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的百官越来越害怕天子,同时也越来越敬重天子,因为即使是历来最优秀的皇帝,都没有一个能有他这样的果断。
果断到残酷,不留一丝情分。
梅雨季节过后,天气难免有些阴霾。
温孤于燕一死,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那个一直爱着易雪寒的人了,有的只是一个悉心照料易雪寒的好友。
到了九月份的时候,帝释清渊走在皇宫内的长廊上,白玉砖墙,琉璃红瓦,衬得他一身红衣,也越发的阑珊。
这个时候,他已经成为了天子,只是却是历来皇族中少有的“光棍皇帝”。
于是,宫里的宫女和侍卫们见了他,总会在毕恭毕敬地行过礼后,在背后偷偷议论他,但多数都是在夸他之余,叹息他已经年过二十,却还未立过半个妃子,亦未宠幸过半个女子。
秋风刚起,皇宫内的枫树便像是着火了一般。
闲暇的时间里,天子除了阅览群书,就是去养心殿看看先皇最宠爱的贤妃。
贤妃的年纪不大,容貌也依旧照人,只是少了爱情的滋润,憔悴得有些快,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她便又成熟了许多。
贤妃弹得一手好琴,唱得一首好曲儿,也能跳出举世无双的舞步。
啰里啰嗦的宫人爱嚼舌根子,都偷偷议论说,其实太子喜欢贤妃,只是碍于贤妃是先皇的女人,所以不能下手。
这些话,时不时总会传到天子还有贤妃的耳朵里,但是他们听了之后,也终究都是一笑了之。
金秋九月。
往莲池中撒了些鱼饵,稀稀疏疏的残荷间便跳出一个个小小的影子,或黑或红,淡白且金。
这时,贤妃摇了摇头,一边儿的阿香原本还准备说什么,却只能皱了皱眉,随即连忙闭上了嘴巴。
“阿香,记得不要多舌,皇上和本宫只不过是忘年之交,而君臣礼仪不可违背,你要慎记,下次再听你这么说,小心本宫罚你。”又撒了一把鱼饵,原本带着笑意的嘴角,却抿成了一条直线。
池中的鱼儿成群结队地游着,看上去零零散散,可是却始终围绕着一个中心。
就好像很久之前,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个人就是一个中心,他被几个人或名或暗地包围着,而自己则站在里他最远的地方。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弄人,现在,自己却从离他最远的地方站到了他的身边,也清楚了他一切的想法,但是感觉,却再也没有当初的憧憬与感伤。
或许是世事变迁,或许是地位的转换,好像也不过一两年的时间,一切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也找不到从前那个体贴入微的小哥哥,现在,贤妃所能感受到的,就是一个为情所伤后,拼命想要累死自己的野心勃勃的皇帝。
帝释清渊还是喜欢红衣,只要退了朝,就鲜少能看到他穿那灿黄的龙袍。
及腰的发在肩头滑落,头上的发带深红如血,他爱闭着眼,仰面对天,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身边还有一个人时刻陪着自己。
这一年里,人们除了在天子的寿诞上看到他展颜一笑之外,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见到过他的笑容。
而人们不知道的是,天子派了无数的人去天下各处搜寻天蚕火玉的下落,但无数次的结果都是无功而返,甚至连一点音讯都没有。
养心殿里,易雪寒正在闭目养神。
帝释清渊虽然住在皇宫里,不过三天两头儿的总是会亲自过来看一趟,似乎很害怕那躺着的人不见,可又害怕惊扰了那人一般。
婢女们闲来无聊的时候,总爱在太子别苑的后花园儿里赏赏花花草草的,偶尔也会在意那养心殿中的公子大概几时会醒,醒了是饿了还是渴了,若是饿了该弄些什么吃得,若是渴了该泡茶还是别的汤水。
她们照顾着易雪寒,用心照料,却也不知道为什么日子久了,竟然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同情和怜悯。
易老夫人偶尔会从梅花涧那边儿来太子府,只是却从来不会进太子府半步,更不会多留半日。
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大部分都是送一封书信,或者是一些装在包裹里的零星小物件儿。
然而,只要是个明眼人就能一眼看出,送那些信和东西的人,并不是易老夫人。
于是有人猜测,大概是易雪寒在外面还有什么朋友。
十月。
易雪寒命人送信给易老夫人的第二天,帝释清渊一大早便来到了太子别苑,他没上早朝,只是因为太医说易雪寒的时限可能已到。
心急如焚地冲进太子别苑,丢了头冠,拆了金绶带,步伐再快一些,终于是赶到了养心殿。
殿里,太医正好在跟易雪寒陈述病情。
怔了怔,帝释清渊忽然有些不敢进去。
“易公子,您的病情您自己也清楚,下官就不多言,皇上这一年来命人从各处搜寻奇珍异药,为您续了半年多的时日,只是……”
“嗯……多谢李太医……”那边,躺在床上的人露出温和的笑,然后目光朝门外瞥了一眼,接着又笑了笑:“李太医……是个能够直言的人……这样的人……这世上真是不多……真希望陛下能够擅用人才……”
话是对着李太医说的,用意却是让门外的人听到。
最后的最后,易雪寒放不下的已经不是自己的感情,只是单纯地希望另一个人能好。
咬咬牙,门外的人脸色冰冷地进了养心殿,随即屏退了李太医和其他人。
关上殿门,还没说话,就直接抱住了易雪寒。
第40章
窗外有些鸟鸣声,因为天渐渐变冷,所以听得让人觉得心凉。
没有闪躲,没有反抗,易雪寒轻轻地回抱住那人温暖的怀抱,感觉到那人在颤抖之后,又默默地对着空气说话。
