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隐情?
沧海放开指尖的花瓣,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他向老梨树走去,一头如夜幕轻柔深沉的青丝,无声地荡在夹着梨花的风间,就好似走进了一幅活生生的画卷,宛如随时会随着香风消逝眼前。
身后的清欢看到这一幕,莫名心中一痛,她急切地伸手想要抓住他,可是滑过指尖的,只有零落的梨花。
清欢有些害怕,害怕此次寻回这个人,会将那份温柔推入万丈深渊。
站定树下,沧海抬头望着那枝桠间一个偌大的洞口,他伸手扶住沟壑满布的树干,忽而提高声音唤出一个名字:“白河?”
清欢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跑到树下,随着他的目光,好奇地张望着头顶的树洞。
“白河?”沧海再唤了一声,原本一片静谧的四周,忽而响起了“呲呲”的声音,十分微弱,就好似蛇吐着信子,若非清欢是神人,恐怕并不能轻易注意到。
下一刻,树洞忽而闪烁起一阵白光,清欢只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少年声音唤着“钵多罗”三字,身旁的沧海怀中,便顿时扑进了一个浑身雪白得近乎苍白的少年。
“你果然在这里。”沧海沉声一叹,极为怜惜地抚了抚少年同样苍白的发,他搂着少年略微颤抖的肩,清亮的眸底深处泛起一抹心疼,“让你久等了,白河。”每一个轻柔的音调里,都像是温柔的细水流过,带着淡淡的暖意,令人忍不住想要更深的靠近,更深的拥有。
白河近乎贪婪地紧紧埋在沧海的怀中,呼吸间皆是男子身上那抹神秘的淡淡香气,令人无比怀念,生怕只是自己的南柯一梦,只要一觉醒来,便是一场镜花水月。
“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他低沉细小的声音如此喃喃着,就好似梦中呓语,带着一股睡眼惺忪般的模糊,一字一句,平淡却又深刻。
这个感情内敛,性格怯弱的苍白少年,沧海到此刻都无法相信,他竟是庚炎故事里,那个差点害得谷清魂飞魄散的妖王。
如果自己永远不回来优罗钵界,或许,少年到永远守在这里吧?
沧海如此想着,却又荒唐地摇了摇头。
“小目曾说过,你很有可能回到优罗钵界,不过,让你等了这么久,真是对不起。”他柔声说道,清淡的声音里满是歉疚。
白河的身子却忽而僵住了,他抬起头来,睁着一双苍白的眸子,似是胆怯地小声问沧海:“钵多罗,赤目子……是不是死了?”那没有颜色的目光,就好似死寂的灰石。
沧海的目光猛地震动了一下,在那一片苍白中,他好似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那么的苍白冷漠,对于赤目子的深深愧疚,一时间全然涌上了心头,就好似要永远纠缠住他的魔障,一笔如何都无法偿还的孽债。
半晌,沧海沉默地露出一个清减的笑,含着一丝苦涩,也含着一抹萧瑟。
“小目……确实不在了。”他低声回道,感到环着自己的手臂,瞬时无声地收紧了。
白河垂下头,深深埋进沧海的怀中,忽而小声地说:“我看到……她把蛇胆……给了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钵多罗,我没有阻止她……我是不是……很自私?”
