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从庚炎回答的语气来看，钵多罗也差不多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乾达婆王被饿成那副模样，很有可能是虚耗偷走了他的嗅觉，以致他找到不心仪的香气，食不下咽。

看来下次再遇虚耗，他必须试图向虚耗讨回乾达婆王的嗅觉。

不然他真的很担心，乾达婆王真的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活活饿死的八部众护教之王。

“我们要下去吗？”钵多罗顺着庚炎的目光望下去，看着一片漆黑的龙渊，耳边似乎能隐约听到深渊中阴森恐怖的声音，他不由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古琴。

庚炎侧头看向他，并未即刻回答，幽深的眸子望着钵多罗，似乎在沉默地思考着。

下一刻，他手掌翻上，掌中金光一闪，一颗散发着淡淡白光的珠子，凭空漂浮在庚炎的掌心之上。

“这里面的阴气可蚀骨腐肉，若你不想英年早逝，还是留在这里等我最好。”说着，庚炎执起钵多罗的手，将珠子放入他的手中，“云螭碧环的灯光是上古神物，所蕴含的力量非常雄厚，你拿着可做护身之用。”

钵多罗一愣，看了一眼手中的神珠，不解地抬头问：“天尊不是说要带我去见阿释拏迦吗？为何，要将神珠给我，让我留在这里？”

“因为之前我以为我现今的能力可以带一个人进入龙渊，不过照眼前的情形来看，你最好还是留在外面。”庚炎直言道。

钵多罗神色凝重起来：“这么说，去见阿释拏迦十分凶险？那么这颗神珠也不应该由我拿着，而是应该由天尊带着。”

“我不需要，”庚炎打断他的话，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漆黑一片的深渊中，言语中尽是透着一股睥睨之气，“就算我以自己的神力维持混沌中云螭碧环的灯火，而我的紫金神龙又被拔去护心鳞甲，并且我的体内还有阿释拏迦的无数浊气，我也不可能轻易殒命，阿释拏迦更不可能击败我。不然你以为，你当初为何要选我做这仲古天尊？还是，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选择？”

钵多罗的脸色微变，他垂下眼睑，沉默下来。

当初的事他是一丝一毫都不记得，庚炎如此反问自己，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何况，”庚炎继续道，“我此次去见阿释拏迦，最主要的目的，是将体内的浊气还给他。这些日子，他闹得太过头，我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那……为何要将神珠给我？”

这里是优罗钵界，即使被毁了，也是佛祖所创的小世界，就算龙渊再危险，受内里五行阵法束缚，也不可能有妖魔鬼怪突然作怪。

庚炎将神珠给他，他真的有些不太明白。

除非……

有什么比龙渊更危险的东西在靠近他，所以为以防万一，他又将神珠给了自己。

庚炎静静地看了钵多罗片刻，终是淡淡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等你知道了，也许会后悔跟着我离开佛界。”

钵多罗哑然，庚炎不愿说，他根本问不出什么。

因此，他沉默了一下，将神珠收好，对庚炎道：“那钵多罗就在这里等天尊回来，天尊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这话说得极为自然，关切之意尽显，庚炎似乎还是第一次听到男人如此关切的话语，不禁眸子微微紧缩了一下。

“我再提醒你一次，不论你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不要去多管闲事，只要待在这里等我回来便可。”庚炎深吸一口气，再次叮嘱道。

钵多罗点头：“我会记得的。”

微微皱了皱眉，庚炎道：“我不是让你记得，而是要你一定要做到。”

如此郑重的话语，令钵多罗微微发怔，他不禁有些不安起来，嘴上略微迟疑地答道：“我……哪里也不去，一定等你回来。”

庚炎一瞬不瞬地看着钵多罗，他虽心知钵多罗很有可能到时仍旧会我行我素，不听自己的忠告，但是神珠在他手上，应该可保他平安。

因此，不再多说，庚炎御风朝着深渊飞去。

他广袖上的图腾再次活了过来，紫金神龙于金光之中，从图腾中奔腾而出，庞大的龙神若祥云缠裹在庚炎周身，避开龙渊之中的阴寒之气，朝着深处急速游走。

“吼……”