“我死了之后,你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有些想哭,于是眼泪最终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再坚强的人,在临终前,还是无法做到完全不动摇。
氤氲的香味在养心殿内缓缓袅绕,满室的雪白纱帐在微风中晃动,像是仙子的纱裙。
此刻,帝释清渊没有说话,亦没有回头。
他看不见易雪寒的眼泪,他像是死了一样,眼中没有半分色泽。
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绝望,半晌过后,帝释清渊终于微微动了动唇,但却始终发不出半个音节。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最爱的人在临终前告诉自己的话,竟然就是这样。
无论是伤心,还是难过,此时都无济于事。
这个时候,再说情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已经没有以后可以去考虑。
“你不说我就当你答应了……”顿了顿,微笑,易雪寒依旧抱着帝释清渊,他们相拥的时候,温暖便从心底漫到身上,“白樱去了哪儿我不知道……不过他喜欢你……所以我死后,说不定他就会回来……你别跟他赌气了,他其实对你很好……”
点点头,什么都不想回答,只是觉得那人说的话,此刻都变得虚无缥缈。
脑海一片混沌,一张张一模一样的面容,从稚嫩到俊朗,每看见一次,都会让人魂萦梦牵。
手搂得更紧一些,帝释清渊笑了笑,想起小时候那人曾对自己说过,不过怎么样,都要比自己先死。
那个时候还不明白那人说这种话是为什么,自己还动不动就说那人不正常,可是现在才明白,原来先死的人才不会因为失去而难过。
死了的人一了百了,留着活着的人痛苦。
易雪寒在九月中旬的那天夜里与世长辞,帝释清渊看着他死去后,握着他的手却一直没有放,直到第二天吴猛进了养心殿后,才发现易雪寒已经去世了。
第二天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整个葬礼除了有三四个便服的侍卫和吴猛跟随之外,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易雪寒的母亲,另一个就是帝释清渊。
而从头到尾,葬礼上就只有易老夫人一个人的哭声,帝释清渊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过一下。
那一日,易老夫人在坟前痛苦了几个时辰后体力不支早就昏了过去,命人将易老夫人送回去后,帝释清渊穿着素白的衣跪在易雪寒的墓前,一动不动,也没有哭过。
一脸的冷然,他不吃不喝地在易雪寒的坟前跪了四天五夜,不管是谁去劝了都不见他回答,最后,他终于还是昏倒在易雪寒的坟前。
那个时候,站在墓园外的吴猛只能暗自为帝释清渊担忧,可是没有人想到的是,易雪寒死后的第二个月,帝释清渊就一口气立了是个妃嫔。
再过了一年,帝释清渊的湘妃诞下第一个皇子,帝释清渊为他取名为怀雪。
人们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
可是,帝释清渊每次看到怀雪的那双眼睛,都会沉默很久。
怀雪五岁生辰的那天,帝释清渊命人为他造了一座太子府,之后便直接立湘妃为皇后,又立怀雪为太子。
帝释清渊说,怀雪,你要听你母后的话,要懂得为江山社稷着想,要亲贤臣,远小人,要辩忠奸,明事理。
帝释清渊对怀雪说过很多很多怀雪都不懂的话,可是怀雪却一直记得父皇曾对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怀雪知道,父皇早年曾喜欢过一个人,可惜那个人到死都一直喜欢另一个人。
世上哪儿会有那么傻的人呢?怀雪总是会想,父皇武功好,又是皇帝,不该没有人不选父皇的。
怀雪记得,他的父皇每次在提到那个人的时候,总是在避忌说起那个人的名字,就像是在逃避什么一般。
梅花涧,易雪寒的墓前。
飞雪飘飘,一高一矮的两个白色人影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小小的人影时不时会抬头看看一旁一动不动的人,却发现那人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于是他知道,身边的那人又不高兴了。
“父皇,易叔叔为什么会死呢?”这一年,怀雪已经十岁。
“跟你说了很多次了,你易叔叔是因为生病才走的。”亮晶晶的桃花眼黑白分明,雾气却始终氤氲不散,帝释清渊一身白衣,长长的发丝在风中微微一扬,看得他身边的小孩子不由地弯起了眼角,却又听到他说,“你易叔叔在世的时候,父皇喜欢跟他开玩笑,他也不生气,就知道笑着还嘴,可惜每次都是牛头不对马嘴。”
自从易雪寒死后,帝释清渊再没有穿过红衣,在怀雪的记忆里,他父皇的衣服除了金灿灿的黄,就是雪雪的白。
“哦……”怀雪听了他父皇的话,又开始琢磨为什么父皇从来不对母后或者其他人笑,却会跟那个易叔叔开玩笑。
怀雪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京城中大名鼎鼎的三位公子其中就有一位是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油嘴滑舌是出了名的无人能及。
雪花如同柳絮一般,惊鸿万点,却不带起一丝涟漪。
离开易雪寒的墓前,帝释清渊带着怀雪去了易老夫人的小木屋,而这里,易老夫人也早已不在。
废弃的小屋不满蛛丝,怀雪想要离开,却看到自己的父皇不尴不尬地走了进去,于是也勉强跟着。
“怀雪,你易叔叔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你姨娘贤妃都不知道。”
“姨娘怎么会不知道?”
