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谁那么倒霉?”
“听说是个姓谢的参军……”
舒齐纨想起谢燚唇上的那一圈牙印,原来王将军不只执意不肯拔营那么简单。折回谢燚的营帐,谢燚俯卧在营帐的另一侧,双眼
紧闭,也不知道睡着没有。舒齐纨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放在谢燚耳边便转身离去。
待听得帐帘呼啦放下,谢燚忽然睁开眼睛,怔怔的看着那只白瓷瓶。
这一夜,舒齐纨本就不打算合眼,身上的盔甲也未除下,宝剑也牢牢握在手中,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的举动是多余的,但是三
更时分,营帐之外喊杀声四起,舒齐纨方一起身,身后的营帐就被点燃,奔出营帐之外,四处都是熊熊火光,柔然士兵骑着北方
的高头马,挥舞着弯刀长矛,呼啸来去。还未睡醒的梁朝士兵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谢燚!离时!
马匹受惊嘶鸣不止,顾不得安抚,舒齐纨翻身上马,持剑刺翻一个柔然兵,一夹马腹,直奔谢燚营帐。
眼见谢燚立于营帐之外,几乎迈不动脚步,一名柔然兵就要杀至,舒齐纨策马向前,替谢燚挡了一矛,挥剑之时大吼,“谢燚!
这就是战场,拿好你的剑,让柔然人的鲜血为它开锋!”话音刚落,长剑直刺柔然人心房,抽剑之时鲜血溅了舒齐纨一身。
谢燚见舒齐纨满脸是血,说不出的可怖,竟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一名柔然骑兵见状,策马而来,舒齐纨被三名步兵缠住,脱不开身,好不容易一剑刺死一名柔然步兵,前有骑兵弯刀砍至,后有
步兵围攻,腹背受敌,绝无全身而退之机。
呆若木鸡的谢燚此时忽然回魂,弃剑捡了柔然兵掉落的长矛,猛地朝来杀舒齐纨的骑兵坐骑抡去,马匹嘶鸣着倒地,谢燚不再犹
豫,持矛向前插入从马上跌落的柔然兵胸膛。舒齐纨趁此喘息之机挥剑杀了那两个柔然兵,此时二人皆是一脸血污,转身相视,
并无言语。
杀敌的鼓声终于响起,梁朝士兵逐渐聚集起来,奋力抵抗。柔然人收兵的号角从不远处传来,柔然士兵不再恋战,纷纷退去。
舒齐纨看着火光冲天的营帐,经此一役,我军士气必然受损。
“离时!离时不见了!”谢燚冲出营帐,心急如焚的看着舒齐纨。
舒齐纨心头一紧,一头冲进谢燚营帐,离时的被褥还有余温,只是人已不见踪影。舒、谢二人沿着营帐四处寻找,终于看见了离
时的身影。
“离时!”
离时蹲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染血的剑,对面是一个早已经气绝身亡的柔然士兵。见舒齐纨走了近,离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手中的剑随之落地。
“齐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我不杀他,他就会来杀我。”离时边哭边说道。
舒齐纨想替离时擦眼泪,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血污,找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又见谢燚呆立一旁,伸手揪他过来,扯过他衣
袖,细细替谢燚擦干眼泪。
“这就是战争,连离时都明白的道理,我不杀他,他就会来杀我。谢燚,你明白了吗?”
