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市的天气比香港微凉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阳光下，他看到空气中无数飞舞的粉尘，地上随处可见的垃圾，尤其在车站门口，无数的看起来衣衫褴褛的人们蹲在那里，偶

尔有西装革履的男士走过，有一种畸形的和谐感。

一瞬间，他便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当中。

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G市脏过，而现在，他不得不同意温维士的观点。

他发誓，这是他所见过的最脏乱的城市。

在英国穿了一个月都不会脏的鞋面，在他踏上G市的地面之时，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灰。

而这个时候，他才惊觉自己的变化。

原来他已经不可能是以前的那个李乐优了。

他提着行李，站在那些只知道拼命挤第一个位置，完全不知道排队为何物的人群当中，感觉如此的鹤立鸡群。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温维士第一次来G市最真实的感受罢。

生活就是现实，如果不接受，只会令自己痛苦难堪。

李乐优勉强的扯出了笑容，令自己笑对一切。

几乎半年过去了，母亲也在清山绿水间安眠了。

李乐优才感觉自己慢慢的适应G市，渐渐的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在办完母亲的身后事之后，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找工作。

刚好，八九月份有很多大型的人才交流会。

结果一路看下来，刚刚毕业找工作的大学生都挤满了场，但凡坐办公室的职位都要求大学本科，再次一点，也要求专科水平。

不要求学历的工作，只有那些一线的工人，而且这些工作还要求有技术。

也有保安公司招保安的，不需要学历，不需要技术，但是工资实在太低了。

而且年轻人，当保安总觉得没出息，还不如当服务生，至少可以学习一下怎么经营一家餐馆啊茶室什么的。

于是，他选了一家比较高雅的咖啡店先干着，本来想去报电大夜大什么的，结果询问之下，要考什么成人高考。

他初中都还没有毕业啊，而且成人高考的复习班都在晚上，他现在当服务生，晚上要工作的，真是头痛。

只得先把文凭的事情搁一搁，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找房子。

他租的房子，每月要一大笔钱，挣的工资付了房租只够吃喝了。

既然姐姐给了他一大笔钱，应该买房子合算。

也不需要太好，也不需要太大，只要小小的四五十平方就够了。

最近他一直在找。

他要用一种很积极的方式融入到G市的生活当中去，忘掉过去的一切。

唯有如此，他才能够如此的坦然面对一切。

或许遗忘是一件漫长而痛苦的事情，尤其当你日日夜夜活在那些人的恩惠当中。

这种遗忘是虚假的，是不现实的。

正如他夜夜不得安眠一般。

晚上下班，已经是凌晨的时分了。

一群年轻人都住在咖啡店提供的住处，一间将近二百平方的商品屋住了十几个人，而且还是男女混居。

当然，李乐优自己有住处，不过晚上还是随大家一起走。

沿着广场，一群人分开两批。

一批累的回住处，要立刻翻倒就睡，而另一批还想出去吃宵夜。

在经过广场的旁边一条大路之时，李乐优突然停驻了脚步。

眯起了眼睛，盯着那闪亮着的巨型招牌。

“乐优，你看什么，快走罢，那些是有钱老板去的地方啊。”

李乐优在茫然中惊醒，慌忙跟上大家的步伐。

只是走了几步，又扭头去看。

那灯红光晕之中，清晰的展现着——红帝（RedKing）。

李乐优整个人都神思恍惚着。

红帝夜总会啊，那大厦分明是建在离市中心稍远的位置。

它不是结业了么？

姐夫曾经说过，红帝已经彻底完蛋了啊。

而且沛伦堂哥曾经亲自出手，那张名单上的所有的人都逃脱不了被毁灭的下场。

虽然冷昀老板逃过了一劫，但也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的又重新回到G市。

就算冷昀打算卷土重来，也不应该选在这个地方啊。

大家吃烧烤的时候，李乐优便假装随意问道：“你们知道不知道那个红帝夜总会什么时候开张的？我记得以前好象叫什么……

”

“以前那家叫‘夜巴黎’嘛。管它叫什么，反正就是换汤不换药。”

几个人啃着肉串，剥着小龙虾，喝着啤酒。

“现在的社会，真恨不得打哪扔下一颗原子弹，大家同归于尽了好。”

李乐优微笑道：“你们应该换一种想法，那些人在透支生命，如果挥霍的是民脂民膏的话，那么主是不会饶恕这些人的。”

众人全体‘吁——’他。

“乐优啊，才实说，刚开始我们还以为你是哪家公子哥来体验民间疾苦的。”

望着一张张直爽而年轻的面容，李乐优不由的失笑了。

“有钱的公子哥？我？少他妈开玩笑了！”他拿起一瓶啤酒大口的灌了起来。

“你长的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走路吃饭跟大家都不一样，总感觉很别扭。你看你现在——”