“因为你易叔叔不喜欢你姨娘,说你姨娘喜欢哭。”
“那易叔叔喜欢谁?”
“……”
小孩子的问题总会在不经意之间一针见血,帝释清渊愣了许久,然后摸了摸怀雪的头,接着指着竹屋外的那座山上的梅花林说:“你易叔叔最喜欢梅花。”
梅林中,两个白色的人影一高一矮,却始终紧密相连。
怀雪抓着帝释清渊的手,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左右顾望,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梅花,并且那些梅花还开得这样绚烂。
“咦,父皇,你看那里的石头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这时,眼尖的小太子突然看见了林中一个凸起的石头上好像写着什么东西,于是连忙拉着他父皇的袖子走了过去。
凸起的石头表面极其光滑,上面是红色的字迹,也不知道是血迹还是朱漆,帝释清渊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一点点地擦掉那石头上积着的白雪,石头上的字迹便清晰地呈现在他和怀雪的面前:
昨夜又忆游江南,醉起今朝,箫音阵阵绕耳弦。
少年屡期君回眸,回眸深处,唯恐余生黄粱梦,梦里梦外终成空。
世道纷乱,天河星悬,火玉离身付青玄,盼得故人怜。
雪天深深泪几许,纵观霄宇,叹难求与燕百世共阑珊。
天清气明,却寒气逼人。
泪落,帝释清渊笑着蹲坐在那石头旁边,用手指一点点细细地摸着那石头上的字,怀雪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好像在怀雪的记忆里,从来不曾见到过自己的父皇哭过,就连父皇提起已经过世的皇爷爷都不曾有半分情绪变化,然而此时,父皇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哭了。
“父皇……你怎么了……?”有些害怕,又有些担忧,怀雪小心翼翼地靠近帝释清渊,一双明亮的眸子带着不安。
扭头,看了看怀雪,帝释清渊忽然大笑起来。
怀雪的那双眼睛,几乎和易雪寒生前一模一样。
起身,帝释清渊不管不顾地冲下了梅花林,接着直接跑到了易雪寒的墓前。
刚刚停下的雪突然像是鹅毛一般飞扑而来,落在怀雪的身上,积在不远处的怀雪的父皇身上。
帝释清渊一直哭着,没有说半句话,怀雪却呆呆地忘记了去劝说。
小小的太子不理解他的父皇,他只是以为他的父皇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所以一时难过而已。
不远处,帝释清渊抱着那个墓碑,像是抱着自己的爱人一样。
他哭了近一个时辰之后,再度抬起头来,脸上却是幸福的表情,还带着满满的满足和自信。
擦了擦眼泪,帝释清渊又轻轻地擦去碑上的雪,动作轻柔到不行。
“呆子,你饿不饿……我回来了……”自言自语,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看着怀里的墓碑。
那墓碑静静地立着,上面的字迹也安静地留着。
“呆子,你干嘛不说话……”有些责怪的表情,可是语气里都是宠溺。
墓碑是不能说话的,即使是想说,也说不出来。
“呆子……你不要不理我……你要是不理我,我就去欺负白樱……”威胁着,但是帝释清渊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于是连忙又补充道:“呆子……你是真的很喜欢我的,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他,不远处的怀雪也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是看到他那失去血色的唇在一张一合。
“不回答?”有些心慌,帝释清渊的语气又有些小心翼翼:“那我说一二三,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顿了顿,迅速又开口:“一二三,看,我赢了……”
胜利的笑容,灿烂无比,好像一瞬间,他变成了以前的自己。
冬竹翠绿,梅花粉白。
那边,怀雪终于忍不住朝着帝释清渊走去,可等站到帝释清渊的面前,帝释清渊却拽了拽怀雪的袖子。
抬头,一脸痴痴的笑,帝释清渊亮晶晶的桃花眼中竟满是好奇:“小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正文完——
番外:与君同醉
白雪纷飞,惊梅点点,幽风凌长空。
白樱三十一岁寿辰的那天,帝释无双专门请了个戏班子为他贺寿,听戏的时候,白樱原本还好好的,可是没听多久却突然扭头看着身边的红衣男子。
一旁,帝释无双原本还笑眯眯地听着戏,察觉到白樱似乎在看自己,又连忙扭头看向那冷着脸的紫衣男子:“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