间里只听得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以为，」苏清突然开口，「你会进K航……是因为我。」

周品言猛然抬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苏清是对的，周品言会考空服员，全是为了苏清。

当时的他一心系在苏清身上，知道苏清要去考地勤时，周品言也马上决定要考K航空服员。他不考地勤和苏清近距离在同个职场

而选择了客舱服务，是因为希望在出国执勤时，苏清能多少想着他，担心他的安危。

周品言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情，对于苏清，他无法说出自己的爱意或是有任何进一步动作。因为他知道苏清对他只有朋

友的感情……相当诚挚的那种，所以他更不想因为自己的轻率而令两人的关系崩解。

单方面的感情随着时间的轮转慢慢沉淀，最终成为血肉的一部分，无法示人也不能割舍。

渐渐的，周品言就了解到那已不是爱情，可能是比爱情更值得珍藏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感觉。

而感情方面一直相当迟钝的苏清，终于也知道了……

周品言低头轻声道：「我并不想……」

「我知道。」苏清叹道，「你这家伙虽然装得不可一世的样子，但我很清楚你是怎么样的人，像牛皮糖一样跟着我上了同所大学

、进了同间公司，我本以为你会跟我一起直到退休的……真是让人心寒啊，看来爱情还是比友情重要。」

……幸好苏清依然迟钝，周品言心里感叹，连他老婆都看出来的事，跟他在一起这么久的苏清还真是……

周品言笑了出来，愉快地说：「看来你很舍不得我嘛！你放心，我不是见色忘友的人，要是你真的想我，我倒是可以考虑每个礼

拜抽空跟你见面。」

苏清冷笑道：「不用麻烦了，你到新公司后应该有很多同僚要『认识』一番，我劝你赶快找几个新男朋友，不要再想梁乐礼，这

样我就谢天谢地了。」

……真是嘴硬，老实说舍不得他离开就好了嘛，周品言嘟囔着。

周品言看了看时钟，对苏清道：「回程班机应该已经到了吧，你赶快回家啦，我预计还有很多人要解释，没空跟你玩。」

苏清放下垃圾，头也不回道：「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好自为之。」

周品言笑嘻嘻道：「别生气，接下来我保证会改头换面，变成一个全新的人……照理说失恋过后都要这样的吧？」

苏清抛下一个「哼」便离开了。

周品言苦笑着，过了这么多年，苏清还是没变……正当他沉溺在当年的苏清看起来多幺青涩可口时，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

阿姨」。

「唉，该来的还是会来……」周品言自言自语着。Aya和Jerry可没这么好说话，Aya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而Jerry纯粹爱瞎起

閧。

他没接电话，传了简讯回道：阿姨，我在老地方等你们。

放下电话之后，简讯铃声随即响起。周品言无奈想着阿姨还真是迫不及待想骂他，按下确认键，显示的内容却让他脑子里顿时一

片空白。

那是一张照片，底下简单写着个地址。

注四：OJT：on the job training简称，意指工作中训练。

第九章

周品言来到一间速食店，再次确认跟手机里的地址是否相符。他走进嘈杂的速食店里，大概是有小孩子在开庆生会，里面布置了

一堆气球，还有一堆戴着尖顶帽子的小毛头跑来跑去。

周品言抬起长腿，小心地跨过那些小鬼。很快地，他就看到店里有个格格不入的男人，他穿着西装正襟危坐，不时地看着手表。

那人看到周品言时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他过去。

周品言略微迟疑，然后走向那个明显不怀好意的人。他在对面的位置坐下，一语不发看着那男人。

那男人礼貌性地微笑一下道：「你就是周先生吧？要不要点些东西……」

「不用。」周品言打断他道，「我在减肥。」

那男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岁左右，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看就知道一定是哪个大人物的跟班或秘书之类的。

「那幺我就直接进入正题，相信你已经看过照片了吧？」

男人拿了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

……真是一贯的电视剧手法，不用看也知道那牛皮纸袋里装了些什么东西。周品言忍着心里的恐慌倒出了纸袋里的东西，一张张

地摊在桌上。

照片里的人没看着镜头，显而易见是偷拍的。照片的主角是周品言及梁乐礼。

之前周品言一直想知道他和梁乐礼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这些照片清楚地告诉他了。

照片里有他们两人靠在吧台举杯共饮的样子，也有他们喝得醉醺醺互相搀扶着的样子，背景看得出来是两间不同的酒吧，更有互

搂着腰走进旅馆的照片，甚至还有他到机长家的照片，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厅……大多数照片里的两人神态亲昵，要说什么事都

没发生绝不会有人相信。

周品言觉得心脏像是被攫住了般，他本以为离开之后一切都会风平浪静，没想到对方早就盯上他们了。他绝望的发现，所做的事

情全是徒劳。

他神色自若拿着照片一张张看，但藏在桌下的双腿不住打颤。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梁乐礼远离这一切？

「咳咳。」男人轻咳唤起周品言的注意力，「我想请问，你和梁机长是什么关系？」

「你认为呢？」周品言瞪大眼睛反问道。

「就我们旁人的解读可能不太准确，所以我才想亲自向你证实。」

周品言故作镇定地轻佻笑了下：「你说什么就什么啰。」

那男人沉着道：「我是代表一位关切此事的人来的。如果你能将你所知道的说出来，当然会有丰厚的报酬。梁机长给你多少，我

们给你更多，只要你愿意告知细节。这应该算是很划算的交易吧？」

周品言心里咒骂，由这男人的轻蔑的语气听来，对方认为他是被机长包养的小白脸吧？

「你是哪间周刊小报？水果还是数字？」周品言打马虎眼问道。

「我不是媒体人士，不过这消息我们会曝光给媒体，但你的部分会保密，绝不会泄漏你的资料，照片也会经过处理。」

「那就好。」周品言严肃道，「但是我想跟你代表的『那位大人物』谈，如果我没猜错，那个人是梁乐礼的前岳父林部长吧？」

那男人微微眯起眼睛，赞赏似的说：「看来你知道的不少。」

周品言微笑道：「当然，我还掌握了很多梁乐礼不为人知的秘密，例如特殊的性癖好或是平时和公司里的谁频繁交换资讯……」

注意到对面的男人竖起耳朵极欲想知道的样子，周品言话锋一转：「详细情报在你们提出合理报酬前，我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的

。而且，你们也不想因为你来我往的金额谈判而耽误宝贵时间吧？」

「我会将你的要求如实上报，只不过我不确定是否有当面谈的必要。」

「这是交易。」周品言语带威胁道，「我希望和交易对象面对面，否则一个字都别想从我这里挖出。既然我手里掌握了梁乐礼和

其他人往来的纪录，当然也知道他帮前岳父做的一些微不足道的行政会计工作……如果别人开出了更好的价码，你想我会卖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