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间医院看到陈宜,对周子明来说,就是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再加上身体的特殊状况,本来就让他情绪不太稳定,当天晚上,他就觉得下腹隐隐作痛,而且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开始的时候,他还强忍着。
周子明蜷在被子里,汗水打湿了床单,连呼吸的余力都快没了,周子明觉得大腿上有温暖的液体滑下来。
他打了个冷战,现在按铃的话,也许还来得及。
但是,到底要不要呢?这种畸形的身体,这种悲惨的命运,他本来就没那么坚强,只是一直在强撑着,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不,周子明在被子里摇了摇头。
他要活下去,他想活下去,再难过也好,总还有明天可以期望,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周子明伸出虚软的手,按响了铃,手用力的同时,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
他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杂沓的走过来,陷入了昏迷中。
周子明醒过来的时候,戴着一个透明的氧气罩,旁边的电子仪器发出极轻微的声音。
任维坐在旁边,正看着他。
“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两个人目光对视,任维用和身上的白大褂一样干净的声音和周子明说。
周子明用目光示意他知道了。
任维的脸过分的端正,给人一种冷淡的感觉,他伸出修长、冰冷的手指,指尖划过了周子明的脸,“以后,身体有任何的异常,要立刻说出来。”
果然瞒不过任维。
周子明闭上了眼睛,不想去回应他的要求。
也许是看出他不太合作的态度,任维不紧不慢的加了一句,“如果你不合作,我会要人贴身跟着你——就算进卫生间也不例外。”
听到这句话,周子明忍不住瞪了任维一眼。
“不要太过分。”他在氧气罩里嘴巴张合着,做出了口型。
任维平静的看着他,“我只是不想你死在自己的愚蠢上。”
周子明呼吸一促,任维果然有气死人的天分。
旁边的监护仪器发出嘀嘀的声音,显示屏上心跳和血压起伏不定。
任维不为所动的站在那里,当周子明又一次陷入昏迷中之后,他才走过去,开始紧急救治。
他的手指尖还有一点这个人残留下的温度。
为了稳定情况,周子明整整两周没有下床。
也许是任维的话起了作用,对于一切的治疗,他都非常合作。
医生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医生禁止的,他连碰都不碰。
他把自己这阵子失眠的事也说了,任维给他想了很多办法,他的睡眠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这让他的身体恢复的更快。
终于,这天在做了一次常规检查之后,任维告诉他,可以下床走动了。
周子明当即高兴的欢呼了一声。
他满脸笑容的和任维说着谢谢,带着点孩子气的表情,一扫这阵子的沉闷和不快,就连护士都替他高兴。
任维看着周子明带笑的脸,才想起,眼前这个人,其实才十八岁。
冰冷的心,有一瞬间的软化。
他不由的伸出手,摸了摸周子明柔软的头发。
周子明因为他这动作,一僵,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表情有些难看,不过他随即又甩甩头,回复了开朗。
任维,看着自己放下来的手,表情还是一贯的漠然,看不出在想什么。
这几天,也许是身体状况转好的原因,一向话不多的周子明,也开始和周围的医生、护士搭腔。
话说多了,偶尔的时候,周子明也会问起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他说自己想有个底。
见多识广的护士,笑着和他说,情况大体上稳定了,只是还要做些观察,只要不出太大的问题,应该会顺利的。
听到这些话,周子明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自己的腹部。
他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肚子那里有了变化。
周子明有些苦恼的问护士,要是不小心——肚子里的东西没了,那会怎么样。
说到这个,护士语气就有些严重了。
周子明听到这些话,不置可否,面上却还是有些沮丧。
护士看他这样子,也隐约猜到些什么,露出些同情的神色。
这种表情,只不过让周子明更加难受。
有次,周子明正和护士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刚好任维进来查房,大概是听到了什么,第二天,周子明再问起这些事,护士就不肯再多说什么了。
任维的行为,让周子明恨的牙痒痒,还不能说什么,只能忍着。
周子明偷溜出医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发现。
他几个月没剪头发,已经快及肩,穿着在其他病房偷来的外套还是裤子,经过别人的身边,大多会把他当成一个来医院看望病人的家属。
周子明一出了医院门,就立刻上了公交车。
下了车,在路边的小店子里买了身衣服,把里面的病员服换下来,卷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找了个报刊亭,拨出了那个记在脑子里的号码。
和那边的人,简短的说了几句,就立刻挂断。
那个人离得挺远的,飞机是不敢坐的,火车也要仔细选择,他拿着在报刊亭买的列车时刻表,比较了一下,终于确定了一个路线。
他问报刊亭的那个人,附近哪里有卖火车票的地方。
那个人很热心的给他指了路,周子明用笔记下来,离这里并不算太远,但是走过去的话,他的身体肯定吃不住。