沧海愣了一下,他抬手捧起白河的脸颊,见他略显痛苦的苍白脸颊上,没有一丝玩笑的痕迹,一时间心底不是滋味。
他并不怪白河,他只是在想,若是当初稍微留意赤目子的异样,是不是就可以阻止那一切的发生。
然而现在,物是人非,却早已没了挽回的机会。
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应是阿释拏迦所化吧……
沧海忽而觉得自己确实是自私的,他可以为了舍不下的红尘,故意违抗着佛门,故意忘记开窍,故意舍弃责任,也可以为了庚炎,与他私奔于凡尘,甚至可以半途而废,弃了那些曾经信誓旦旦说要还给他人的情种,还可以漠视他人的死活,只想着与庚炎逃得远远的,奢望着没有未来的一个又一个明天。
当真正面临抉择的时候,他付出的太少,太少。
那张仁善的佛陀皮相虽是清净无比的,好似泉水一般透彻,蒙住了他原本的眼,亦蒙住了他原本的心,恐怕,其实是因为里面的那个自己,不堪入目,所以皮相才会这般纯赤。
回过神来,见白河仍旧望着自己,那双苍白的眸子是那么的纯粹,一瞬间,他恍惚看见了那个爱恨分明的少女,心底除了深深的疼痛和歉疚,更有一种对自己难以言状的心寒。
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再留在这个世界上。
为了不再回去时空中那个灰色的清冷地方,不再一个人守着孤独与寂寞,连自己是何物都不知道,沧海想,那个所谓的前世,恐怕是甘愿焚于孔雀的真火吧。
一直以来,他不愿承认太古洪荒的那个人,还有因孔雀焚于真火的人,都是自己,除了因为庚炎对自己的感情问题,也如同庚炎所说,他怕承认了,有些责任和真相就真的无法逃避。他想留在这个世上,他不舍得离开,沧海近乎天真而又固执地想着,只要与那些人和事划清界限,他就能继续自欺欺人,心安理得的眷恋凡尘,活在这个花花世界。
可是,沧海忽而发现,身边的人,因为自己,或是间接,或是直接的死去,就算他想继续逃避,当偶尔想起一些事、一些人来,就会觉得自己丑陋不堪,满手鲜血。
就好像小目一样,如果没有遇到自己,她不会去的那么惨烈,也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切,沧海仍旧是可以逃避的,但是他永远都无法忘记。
“小目……不会怪你,”他失神地低喃着,像是说给白河听,又像是下意识地隐藏着什么,“我也不会……因为,她决定了的事,从来没有人可以改变……”
那样义无反顾的性格,就算知晓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仍旧不会有半分的犹豫与退缩。
正是因为赤目子敢爱敢恨,也许,是沧海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借口。
可若是,他哪怕有一分赤目子这样的性格,或许,事情不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以致现在一发不可收拾。
白河闭上眼眸,静静感受着男子身上那股柔和的气息,和那熟悉的异样香气。
他无所谓任何人的理解,但是只要得到男子的原谅,就已十分足够。
一旁的清欢一直没有出声,当沧海与白河终于从那种悲伤压抑的气氛中回过神来,另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他们的视线。
沧海看到如同几年之前满身风尘的白泽,除了吃惊意外,却也有些头疼。这白泽通天彻地的能力实是不可小觑,他不过刚刚从谷清布下的结界走出来不久,少年便已经风尘仆仆,不远万里找到了优罗钵界。就连清欢能找到他,也多少是因为谷清和笪爻的原因,而白泽却能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再次找到了他。
大明神女清欢素来与仙界的西王母交好,笪爻与谷清多日不回天庭,不多久前,曾有个叫做执月的仙娥找来过,据说是西王母的仙婢。她似是与笪爻十分熟稔,见面便与笪爻吵得面红耳赤,活似一对冤家。想必,正是那位叫做执月的仙子向西王母漏了口风,以致清欢总算将他从滚滚红尘之中找了出来。
白泽此次寻他依旧还是为了封在银中的虚耗,小灰鼠被不仅被邪魂所触,还被封在银中将近四年,沧海有时在想,恐怕银封里面的小家伙早已魂归天外了。只是,每次见到白泽千辛万苦地寻找他,眉宇之中的褶皱从未平展过,脸色也不似第一次见他时的鲜活红润,带着一种苍白的病态与疲惫,沧海便不忍心说出那句话。
