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从东到西贯穿京城的桐花大街挂满了各式精美宫灯,整条大街被妆点得流光溢彩,美伦美奂,延京居民不论贵贱皆争相出门观看,一时间宽阔的大道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景岚二十二年的元宵节不光被延京百姓津津乐道了好几年,也被史官当作盛世景象浓墨重彩地写了好几笔,还常常被民间小说用做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背景。
元宵节这晚,韩珍跟随父母进宫参加元宵夜宴。
宴会仍然设在金碧辉煌的朝明殿,大殿内依旧是丝竹悦耳,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韩珍远远看着高坐明堂的景岚帝。此时这位器宇轩昂的皇帝眉目舒展,嘴边一直挂着笑意,更是连连畅饮。不过,这次陪侍在帝后身边的是安王和安王妃。泰王昌王留在军中自不必说,兴王还呆在北肖没有回来,成年的皇子便只有安王一人留在京城。
韩珍不由想起去年此时,正是柳昶陪侍在景岚帝身边,风姿飘逸,谈吐优雅……
略微一找,便在离御座不远处看见御史大夫柳昶和妻子正坐在梅老丞相身边。柳夫人梅氏美貌端庄,和柳昶坐在一起正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最佳典范。
这时,柳昶刚吃下一颗汤圆,嘴角上沾了一点馅料。柳夫人见了,笑着嗔怪他了一句,便拿起手帕轻轻去擦。柳昶忙坐定不动,好方便她行事,一双眼睛注视着娇妻,满含笑意。
韩珍见状微微一怔,心里涌出一丝涩意,说不出是羡慕还是怅惘。
梅老丞相瞧见了,开怀地拈起他的花白胡子,似乎说了句什么打趣的话。柳夫人听了立刻缩了手低了头,脸上却浮起一抹红晕,更显娇艳。柳昶却笑着回了句什么,听得梅丞相连连点头。
韩珍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发现根本没人注意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啊,顾蝶和闻啸都不在这里。
后来看到宋文,张照和顾谦,便和他们点头示意,敬了杯酒。
但是精致的菜色,悦耳的丝竹都勾不起他的兴致,韩珍只觉得这场盛宴索然无味,听着百官争先恐后地歌功颂德,更觉得气闷。再尽管有了晓风大捷这么好的素材,也脱不了文治武功,国泰民安,威震四海之类的陈词滥调。
这次的即兴诗会还是柳昶奉旨先作。
只见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略一沉吟,便出口成诗。虽是元宵节的应景之作,却没忘捎带上晓风大捷,短短一首诗既有风花雪月,又满是意气峥嵘!
话音刚落,景岚帝便立刻击掌叫好,众人更是交口称赞。
韩珍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只觉得一身官服的柳昶立在殿中,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只是,比起一年前身着白衣的他,少了几分洒脱随意,多了几分高贵矜持。
心中微微失落,人都是要变的,……没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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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风曜,他是最喜欢热闹玩乐的,可今晚却落了单。
今晚不光韩珍进了宫,新近认识的朋友都是官宦子弟,也都随着父母进宫去了。韩府的下人们倒是不少,除了几个值夜的,也都聚在一处过节。虽说风曜眼中无所谓高低贵贱,可他骨子里却好个风雅,对下人们粗浅的玩乐实在没有兴趣。所以值此元宵佳节,他出去吃了碗汤圆就借口休息回了自己的房间。
风曜是孤儿,被师傅收养后,不光学得他一身本领,也将他的放诞不羁学了个十成十。后来师傅去世,他一人闯荡江湖,凭着一身武艺和精妙的易容术,行事但凭心意,从不计较其他。
风曜本性风流,见到漂亮人物就忍不住上前搭讪调笑。如果对方也中意他,少不得发展成一夜春宵。不过勾上手的清白人家的孩子,多少有点痴性,他一旦腻歪了人家痴缠,就换个容貌溜之大吉,也不管那人寻不到他该是如何暗自神伤。他也经常出入秦楼楚馆,虽然小倌们的打情骂俏多了些刻意做作,好歹服务上乘,银货两讫,图个省心罢了。
自从认清自己对韩珍的心思,风曜自然而然地开始收敛起自己的言语行动。
倒不是他不齿自己过去的行为,而是心里真的喜欢上一个人,其他的人再美他也瞧不见了。另外则是因为,他很清楚韩珍的个性和现在的心情。
韩珍对感情求得是一心一意,贯彻始终,而且自从他经历了一番变故后对情爱之事格外警醒慎重。他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甜言蜜语春风一度的情人,而是稳重可靠相知相守的……爱人。所以,风曜克制着想要拥抱他的心思,言行中也保持适当的距离,生怕过于急进吓跑了他。而且,韩珍知道他有过不少情人,甚至亲眼见过他和人调笑,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再表现出一点儿轻浮浪荡,韩珍对他再有好感也不敢将感情放在他身上。
自从风曜客居韩府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或者坐在房里下棋,或者在书房里各自研读不时讨论几句,或者在后院切磋武艺比量轻功,或者和一班贵公子把酒言欢,高谈阔论……
这样淡然的相处却比烈酒更让他沉醉……
可是今晚只有他一人,好无聊,……也好寂寞。
风曜百无聊赖地在房里呆了一盏茶的功夫,突然感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像极了诗词中描写的闺怨。