谢燚低头,看不清舒齐纨火光映照忽明忽灭的脸,但他看向他的眼神,有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紫极殿的青衣已为泡影,烽火中看不清面容的这张脸,才是舒齐纨的本来面目罢。
王诚所率领的十万兵马,还未行至朔城就遭柔然的突袭,柔然以五千之众于大军营帐中来去自如,斩杀梁军近万人。
天刚蒙蒙亮,舒齐纨、谢燚便被召去主将营帐,由于昨夜几名副将或重伤或战死,舒、谢虽位卑,也在召令之内。
入帐之前舒齐纨轻轻对谢燚说:“你最好不要说话,将军新败是由于没有听你所言连夜拔营,你若再开口,万一他恼羞成怒,便
不是打打军棍那么简单了。”
谢燚微一蹙眉,并未答话。
“昨夜柔然突袭,我军损伤惨重,是以今日召大家前来,是想大家勿忘昨夜之耻,待会儿攻打朔城柔然军时必下死力!让柔然人
知道,我大梁不是好惹的。”王诚说完,满帐寂静。诸位副将面面相觑,眼见谢燚跃跃欲试,舒齐纨抢先一步,“将军。”
王诚冷冷扫过舒齐纨,“你有话说?”语气说不出的轻蔑。
“请将军听我一言。”
王诚哼了一声,“那我就听听,你这败将之子,有什么锦囊妙计。”
舒齐纨浑然不惧众人异样眼光,朗然道:“我军长途跋涉,又遭新败,不宜立即攻打朔城柔然军。另外,昨夜柔然突袭,事有蹊
跷,柔然兵人数众多,像是有备而来,仿佛早就知道我军驻扎位置。”
“我任幽州刺史多年,与柔然人数次交锋,柔然人喜欢以小股骑兵骚扰对方阵营,这不是什么怪事!”
舒齐纨据理力争,“但此次不同于以往,来袭的柔然军虽以骑兵为主,但也有不少步兵,若非有备而来,而只是小股骑兵骚扰,
怎么会如此!”
“柔然军知我军驻扎位置,有备而来,他们怎么会知道?难道你想说的是,我们军中有梁军奸细?”
“不排除此种可能。”舒齐纨答道。
“笑话!”王诚接着说道,“你不必再说了,不管怎样,像昨夜那种情况我王诚是不会再让它发生的,现在整装待发,再有乱我
军心者,一律军法处置!”
舒齐纨黯然退后一步,抓住欲向前一步的谢燚手腕暗暗使劲,谢燚瞪了舒齐纨一眼,大声道:“请将军三思,此刻并非进攻柔然
军的时机!”
王诚目光一寒,“降参军谢燚为执戟郎!即刻开拔!”说罢起身出了营帐。
谢燚还想追出去,却被舒齐纨一把拉住,谢燚大力甩开舒齐纨。
舒齐纨眯着眼睛道,“怎么?军棍还没挨够?”
谢燚冷哼一声,“将军糊涂,我军本就疲惫不堪,昨夜又遭突袭,士气全无,此时直扑朔城,无异于……”
舒齐纨打断谢燚,“看来你不笨嘛!”
谢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亦知道此战无功,为何不随我苦劝王将军?”
“因为我还想要留着参军这个职位。”舒齐纨一句话把谢燚气了个半死,执剑撇下舒齐纨,独自跟上前面的队伍。
舒齐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谢燚,你可知,有些事情是你再执意也改变不了的。人微言轻,在这十万军中,犹如蝼蚁。
第十章:人微言轻(二)
朔城外三十里,梁军和柔然军队相遇。较之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梁军,柔然军不过万余人,显得有些少得可怜。
舒齐纨骑在马上,远远望见这种阵势,柔然主力依旧放在攻城之上,如此孤注一掷之举,只怕朔城情况不妙。
主帅王诚下令结阵,战鼓喧天,柔然军丝毫不惧,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嗷嗷长啸而至阵前。
“弓箭手!”数百弓箭手挽弓,王诚抽出宝剑,天空中顿时下起了箭雨,无数柔然人中箭落马,骑兵冲杀之势暂缓。
弓箭手退后,王诚以剑指天,“杀!”
见主将一马当先,梁军皆争先恐后地扑向柔然军,朔城之外,喊杀声震天。
“杀!杀!杀!”