不过,此次白泽来寻他,怕也是天意如此,虚耗命不该绝。这一次,沧海没有拒绝白泽的请求,甚至向他承诺,虚耗一定会安然无恙。
当然,这是有条件的。
“我要你帮我挡住所有来寻我的人。”这是沧海唯一的条件。
清欢重伤未愈,带着自己回到优罗钵界已是十分勉强了,若是再有人找来,定无法再替他挡住那些人。
然而白泽不同,他只是个小精怪,天地衰竭对他的影响并不是太深,现下只有他能帮他挡住陆陆续续寻来的人。
至于白河,沧海现在是凡人之躯,若想下入龙渊去见阿释拏迦,根本就是异想天开。所以,他只能拜托白河带他下去。
龙渊是罪恶深渊,里面是世上所有邪相的汇集之所。越是往深处走去,便会看到墙上附着越多的影子,密密麻麻的,令人头皮发紧。而那些影子也并非其他,正是阿释拏迦操控的邪魂。
当游走在深渊中的黑龙亲自来接引两人时,沧海没有一丝的惊诧,他知道,其实阿释拏迦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吧。
所以,当他站在封印着阿释拏迦的巨洞入口时,他的心情仍旧是平静的。
“沧海,我很想念你。”
第一百三十回
那诡异的深洞,传出这一句暧昧不明的话,沧海平静地望过去,漆黑一片中,看不清里面具体的情况,只隐隐能瞧见一些繁复的阵法,闪烁着时而强烈时而微弱的光芒。
沧海示意白河留在原地,独自一人踩着厚重的灰尘往前走去,柔和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之中,沉稳对里面的人说:“这一刻,你等了很久吧。”
洞穴里的人,似乎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古怪的声音仍旧是沉闷的,如同从厚重的棉被中发出:“比我预计的晚了许多,沧海,我确实很想念你。”
沧海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唇角,他抬手伸向洞口,却立刻被里面的人制止了:“洞口有结界,碰不得。”
手顿在半空,一会儿,缓慢收了回去,沧海的眸子微微沉了沉,半晌,垂首看向怀中的银塑小老鼠,对里面的人道:“这个小家伙,不知你可否救他?”
难得的,里面的人竟没有一点沧海熟悉的嚣张与邪佞,立刻回答了他:“当然可以,将他放在洞口。”那语气平静而又沉稳,令沧海有一瞬间的恍惚。
所谓被关在龙渊深处的阿释拏迦邪相,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是邪恶的、仇恨的,亦或是像现在这个人一样,稳重得就好像沧海从未见过。
或许,沧海确实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被称作天地坤主,万物邪相的男人。
俯身将虚耗放在洞口边,沧海收回思绪,缓慢说道:“这次我独自来找你,下了很大的决心。那晚离开山谷,给庚炎喝的茶水混了些安眠的药,想必他醒来,会对我失望之至。”
阿释拏迦似是嗤笑了一声:“我这个哥哥通晓天地,医术自然十分精湛,和他厮守的那段日子你就应该清楚的知道,小小安眠之药,怎么可能令他熟睡不醒。”
沧海点头:“所以,是你吧,是你让他睡得那么熟,明明在那个时候应该比平常更加警惕我,结果却毫无反应。”歇了歇,又似是无可奈何地加了一句,“毕竟,你们是心意相通的兄弟。”
“难得此次你如此配合,否则就算我再如何耍小手段,你今天也不会站在我眼前。”
银封的虚耗凌空浮了起来,在空中顿了一下,继而朝着里面飞了进去,空气中没有任何异动,洞口如初时一般宁静,就这般,虚耗无视了所有看不见的结界,浮入幽光闪烁的洞内,落进了那被困在阵法中心的男人怀中。
沧海有些诧异,不由出口问:“为何虚耗能穿过结界?”
阿释拏迦抬起裹满白布的手,抚了抚虚耗坚硬的银壳:“小东西现在的情况,确切来说只是个死物,这里的结界只针对活着的东西。”掌心腾起一抹幽光,他抬首,覆着惨白面具的脸对着沧海,就好似那藏在面具下的眸子也深深地看着他,“说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沧海默了一下,忽而莫名地问道:“你的眼睛是邪气来源,现在的你,眼睛是闭着的,还是睁开的?”