这个念头让他呆楞了半晌,随即跳起来换了衣服,从后院翻墙出去。
离桐花大街还有两个街口,就听见喧嚣的人声,风曜的心情这才平静了一些,放慢了脚步,慢慢度了过去。
虽然,昨晚他和韩珍就来看过热闹了。可是毕竟今晚才是正日子,街道两侧的新奇彩灯更多,街上的卖小吃的卖小玩意儿的更多,出门游玩的人也更多。
看着人流中身着绫罗绸缎的人和穿着粗布麻衣的人挤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兴奋开怀,风曜一笑,紧紧外袍,挤上前去。
逛了没多久,风曜又开始烦了。
要知道出门游玩,景好是必须的,志趣相投的玩伴也是不可或缺的。看了好景见了趣事,少不得要品评几句,赞同也好,反对也罢,总归要在一起说说笑笑才得了赏景游玩的趣味。
有时候景只需三分,有个可心的同伴,也能得了十分趣味。可如今满目繁华,却无一人相陪,虽然他置身闹市,却更觉得孤单寂寞。
风曜叹口气,想要回去喝一杯,可是环顾四周到处是人,想走也走不了,除非敢不顾旁人侧目当众施展轻功。他摸摸脸,再叹一口气,没有易容,还是算了吧。
风曜百无聊赖地顺着人群走,看到有一处围的人特别多,便走过去想看看究竟。这时偏巧见到前面一个少年正往里钻,右手却伸在背后一张一合,嘴里还喊着:“你看,你看,这儿有好多别致的花灯!”
风曜一见,起了捉狭心思,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左手往前一递,那少年果然紧紧握住,却没有想到要回头看上一眼。风曜只觉得那只小手细腻绵软,柔若无骨,就这么怔了一怔的功夫,便被那少年拉了进去。
那少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拖到了摊位前。少年显然不常出门,看见什么都新鲜,嘴里不停地嚷嚷,自顾自拖着他走。风曜又是好笑,又是惊奇,索性一言不发,想看看这个小迷糊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拉错了人。
快把这摊位上的花灯看了个遍,那少年终于受不了同伴的沉默寡言,生气道:“喂!你这块木头!陪我出来一趟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吗?怎么连句话都不说?!”边说边怒气冲冲地扭头去看。
这一看不打紧,少年顿时瞪圆了眼睛,惊讶地发现身边这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同伴,而是一个陌生的俊美公子。此时,这位公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双俊目闪着捉狭的笑意。
少年抬头的时候,风曜才看清他的相貌,心中顿时吃了一惊,天下竟有这么美的人儿!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一双翦水双瞳更是动人心弦,只是……怎么看都像个女孩儿。
开始挤在人堆里看不全人儿也听不清声儿,现在风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果真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
“少年”愣了片刻,顿时火冒三丈,骂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拉着我不放?哼,看你衣冠楚楚,竟不懂半点礼仪廉耻!”
“他”一气之下,音量极高,引得旁人都静下来,好奇地打量两人。
风曜听了也没生气,抬起自己的左手,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位小~,咳咳,公子,你说话可要讲点儿道理。你自己看看,是谁拉着谁不放啊?”说罢,还恶劣地晃晃手腕。
“少年”腾地红了脸,恶狠狠地摔开风曜的手,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就往外走。
风曜看看旁边的观众,无奈地说道:“小孩子任性惯了,少买个灯笼就不管不顾地发脾气。不好意思,让诸位见笑了。诶,老伯,这个灯笼多少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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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曜随意买了个莲花灯笼,便挤出人群。
刚出来便看见那个“少年”呆立在街道中央,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四周。那么漂亮的一张小脸流露出无助的神情还真是楚楚动人。
风曜顿时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心想,自己一时兴起害她和同伴失散,如此佳人如果被什么登徒子唐突了,岂非不美?
想到这里,风曜连忙走过去,抱拳施礼,诚恳道:“这位公子,刚才在下多有冒犯,还请不要见怪。我看这盏莲花灯倒作得别致,送给你权作赔礼可好?”
“少年”给了他一个白眼,转身就走。
风曜一怔,心有不甘,赶紧追上前去,“这位公子,这灯会上游人众多,难免鱼龙混杂,我看你孤身一人实在不太安全。在下正好无事,索性陪你找你的同伴可好?”
“少年”没好气地说道:“你离我远点!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和杜哥哥走散!”
“没有我你们也一早走散了,再说,明明是你一把拉住我的……”
“你是个大活人啊,我拉你,你就让我拉?再说你又不是哑巴,你就不会出言提醒?!”
“……本来我很奇怪也想要开口的。只是,公子你实在是容貌脱俗,风采出众,害在下误以为是天上的仙童下凡点化在下,所以才会恭恭敬敬地跟随左右,决不是有意冒犯。”
“什,什么,难道这是我的错?”