周子明只好等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过去买了票,听到售票员啪啪的敲着键盘,告诉他,两天之内的票已经售完,周子明无奈之下,只好另选了一个到附近城市的火车,也只有明天的票了。
这一回,周子明没有犹豫,直接买了这个班次的。
眼看着天色也不早了,今天晚上在哪落脚,他手里的现金不太多,好的宾馆也许住不起,更何况,好的宾馆都需要提供身份证才可以入住。
周子明左思右想,突然他想起了学校附近有很多的地下旅馆、招待所。
这些地方差不多都是为附近的年轻人提供开房场所的,比较适合周子明现在的情况。
他转而搭车到了学校附近的小吃街。
找到了一家偏僻的招待所,开了个单间,房间很简陋,周子明就着招待所提供的热开水,拿出在路上顺便买的面包,吃了起来,算是晚饭。
他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
一整天,他都在奔波,不光身体累了,脑子也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所以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到了半夜,他听到了电视还在放着,就摸到了遥控,按了一下,电视闪了一下,图像关了,房间里陷入了黑暗中。
周子明躺了一会儿,觉得还是睡不着。
无奈之下,只好爬起来,把床头的灯打开。
这时候,门敲响了。
笃笃的敲门声,让周子明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一样。
门里面的人没有反应,门那边的人很镇定的,用一种很有礼貌,很克制的态度继续敲着门。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周子明也只能控制心里面那点不太好的预感,战战兢兢的把门打开。
在门打开的时候,他松了口气。
不是陈宜,是俞清。
36、神经
俞清站在这间早就老旧的墙壁发黄的招待所,就好象一束还带着露水的白玫瑰插在了一个豁了几道口子的花瓶里面。
整个场面,看起来,要多不协调就有多不协调。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周子明实在有些头疼,但是,他特地找上门来了,就是想躲,只怕也不存在任何可能。
所以,周子明很干脆的打开门。
俞清坐在了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周子明摸到了床沿,也坐了下来。
半天没有人说话。
周子明是在等着俞清开口,而俞清,就好象头一次看到周子明一样,眼睛死盯着他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
因为太过紧张,直挺挺坐着的周子明,腰已经吃不住这股压力,他只好不动声色的把右手放在了身后,撑着身体。
周子明隐隐觉得不太妙。
他算是救了俞清一命,没指望俞清这种个性的人能够感恩戴德,但是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也就是因为这个念头,他对于俞清突兀的出现,并没有太过于惊慌。
但是现在这情况,他难免会多想一些有的没的。
比如俞清是怎么找到这的?比如俞清为什么要找他,甚至拖着还在恢复中的病躯?比如——俞清为什么用这种复杂的眼光看着他。
周子明握紧了拳头,手心里全是汗水。
“其实——”俞清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
“其实什么?”周子明干巴巴的重复着他的话。
“这么看过去,你和我,还是有些像的。”俞清伸出骨感的手,捏着自己的下巴,很有深意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周子明有些结巴的说。
俞清长得比电视上的女明星还好看的多,气质也好的多,他虽然长的也不差,但是比起俞清,不知道差了多远,不管怎么看,他们两个之间,除了都是男的,其他没一个地方像的。
俞清扶着自己的额头,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隐隐带着些疯狂,笑着笑着,他猛烈的咳嗽了起来,剧烈的喘着气。
周子明实在被他吓怕了。
也顾不上自己的腰,赶紧走过去,轻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俞清用力的甩开了他的手,“离我远点。”粗着声音说。
周子明手停在了半空中,有些尴尬,也有些生气,随即又冷静了下来,俞清的情绪不太稳定,他不敢轻举妄动,免得他发狂。
俞清有些不耐烦的把头发往后面一拨,抬起头,“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跟我走,或者跟陈宜走。”
周子明慢慢的坐了回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留下我你要做什么?你——知道捐献骨髓给你的是我吗?”他压抑住心里的情绪,冷静的问。
俞清虽然有精神障碍,但至少还没到变态或失常的程度,还有理智,可以和他讲点道理。
俞清捂着脸,透过手指缝看着周子明,“我他妈的当然知道,不知道我会找上你,我都要因为自己的好运气干一杯了,哈哈哈哈哈。”
周子明心里有些发冷,“为什么?”他不放弃的又追问了一句。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看你不顺眼,你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每一滴血,连你呼出来的气,都带着那个贱女人的味道!”俞清咬牙切齿的说,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周子明一时有些茫然。
他震惊的看着俞清,有些不敢置信的说,“你、你、难道是说我妈?”