伴随着地底越来越远的龙吟之声，钵多罗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回身朝着临近龙渊的毛罗勒地走去，紫色的毛罗勒花已经渐渐枯萎，花瓣皱巴巴的，像是被揉碎的宣纸。

“真可怜。”钵多罗抱着怀中的古琴俯身坐在一片毛罗勒中，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垂着的花瓣。

只见毛罗勒十分细微地扬了扬头，好似极为贪恋钵多罗的气息。

片刻，那朵枯萎的小花，竟缓缓挺立起来，紫色的花瓣饱满如刚浸过湖水一般，隐隐有种晶莹剔透的质感，生机盎然，哪还有方才奄奄的感觉。

“你说，到底会发生什么？”钵多罗略有些失神地望着指尖下的毛罗勒，低声喃呢道。

第八十八回

深渊底部，一片混沌，各种气息交杂不定，只有缠绕着庚炎的神龙，浑身散发着耀眼的紫金光芒。

仔细注意四周漆黑的岩壁，便会发现壁上覆满了大小不一的影子，似无数虫子一般密密麻麻。

庚炎望着眼下躁动的黑影，冷冷笑了一声：“龙渊龙渊，本是囚人牢狱，想不到竟成了第二个无间深渊。”

难怪站在外面都能感到阴气扑面，一看里面，真是万分精彩，怨气阴气鬼气，森森俱齐。

庚炎收回落在周围的目光，沉静地望着不见边际的前方，目空一切，他始终一手负于背后，高大的身姿优雅，除了贵不可言，便是耀眼的王者之风。

周围光景变幻莫测，深渊底部有龙吟传来，似乎与缠绕着自己的紫金巨龙相互呼应，甚至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就在脚下游走。

庚炎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心底知晓，这被神界用来丢弃妖魔鬼怪骸骨的地方，早已随着时光流逝，在混杂扭曲的气息中，形成了一些不知名的魔怪。

看来，阿释拏迦很懂得利用环境，上次在优罗钵界看到的黑龙，怕就是他有心引导的魔龙了。

如此想着，庚炎眸中升起一片寒意，恍若寒冰炼狱。

片刻，待停下来时，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洞口，挨着漆黑崖壁，只有一块凸出的方圆之地可纳脚行走。

他落到地面，挥袖召回紫金神龙，双目沉静地望着规整开阔的洞口，边缘生长着极为紧密的黑色藤蔓。

洞口顶部正中有一个巨大的浮雕，雕刻着一颗栩栩如生且气势恢弘的龙头，那龙眼上镶嵌着两个鹅蛋大小的幽蓝宝石，就好似石龙真的睁眼注视着踏入禁地的人。

庚炎看着这装模作样的洞口，阴冷地扯了扯嘴角，随后踩着脚下厚重的灰尘朝着幽深的洞穴走去。

谁知，他的脚步刚准备踏进去，一道厚重的结界突然间挡在了他的面前，阻了他前进的路。

无数细小的黑色闪电滋滋作响，张牙舞爪着，像是狂躁的野兽，带着一股血腥和凶猛欲要上前扑击。

“我想见的并不是你。”

洞里传来那个低低魅惑的声音，依旧带着一抹淡淡的轻浮之态，对于庚炎的到来并没有惊讶，似乎早知会有今日的相聚。

“一别千万年，这是你第一次到这里来看我。”阿释拏迦未听到庚炎的回答，便略微感慨地继续说，“想不到仍旧是因为那个男人。”

“做错了事就应该反省，死性不改又如何指望我原谅你。”庚炎立在洞前森冷地说道，恍若看蝼蚁一般瞥了一眼面前无形无质的结界，“你真以为这小小结界能挡住我？”

“当然不能。”洞内的人直言，虽看不到他的模样，可听声音，倒是极为镇定自如，“你是仲古天尊，至高无上，而我是利用人的欲望蛊惑众生的邪相。我这些雕虫小技在你眼里，不过是班门弄斧，上不了台面的把戏。这个脆弱的小结界谁都可以挡住，只可惜就是挡不住你，你说对吗？”