“在下当然有错,错在见识浅薄,少见多怪。不过,如果不是公子钟灵毓秀,有这般神仙似的品貌,在下也不会为公子的风采所惑,冒犯了公子。所以说,如果在下错了三分,公子倒有七分错处呢。”
“少年”看着风曜一本正经地把错推到自己身上,眨眨眼睛,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却慢慢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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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今年的皇家出资在京城中办了灯会,所以御花园中没有刻意布置。宫中的元宵夜宴结束之后,韩珍和张照等人结伴一起去了桐花大街。
除了韩珍才十四岁外,宋文和顾谦都是十七,张照却快十九岁。他们走在路上除了评价花灯,再就是兴致勃勃地评论看灯的漂亮女孩,韩珍听他们在那里评头论足,也不插嘴。他们三人想着他虽然平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到底年纪还小,也不去逗他。
四个人走得累了,见前面不远处就是醉八仙,便挤进去准备歇歇脚点些东西吃。醉八仙里面也是人满为患,幸好二楼临街有桌客人正起身要走,张照他们忙不迭地跑过去占住位子。
四人坐定,点了东西,便悠闲地一边赏景一边闲聊。
聊着聊着,韩珍突然记起一事,问道:“对了,刚才在宴会上怎么没见秦默跟着秦大人在一处?开始我就奇怪来着,差点忘了问。现在一寻思,才发现我回来这么些天,竟然一次都没见过他。他不在京城吗?”
他这么一问,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气氛古怪。
韩珍奇怪道:“怎么,我不该问吗?”
宋文道:“不是该不该问,而是不大好说。事情过去几个月了,现在没人会主动说起,难怪你一直不知道。”
“他出什么事了?”
张照说:“你听了别太吃惊,这事传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大家都没想到会这样。”
韩珍“恩”了一声,看看三人的表情,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张照压低声音说道:“最近一两年,秦默在太学里和谁都走得不近,原来他有断袖之癖。你不知道断袖是什么意思吧?就是身为男子,不爱女子却喜欢男人。”
韩珍愣住,……原来是这件事捅出来了。
张照有点满意地看着他呆楞的表情,接着说道:“你肯定想不到他竟是这种人。你猜他喜欢谁?他竟然喜欢昌王。”
“这事情是谁传出来的?”韩珍的脸色有点难看。
“谁传的?我怎么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都说你就信!秦默毕竟是我们的同窗,这么说他太不厚道。”
“逸之,你冲我发什么脾气?平时也没见你和他有什么交情,今儿怎么替他说起话来了。他作得出,还怕人说吗?再说,要不是你问,我会说吗?讲得难听的有的是,我已经够客气了!”
顾谦连忙打圆场,“彰明,你又不是不知道逸之的为人,心慈地连只蚂蚁都不踩,在他眼里没人有错处!”
张照“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顾谦推了韩珍一下,“你也知道彰明有点小性子,也别往心里去啊。我们背后说人家的确不厚道,不过这事情是真的,他自己都认了的。”
这时宋文开了口,轻声道:“去年八月初,六皇子行完冠礼就搬到昌王府了。德妃娘娘有天下午过去看他。府里的丫鬟说他午休还没起,娘娘也没叫人通报,径自进去了。结果正撞见他们两个……
秦默就承认是他一心喜欢昌王,才和他……行云雨之事。德妃念在他们年纪尚轻,不知轻重,所以本打算狠狠训诫一番,命两人再不相见就完了。本来事情到这儿,也不会闹大。
可秦默听了就哀求德妃成全他,说想在昌王跟前作个小厮,只要每天能看到昌王就心满意足了。德妃娘娘这才动了真怒,当下派人叫秦大人把他带回去好好管教。可是秦默见了他爹,也不肯改口,说只要昌王肯要他,他就跟着。秦大人气坏了,据说回到家就把他狠狠打了一顿,又罚他跪了三天祠堂,然后把他关在家里不让出来。
这么一折腾,动静大了点,就传了出去。
到了九月份,西戎使团来了。那个西戎的二王子对昌王纠缠不清的,秦默的事情就又被提起来了,传的很……不堪,最近才不大有人提。”
韩珍看看宋文平静无波的面孔,心里闷闷的。
“昌王出身高贵,相貌堂堂,是个少年英雄,的确让人倾慕。只是他也太过了,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终归让人侧目。唉,……毕竟是同窗一场,我们不落井下石也就是了。”顾谦涩声说道。
韩珍喃喃道:“他一片痴心,不该落到这般田地。”
宋文说:“……男人到小倌馆找乐子,甚至在府里养男宠,都勉强可以算作风雅;不过要有人甘愿雌伏,就为人所不齿了。社会规则如此,只怪他不够谨慎。”
张照却不屑地说道:“大丈夫生于这天地间,自当有所作为,成就一番事业,才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他只见些情情爱爱,甚至雌伏人下,哼,自甘堕落,自取其辱,也怪不得别人轻视指责。”
韩珍垂下眼睛,沉默不语。
“啊,这里好多人哪!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