阿释拏迦没料到他第一个问题竟是问的这个,略觉有趣地笑了笑:“如果是睁开的,这天地只怕早就变成一滩污色了,”他顿了一下,抬起另一只手碰了碰面具上那两个唯一的漆黑洞口,“这双眼睛啊……可是我唯一的哥哥,亲手缝上的。”
沧海脸色一僵,嘴角的笑意几乎瞬间冷却了一下,半晌,低沉道:“关于上古洪荒的事,我只听庚炎说起过,也隐约看过几个片段,我想,现在应该由你告诉我完整的故事。”
“你会相信?”
“如果我不相信,就像你说的一样,现在就不会站在你眼前。”
“好,我告诉你。”阿释拏迦沉声道,下一刻,缓慢讲述起来,“太古洪荒,天地日月未分,妖物肆行纵横,那时候,并没有确切的正邪之分,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有了转机。那个空灵得宛如青烟一吹即散的人,就好似时空漂流的孤魂,当他遇见庚炎时,他为他的袖口绣上了紫金龙纹,告诉他,他是这天地乾首,仲古天尊,并带着他找到混沌之地,接守一盏名作云螭碧环的上古神灯。由此,天向上升去,地依旧不动,才有了此时高高在上的天,和永远伏于其下的地。”
怀中的银鼠,在他掌中的光芒之下,就好似表面有一层受热的漆,在不断缓慢软化,卷起一层一层刺手的银屑。
“我那个哥哥在那时候,虽看起来高贵孤僻,其实他真正的性格从来没有改变过,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残忍冷漠,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我跟在他的身后,从头到尾的缠着他。直到那个人带他去了混沌,我都没有改变一分。毕竟,同是盘古后人,又是唯一的至亲,自然理所当然的认为,应该相依为命。然而,他却不那么想,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种事。对他而言,我什么都不是。”
虚耗身上的银封正在蜕去,就好似裂开茧壳的蝴蝶,银封之下,开始露出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找不到那个唯一的哥哥,我在世上四处徘徊,终于,有一天遇到了那个人。我质问他为何带走我唯一的亲人,为何要丢下我一个人留在世上,那个人却好奇我的眼睛为何用布蒙着,”阿释拏迦讽刺般地低笑了一声,“所以,他一点一点诱哄着我,亲手将我眼上的布条揭开……那两只眼睛里的邪气,瞬间就像是洪水一样汹涌而出,将整个天空染成沉重的黑色,乌云滚滚翻覆。可也就是在那一刻,日和月,分了开来,不再光芒同辉,而是参商永离,有月的时候,看不见日,有日的时候,看不见月亮。”
他又抬起头来,似是想看一看沧海此刻的表情:“是不是觉得很讽刺,我第一个看见的人,会是一个夺走我至亲的陌生人。”
沧海沉默,垂下了眼帘。
“睁开眼睛后,其实仅仅只是日月分离,我不仅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个世界,还可以如常人一样生活,没有任何人因为我睁开双目受到影响。而今我这个所谓的邪恶透顶的邪相,是被逼出来的。”
阿释拏迦的手中,虚耗身上的银封已经全部融化碎裂,他轻轻一挥手,那些银屑就成了星星亮亮的粉末,手覆在毫无生气的小灰鼠身上,他忽而问道:“那个人为庚炎绣上的是紫金龙纹,你猜猜看,他给我的是什么?”没等沧海回答,他自顾回道,“不错,就是现在那头丢了脑袋的黑龙。”言语间,他的五指猛地朝虚耗的脸部刺去,一缕宛如面具般的般东西,眨眼间被他夹在了两指之间,雾蒙蒙的,又死气沉沉,五指用力,突然收紧,那张虚无的面相瞬息便化作了灰烬。
“如果没有那一场封印我的大火,你现在或许可以亲眼看看黑龙所寄的地方。”他将手负在背后,意味悠长地摆弄了几下,“他亲手画在我的背上,就算我没有见过,一定是栩栩欲生,跟活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