“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庚炎面无表情地反问。

“怎么会晚呢？”阿释拏迦笑了笑，“就算挡不住，你又能奈我何？我们同为盘古后人，本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败俱败。就算你再恨我，也得多琢磨琢磨，为自己想想，不然，到如今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放纵我？说起来，我其实应该叫你一声哥哥的，不过在这龙渊待久了，连自己都快忘了。”

庚炎皱了皱眉，阿释拏迦这话虽说得轻松，实则是字字都说到重中之重。

他一直不肯对付阿释拏迦，除开他是自己的弟弟，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们两人是同气连枝，同根而生，毁一人，便是连根拔起。

所以，阿释拏迦不会对他动手，他也不会对阿释拏迦动手，但是身边的人就不同了，阿释拏迦可以毫无顾虑的去针对，去利用，去引诱。

在这其中，钵多罗是受阿释拏迦蛊惑最深的一人，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阿释拏迦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放在他的身上。

毕竟，他和阿释拏迦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钵多罗而起，阿释拏迦就算再怨他不顾念兄弟之情，也不会比恨钵多罗来得多。

“我来不是跟你叙旧的，我只想确认一件事，当日你入钵多罗的梦境，除了覆了一张情欲之相在他面上，还做了什么手脚？”

“我说过他是我翻身的筹码，又怎能不好好利用，你很快就会知道，”阿释拏迦顿了顿，语气里升起一抹欢愉，“就像当初乾坤初分，他为我偷来云螭碧环的灯芯，为我大开杀戒，最后又因我而死。就算他嘴上说陪着你，可心却是向着我的。只要我一句话，就可以得到他的一切，而你除了孤独地守着混沌，做那仲古天尊，什么都不会得到，他始终都会离开你。”

庚炎神色一凛，脸色阴晴不定，他沉下声音：“他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你我都清楚。你引诱他的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你倒是提醒了我。”

“算账？那可能就算不清楚了，毕竟是他欠我，而我从没有欠你们一分一毫，”阿释拏迦道，“我的眼睛是浊气根源，当年用布遮住，就是为了避免祸害苍生。而那个男人，他亲手揭开了布条，让我睁眼看这个世界。如果不好好利用这双眼睛，岂非让他太失望？毕竟，他为你缝上的是仲古天尊的紫金龙图腾，而我睁开眼睛的代价，就是做这为害苍生的邪相。只是我不甘心，为什么你是天尊，而我是邪相，论起来，你和我根本没有差别才对，你凭什么注定凌驾在我之上。”

“不甘心又能怎样，你想灭世，却落得如此下场。而今你又想取代我，难道就是为了救世？”庚炎缓缓侧身，背对洞口，“乾坤已定，争赢了你也一样是一个人待在混沌，这和你作为邪相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只要是你的东西，我都想拥有。”

第八十九回

钵多罗抱着古琴在毛罗勒地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庚炎从龙渊出来。

他虽然不知道庚炎和阿释拏迦会说什么，但是隐约觉得，应该与自己有关。

夜幕过去，温暖的阳光穿透白茫茫的雾气，洒在毛罗勒上，有晶莹的露珠垂在花朵上，极为娇美可爱。

一夜之后，这片原本枯萎的毛罗勒，竟奇迹般的恢复了生机。

忽然，垂着眼眸的钵多罗警惕地抬起了头来，眉间轻轻蹙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环顾四周，除了荒凉一片，寂静无声，没有任何异动。

可是。

方才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惨叫，只是一瞬间，却极为真实的响在耳边，掺杂着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助，令钵多罗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可是，当他仔细去听时，却什么都没有。