俞清冷笑着说,“你以为是说谁?”
他有些不耐烦的扯着自己的头发,用力的拉扯,让他手指间都是扯落下来的头发。
这个消息强烈的冲击着周子明的神志。
作为一个弃儿,他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为了生身父母哭过,不管是想念,怨恨,猜测。
种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年幼的时候,不懂事,还缠着养父问这问那,长大了之后,反而一切都看淡了。
自己这样的身体,被丢弃是很正常的吧。
不负责任,或迫于无奈的父母随处可见,何飞的爸妈都在身边,也没比他好过多少。
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让他有一个不好的开始,却也给了他最大的补偿。
那就是把所有的爱全倾注在了他身上的养父。
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事,就算亲生父母出现在他眼前,他也没有相认的想法,过了这么多年,彼此早就有了各自的生活,再有什么交集,只会带来困扰和不安,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周子明一向谨小慎微,过多的、过大的变化,只会让他如履薄冰,非常不安。
突然间得知了亲生父母的消息,他也只激动了一会儿,很快就镇定下来,“对、对不起,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不管她、做了什么,都和现在的我、无关。”他一口气把话说完,这是他的态度,他希望俞清能够明白这一点。
就算以前不明白,经过了陈宜的教训,周子明也清楚,俞家有权有势,是这座城市数一数二的势力,和这种豪门扯上关系,绝对会很惨。
不管自己的亲生母亲,与俞家到底有什么过往,都和他无关。
他只想安静的生活,平平常常,按部就班,过他的日子。
这是他从小的愿望。
俞清的睫毛很长,暗淡的灯光照下来,眼下就有一片阴影,“你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什么。”
周子明嘴巴张了张,为什么他遇上的人都这么自我中心,从来不顾及他人的意愿和想法。
跟着俞清走,绝对没有什么好事,但是,却可以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周子明实在忍不住,“我——妈现在在哪?”
俞清冷眼看着他,“她早就死了。”
周子明黯然的低着头,不知道该释然还是悲伤。
自己不是被抛弃的,这一点,让他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儿,苦涩又心酸,眼角胀胀的,好像有眼泪要流出来。
“她怎么——死的?”虽然眼前的人并不是很好的询问对象,但是周子明也顾不上了。
俞清把手放下来,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一样,“想知道?那就跟我走。”
“——”周子明有些无语。
他站起来,走到了俞清身边,把被子劈头盖脸的罩住了他。
突然的攻击,让俞清措手不及,他在被子里挣扎着,闷声叫喊,风度尽失。
幸好被子隔着,门关着,俞清又身体虚弱,声音也不大,总算没惊动外面的人,俞清这么个病人,这么个身份,绝对不可能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周子明的身体虽然不太好,但是比起俞清来说,还是要好上一点,他按着俞清,拿过柜子里放着的一捆绳子,连着被子和椅子,把俞清捆了个结实。
他小心的留了个地方给俞清出气,摸索着,把手伸进去,想用毛巾堵住俞清的嘴。
“啊——”他又被俞清咬住了。
周子明痛的差点叫出声,他把两只手都伸进去,掐着俞清的嘴,把毛巾塞了进去,他看着俞清冰冷的目光,有些难过,这个人,也许和他有血缘关系,不是他的强拦,他不想这样对他。
这里是二楼,周子明打开窗户,小心的踩上去。
沿着下水管道,往下滑。
他的力气有限,冰冷的、坚硬的管道,有好几次磕碰到了他的肚子。
当两只脚踩到了实地的时候,周子明松了口气,顾不上休息,快步往小巷口走去。
天已经快亮了,露出些白光,大清早的气温还比较低,周子明打了个寒颤,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
一开始就不顺利。
周子明叹了口气,何飞还在等他过去会合,不知道他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行动磕磕绊绊的,肯定会被臭骂一顿。
周子明想到何飞以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没出息、拖后腿、胆子小,不像个男人,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好象不是骂的周子明,而是他自己一样。
想到这,他不由得嘴角往上一弯。
笑容还没到脸上,就消失了,因为他跟前来了两堵人墙。
周子明知道,自己这回是铁定走不了了。
他闭上眼,再睁开,告诉自己,忍。
周子明被带回了俞清那间别墅,关在了一个房间里面,每天好吃好喝的照顾着。
俞清并没有出现,周子明向送饭的女佣人问起这件事,女佣人告诉他,俞少还在医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周子明坐立不安。
现在衣服还算厚,肚子也不太明显,还没人觉得奇怪。
这几天,吃饭也吃不下,出现了他早就经历过的恶心,再过不久,他的肚子就会鼓出来,想瞒也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