两军方一交锋,冒着箭雨也要冲杀的柔然士兵忽然一触即溃,似是被梁军千军万马的阵势所震慑,登时阵脚大乱,四散奔逃。
梁军见敌人不战而退,焉有不追之理,主将王诚又传令追击,数万大军蜂拥而上,追着不足万人的柔然军不放。
舒齐纨人在梁军右翼,离主将中军相去甚远,眼睁睁地看着追击令旗举起。柔然军一触即溃,前方必有埋伏。梁军如潮水般涌动
,舒齐纨宛若一片浮萍,不管愿不愿意,终要被这潮水推搡着前进。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柔然败军忽然之间一改之前颓势,停止后退,猛地掉过头来攻打梁军,梁军左右翼忽然杀出两队柔然骑兵,
锐不可挡直冲入梁军阵中。整个梁军刹时间陷入混乱,未战而拥挤踩踏死者不可胜数。
舒齐纨所在右翼几乎被柔然军冲散,梁军个个像没头苍蝇一般四散奔走。舒齐纨勒住缰绳,忽然看见冲入右翼的一个柔然人银甲
闪耀,挽弓如满月,叱一声羽箭从舒齐纨身边呼啸而过,待舒齐纨转头,己方帅旗翩翩堕地。
军心大动,人人思退,唯舒齐纨不退反进,大声疾呼道:“柔然人侵我徒弟,杀我国人,此仇不共戴天!今愿与诸兄弟舍命击之
,宁愿身死而不让寸土于胡虏!”
阵中士兵大多为王诚时任幽州刺史时的属下,吃过柔然人的苦头,舒齐纨振臂一呼,闻者皆力战不殆。梁军虽在溃败,但东北角
上舒齐纨率领的数百名梁军却愈战愈勇。
方才一箭射断梁军帅旗的柔然人微一挑眉,随手再取了一支羽箭,瞄准那个在马上奋力冲杀的血衣少年,羽箭破空而出。
舒齐纨挥剑刺死两个持长矛的柔然士兵,忽然觉得背上一阵透心凉意来袭,心道不妙,身边又皆是柔然士兵,分身乏术。
“齐哥哥!”
谢燚和离时共乘一骑,就要赶到舒齐纨身边,眼见他身后冷箭飞来,谢燚催马向前,挥剑一挡,宝剑几乎被羽箭劲道震得脱手,
羽箭随之偏离了预定的轨迹,擦着舒齐纨鬓边飞过,几缕发丝飘落,羽箭正中舒齐纨身前的柔然骑兵。
舒齐纨回首,与谢燚目光相遇,又随即回过头去,“谢燚,保护好离时,其余的,交给我!”
“舒齐纨,你当我谢燚是什么人了!今日,与尔共讨柔然!”说话间,一剑穿透一名柔然兵胸膛,温热的血溅了谢燚一身。
离时伸手擦了擦溅在脸上的鲜血,隔着蒙蒙红色血雾,眼神坚毅,颤抖着拔出一直挂在腰间的佩剑。
受到鼓舞的梁军士兵越来越多,舒齐纨有了喘息之机,还剑入鞘,取了负在马背的弓箭,引弓瞄准对方帅旗,柔然帅旗亦摇晃落
地。亲睹了这一幕的梁军大受鼓舞,更加卖力。
谢燚转头时瞥见满身血污的舒齐纨,无畏无惧地扬起下巴,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感觉,也许,这个人,是为战场而生的。
胜利的天平正向梁军稍稍倾斜,破虏将军王诚眼见柔然军越来越多,己方除西北角之外皆败退,于是勒转马头,“全军往东南方
向撤退,我们退回代郡!”
语毕副将李景然勒马回身道:“将军,此刻下令死战,胜负之数未定啊!”
“混账!你想让我麾下这十万大军于一战毙命吗?传我号令,全军撤退!”
杀红了眼的舒齐纨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战场上回荡的是鸣金脆响,而非死战的鼓声。
“不要后退!不许后退!胜负未定,怎可鸣金!”舒齐纨挥剑嘶吼,大局已定,大军如潮水纷纷退去。已经杀退了的柔然士兵卷
土重来,在梁军身后穷追猛打。
西北角上奋力拼杀的数千梁军,转眼之间变成了垫后的弃军,大军往东南退去,留下他们苦苦挣扎。
舒齐纨握剑的指节泛白,落日沉沉,一声悲啸之后,引军往东北而去。
梁军在柔然的追击之中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随主将王诚率领退往代郡,另一部分垫后的残军随舒齐纨退往距朔城较劲的欲河边。
欲河之滨,斜阳余晖铺满河面,染红了整条河。
谢燚把舒齐纨拉到一边,“你明知此处绝地,扎营于此乃兵家大忌,为何还往这里退?”