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李乐优身上。

麻辣小龙虾，个个吃的手指甲嘴唇嘴角都是辣油，看起来脏兮兮的。

唯独李乐优一个人，双手套了好几套塑料手套，小心的剥出来，用筷子夹着细嚼慢咽，一身的清爽。

李乐优尴尬的笑了笑。

尽管有一阵子，他想尝试的令自己放开来，完全将英国以及香港学到的那一套抛开。

诸如大口的吃面，大声的咀嚼，用一种埋头苦干的方式。

甚至他想随大众不排队，随地吐痰什么的，可是他做不到。

每当这样做的时候，脑海里立刻便会出现温维士严厉的面容。

令他痛苦不堪。

继而他才发现，这样做毫无意义。

“红帝应该是刚开张的罢，要不然没道理我会没发现，对不对？！”

李乐优赶紧转移话题。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这家夜店的主人究竟是谁。

“开张就开张了呗，反正跟咖啡店的生意没什么冲突……你这么想打听这种店，难道你想……”

几个小青年做色情状。

其中一个女生烦厌瞅着这些人，却朝李乐优笑道：“我听说在这种店当服务生，工资比我们这种高多少了，听说喝了多少酒，

不光是小姐，连服务员都有收提成的。”

“哟，你想去啊，你去的话干脆就不要当服务生了，直接当小姐不是挣的更快更多。”

那女生立刻一脚踩在凳子上，拿起啤酒瓶指着那男生。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次！”

这厢乱成一锅粥。

几乎要大打出手了，而李乐优依旧端坐着，思绪尚沉浸在红帝的开张当中。

他不禁想着，会不会是冷昀。

在那什么表弟追悼会上，冷昀应该没有看到他，也应该不会知道他的存在罢。

那么，红帝的开张，应该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了。

第38章

被房屋中介约去看了一套九十年代某单位的集资房。

李乐优在第一眼看到这房子时，便有一种想买的欲望了。

地段、朝向还算可以，面积对他这种单身的人来说，刚刚好。

价格也是他所能承受的，那张银行卡似乎有先见之明。

仿佛料定了他会买这套房子一样。

尚贴着发黄的花纹壁纸令整个房间充满了古旧烟火气息。

还有前面主人家留下来的许多古旧的家俱，令他没有那种空旷的孤独感。

他甚至有些后悔过早的去上班，他希望有更多的时间留在家里打扫房间。

他甚至不想离开房子，只想呆在里面，亲手布置每一处细节。

那些旧家俱他也很喜欢，每一件都擦拭的干干净净的，甚至打算买点油漆来，亲手刷一刷。

他发现自己已经迷上了干这些活，决定任何事都不假人手。

因为这里已经是他的家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如此安定的感觉。

从小到大，他就跟着母亲到处租房子住，居无定所。

后来母亲出车祸，病情太过严重，一直住院，当然住的也是那种‘三流’医院。

他为了省钱，就搬到了员工宿舍，同好几个挤一个房间。

老实说，这种归属感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的，那么令人难分难舍。

这种安心的感觉，能令他忘却许多事，甚至预期幸福的未来。

也许，他应该考虑换工作的事情。

他一定要找一份不上夜班的工作，那么他就可以读夜校，认真的念书，然后顺利的拿到文凭。

以后，说不定他可以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拿着公事包，带着一付半框眼镜，就象Divel那样，看起来就象一个精英。

在那些写字楼里上班，认识那些知书达理的年轻女子。

然后恋爱结婚……

一切看上去完美的令人难以致信。

“乐优！乐优！你发什么呆啊？！”

李乐优正靠在楼梯口的茶水准备台上发呆，此时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竟然倒几杯柠檬水都愣了半小时。

哦，他做着美梦，都快忘乎所以了，只差流口水了。

将四杯柠檬水和二本餐单搁在托盘上，走到三楼大厅右侧靠窗的位置。

朝几位等的不耐烦的女生，连声说对不起。

“点单迟一点无所谓啦，反正大家朋友聚一聚……但是你这里明明标志着禁烟区，瞧这烟味——”扎着马尾的女生怒气冲冲，

却仍旧压低了声音。

其他三个女生还一个劲儿朝她摆手，挤眉弄眼。

李乐优觉得奇怪。

一般来咖啡美食坊消费的都比较文雅，或者说是假装文雅。

就算有需要抽烟的，也会一般会开个单间，在里面喝酒、划拳、抽烟，谁也不碍着谁。

如果有人没看到禁烟标志，那么其他驻守大厅的服务生便会上前立刻说明的啊。

怎么一回事？

他下意识的四下环顾，便看到这桌女子的身后，隔着一个空位，那几边至少有三桌的客人，个个都是流里流气的年青人，人人

嘴里叼着烟，一付‘老子正很无聊，绝对是来惹事’的表情。

那人数绝对有十几个人以上。

李乐优眉头微皱，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继而伏低身体，朝几位女子微笑道：“请稍等，这件事我会向经理报告的，你们暂且忍耐一下，先点单罢……”