静静地垂下头，钵多罗抚了抚怀中的天魔古琴，压下心底升起的那一抹不安，权当方才产生了错觉。

然而就在他静下心来时，一阵急躁的风刮过毛罗勒地，钵多罗瞬间警惕地站了起来。

这次他是真的感到了，有魔鬼的气息。

当一股戾气深重的风再次刮过来时，耳边响起土地轰隆龟裂的声音，钵多罗诧异地看到一只形状怪异的漆黑肉虫，从前方破土而出。

这肉虫身形巨大，额上长了一只独角，眼睛在一堆软绵绵的肥肉中，已经寻不见具体的位置。远远看去，和妖怪混沌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比混沌更为像一只肉虫，并且周身散发着极为浓厚的魔气。

钵多罗脸色有些发白，如果他没记错，这个怪物应该叫髡。

阿难曾对他说过，髡者，是徒有其表的比丘被流放无间渊，由其怨气所化。因生前欺世盗名，假慈假悲，无恶不作，玷污佛门教礼，死后便无脸无肢，以肉虫现之，因此被叫做髡。

而这髡最喜欢吃的，便是清心寡欲的和尚，越是德高望重，对于它们来说便越是可口美味。

上次是百厄来犯，这次是髡，钵多罗真的不明白，孔雀王到底与他有何仇怨，知道他返回优罗钵界后，几乎是立刻遣来魔物迫害他。

钵多罗抱着天魔琴往后退了几步，髡是没有嘴的，眼睛也十分细小，此时就如同一堆烂肉浇在毛罗勒地上，离得它最近的紫色毛罗勒，几乎瞬间便枯萎成一片黑色汁液。

钵多罗想起庚炎给他的神珠，立刻从袖中取出握在掌中。

猛烈的光芒刺得髡在地上剧烈地扭动起来，似乎被灼烧了似的，那肉上传来一股怪异刺鼻的肉味，有些恶心。

钵多罗捂住口鼻，皱着眉头连续退了几步，仍旧不小心吸入了些许。

然而，就在他捏着神珠躲避髡时，钵多罗晃眼看到那滩烂肉中有什么东西，显得极为突出。

他定睛一看，竟发现那是一截衣裳的裙摆，隐约能看到几颗璎珞缀在上面。

心底咯噔一下，钵多罗脸色骤变，若他没记错，紧那罗一族擅长歌舞的天人，身着的衣物，与那截早已污了原本模样的东西有几分相似，衣摆上也缀着几颗八宝琉璃，赤珠璎珞。

若这髡是从无间渊而来，难道帝释天和紧那罗已经逃到无间渊？并且被这髡所伤？

不消片刻，那髡终究因畏惧钵多罗手上的神珠，好似蜈蚣一般遁进了地面之下。

钵多罗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目光在龙渊和地面上的深坑上来回流连。

他是有点想去无间渊看看帝释天和紧那罗王现今情况如何，即使他们叛教，一半是因为燕楚七和秦水伯的威胁，但另一半却是因为心之所向。

钵多罗说不出帝释天到底是对是错，若凭心而论，他觉得当日在婆揭毗弗林中，帝释天说的那番话，几乎没有错处，连自己都有所动摇。

佛法无边，是谓教化世人勿入恶道，而今却好似早已偏离了原来的轨道，鼎盛香火比什么都来得重要，而且……

信仰的桎梏太深，以致人不成人，佛不成佛，处处规矩受缚，失了人的本性。

当初女娲造人，谓之万物之灵，喜怒哀乐，贪嗔痴恨，皆是凡人所独有，也是凡人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

佛法中庸之道，令人摒除一切爱欲痴迷，无想无念，化作草木静立世间，倒有些像将凡人又打回了泥胚之中，灵性尽失。

崇奉善性，克己律心，本没有错，错只错物极必反，信仰化作牢笼，磨灭那与生俱来的灵性，令世人成那香火奴仆，混混度日，而又茫茫无知。

钵多罗轻叹一声，个中曲折是非，本不是他能理得清的，除了偶尔感慨几分，他也不敢如同帝释天一样做出什么事来。

帝释天此番冒险与燕楚七合作，很有可能是羊入虎口，他朝会落得一个四面楚歌的境地。

钵多罗虽极为想去无间渊一探究竟，可是……

想到庚炎入龙渊的前一刻对自己郑重其事说的那番话，钵多罗犹豫不决，无法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