舒齐纨面无表情地看着谢燚,“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撤退。”说完顿了一顿,将自己手中的麦饼递给谢燚,“吃吧!这很可能是
你这辈子最后的一顿饭了。”
趁着最后一丝余晖,舒齐纨仗剑而立,朗声道:“在你们的身后,是波涛汹涌的欲河,一旦掉进去,就只有淹死。而在你们的前
方,是并非不可战胜的柔然人。而今我只问你们一句话,你们是愿意被柔然人驱赶掉进欲河里淹死,还是愿意以命相博,和柔然
人决一死战?”
跟随舒齐纨撤退的军士大都目睹了他在战场上的神勇,所以一呼百应,大声齐呼:“吾等愿拼死一战!”
舒齐纨看了谢燚一眼,然后接着说道:“吾乃忠勇公谢颖之子谢燚,尔等可愿听我号令?”
“吾等誓死追随谢将军!”除了谢燚,一众军士齐声答道。
“柔然主力全力追击王将军,我们即刻出发,从后突袭柔然军,柔然人绝计想不到我们还敢追击,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
谢燚立于舒齐纨身侧,忍不住问道:“柔然主力追击王将军,我们为何不趁机直扑朔城?”
“若我军主力覆没,即便今夜解了朔城之围,明朝柔然卷土重来,我们又拿什么相抗衡?”舒齐纨反问道,隔了半晌又接着说:
“今日不得以用了你的名号,离时,仍交给你了。”
谢燚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舒齐纨率五千残兵趁着暮色出发,星夜赶上柔然军,梁军一路溃败,忽见柔然阵脚大乱,不远处喊杀声四起,士气大振。
舒齐纨单骑闯入柔然军中,四处冲杀,勇不可挡,身后五千残兵见其勇猛,皆忘乎所以,以一当十。
主将王诚得了喘息之机,又见己方战斗勇猛,当即下令死战,柔然腹背受敌,渐渐现出颓势。柔然号角月夜中如泣如诉,柔然士
兵闻之且战且退。清辉之下,银甲闪耀,舒齐纨认出他正是今日射断梁军帅旗的那人,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朝他奔去。
那人见舒齐纨来势汹汹,怡然不惧,嘴角抿出个轻笑,一面用柔然语大声说着什么,挡在身前的柔然士兵纷纷散去,他与舒齐纨
之间,再无屏障。
舒齐纨见此更确定此人乃是柔然人的头领,更坚定了生擒的决心。催马向前,只听得一声呼哨,座下马匹忽然前蹄离地,嘶鸣一
声,若非舒齐纨抓紧缰绳,早已被掼倒在地。舒齐纨伏于马背,抱住马头,抬眼便见身披银甲的那人促狭一笑,随即又是两声呼
哨。舒齐纨座下马匹状若疯狂,时而抬蹄嘶鸣,时而原地跳跃,任凭舒齐纨怎样安抚也无济于事。再两声急促的呼哨,马匹后蹄
离地,舒齐纨猝不及防,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倒在地。
舒齐纨所领五千梁军见主将堕马,信心大为动摇,竟被柔然军杀得连连后退。
身着银甲的柔然人策马向前,马蹄紧挨着舒齐纨耳边定住,“你这偷马的小贼,还记得我吗?”
舒齐纨挣扎着站起来,月光照得此人面容有些模糊,黝黑皮肤,似笑非笑的表情,舒齐纨不认为自己曾见过这个人。
“看样子是不记得了。当日在京城,你抢了我的马,疾驰而去,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记忆浮出水面,南安侯进宫那日,急得方寸大乱的舒齐纨曾在客栈门口抢过一匹马,没想到会在这战场之上,再遇上这马的主人
。
“你一路上跟着梁军?”柔然为何会知道梁军扎营的准确位置,舒齐纨忽然明白过来。
银甲柔然人并未回答,几名柔然士兵渐渐围拢,甩出绳子缚住舒齐纨手脚。
关于这场仗,舒齐纨设想过两种结果,却没想到自己会因为一匹马的缘故,沦为阶下囚。
银甲人满意地掉转马头,“你要记住,今日俘虏你的人,是我赫连!”
赫连!柔然的二王子赫连。
舒齐纨骤然发难,猛地撞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柔然人,将其撞翻在地,其余几名柔然人阵脚大乱,缚住舒齐纨双手的绳子略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