只是他面上依旧带着淡雅的微笑。

他以前在红帝见多了这种事，每当有人上门来挑衅的时候，从来不是他们这种小服务生可以插手的，难题什么的，当然有大堂

经理之流来负责。

而他也知道，根本已经有人去请了。

他只需要做的就是，拿着点单本，一手执笔，噙着笑站在桌台前，等待四个女子点菜。

“喂，我们老大要点单啊，你们怎么搞的啊！这么怠慢客人怎么一回事，你——立刻过来这边！”

那边一个染着黄头发叼着烟的年青人站起身来，玻璃杯在桌台上拼命的敲。

李乐优傻了才会过去。

他微转头，十分低姿态的说道：“很抱歉，请稍等，立刻会有人过来为你们服务。”

但绝对不会是他，他现在正忙着呢。

其他人呢？

很显然原本和他一起负责这块区域的其他几个服务生，包括阿贵在内，都纷纷的不见了踪影。

这群没义气的混蛋！！！亏得昨晚大家喝的那么尽兴，一口一个兄弟啊兄弟。

“就是要你过来！你不过来，好，立刻掀桌！”

“他妈的还不快点！”

立时，十几个杀气腾腾的年青人纷纷叫器着，并且统统的站起来，个个表情狰狞，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是混黑社会的。

李乐优轻叹了一声，他立时已经知道这些人绝对是有备而来的。

目前的状况来看，他很多置身事外。

如果他现在假装听不见或是转身想要离开，那么绝对会在第一时间被人掀翻在地，然后遭十几个人围殴。

他艰涩的朝四个女子说声报歉。

“你们慢慢选，我一会就来。”然后看到女子们流露出来的同情的眼神。

李乐优拿着点单本，身形依旧挺直，朝那些黑社会混混款款走去。

他心脏狂跳不动，面上却是一惯的淡定笑容。

眼睫微阖，如此他的心虚胆怯才能不在第一时间被泄露。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请问你们现在要点单么？”

他做势拿起点单本和笔，只是微微发抖的手，已经充分透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上帝啊，经理怎么还没过来？

象这家咖啡美食坊在本地已经开了多年，据说口碑人气都很好。

而且从来没有黑社会的人前来捣乱过。

很显然，有些准备工作，老板是做的非常充分的。

那今天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正在李乐优忐忑不安，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到一声轻笑。

这一声轻笑，在一片肃穆充的斥着暴力狠戾的气场当中，显得异常的突兀。

李乐优心中惊骇，心道，哪个不知道死活的，竟然当着这些人的面如此的放肆，难道是嫌死的不够快么？

然而出乎李乐优之外的是，那十几个戾气外泄恨不得脱光了衣服现出满身肌肉纹身的年青人在听到这笑声时，都缓缓的坐了下

来。

一时间，某种警报竟然就这样解除了。

李乐优惊讶的瞠大了眼，转头便看见一个人双手环胸独坐在一侧沙发上，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以他这样的姿势来看，刚刚根本

不曾站起来过。

而这个人的容颜，李乐优十分的熟悉，分明是——冷昀！

只见冷昀正抬头盯着他，双目炯然。

那目光绝非是看一个服务员的目光，而是象在打量着某件传说物种？！

李乐优心中警钟长鸣。

他恐惧的想着，冷昀出现在此，绝非偶然。

啊……是为了他而来的么？

那么换而言之，广场附近那间红帝夜总会真的是冷昀所开了。

这个人还真是不怕死啊。

“请问，你们现在点单么？”李乐优镇定了一下，料想大庭广众，冷昀也绝非没事找事之人。

冷昀注意到对方那僵硬的笑容，不禁莞尔一笑，道：“点单罢。”

而此时，大堂经理才姗姗来迟，点头哈腰的十分谄媚。

这饭碗相当的不容易。

一开口，便是什么本地的某某哥、某某老大跟他们老板是至交什么的，上至政府官员，下至黑社会老大，一口气至少报出十几

位来。

心道：其中至少你得有一位要给面子的。

冷昀笑眯眯的示意大堂经理不用紧张，今天只是来喝咖啡的。

在大堂经理半信半疑的目光中，众人纷纷退场。

眼前只留下李乐优孤军奋战着——当然，是冷昀点名要求单独留下李乐优的。

在场至少十几个人的点单，那份额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也幸亏李乐优当过多年的服务生，动作利落，而且知道其中诀窍。

“我看你很是面善啊……”

李乐优愣了一下，才惊觉冷昀是在跟他讲话，忙微笑道：“显然我是大众脸，老板觉得面善，也很正常。”

“是么？”冷昀翻着餐单，手指在彩图上滑过，忽而笑道：“李乐优，现在红帝又开张了，工资绝对是这里的几倍，难道你不

考虑一下么？”

李乐优脸色倏地一变，满面惊容，捏着原珠笔的手用力的握着，几乎要将笔杆折断了。

他艰涩的说道：“原来这位大哥老板认识我。你所说的红帝，是对面不远处的那家红帝夜总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